“这个英文名很适合你。”她说,“克洛伊,快尝尝这个棉花糖拿铁吧,味道特别棒。”
我六神无主地端起桌上那杯拿铁,玻璃高脚杯子的壁上挂着琥珀般的棕色焦糖,浓郁的巧克力在底部托着香醇的牛奶咖啡,杯口扎实地漂浮着几颗烤得微焦的棉花糖,白色的软绵绵的表皮上纵横地淋着些许巧克力酱、点缀着饼干碎和杏仁片。我用环保吸管啜饮一口,巧克力、棉花糖和牛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直击心头,过于甜腻以至于它滑过食道的时候更加衬托出了我心脏的酸苦。
我皱了皱鼻子,说,真好喝。
“克洛伊,我喜欢有事说事,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冯喻晗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赶忙放下杯子,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今天请你来,其实是想和你谈谈,有没有与你合作的可能性?我想把《晨雾夕阳》排成英文舞台剧,你当编剧,我来导演。我想用这个剧目去参加明年春天的‘钟阁(Bell Hall)戏剧艺术节’。”
听见她竟然真的如我妄想的那般发出了合作邀约,我极其俗套地不可置信地悄悄在桌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不是在做梦,这是真实在发生的:我的故事被人看中,将要改编成剧本——而且是由我来改编,最终搬上舞台,成为一出舞台剧了。
我的心登时沸腾了起来,但还是不将喜怒形于色,做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悠然问道:“为什么选择我的故事呢?”
“我老早之前就想参加这个艺术节,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剧本。我也有尝试过自己写,但写出来的东西要么过于寓言化,要么太直给太生硬,想表达的东西一直没能表达出来。那天读完《晨雾夕阳》,我惊讶地发现,那么多年来堵在我心头的想法竟被另一个人准确无误地表达了出来!一看个人档案,你竟然就在洛杉矶,而且正在读编剧硕士,这一切都太天时地利人和了。你能理解我有多激动吗!”
看着面前露出伯牙遇子期般的表情的冯喻晗,我心知肚明该告诉她,她以为我想表达的东西,与我的本意其实有着天差地别。但刚想开口,我的眼前就展现出了和她合作之后的美好图景——一切都将如同我期许的那般,我藉此打入洛杉矶的话剧圈,然后进入电影圈,成为一个行业内小有名气的编剧。有一天可能还因为长期的积累和某个契机,一跃成为大编剧,买下一栋后花园栽满鲜花的房子,和福宝住在里面。几年后,我们会生一个可爱的女儿,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塞给她,拥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幸福的家。
我发现,我无法在对未来的想象图景中抹去福宝的身影。我又想到伊维塔那天说的话:不要让对未来的恐惧吞噬当下的幸福。既然对他如此不可割舍,那还不如接受命运,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吧。也许当我拥有得足够多,便能成为伊维塔那样的女人,有底气去勇敢而不顾一切地爱自己想爱的人。
想到此处,我将涌到嘴边的话语活生生咽了下去,牵动面部肌肉,露出一个看似诚挚的完美微笑。
“我太懂你的感受了,能遇到一个与我心灵相通的创作者,这是我最大的幸运。我当然愿意和你合作,这是我的荣幸。”
“太好了!”冯喻晗眼中亮起了光芒,她俯身前来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兴奋不已地说,“那你来主编剧呢,也没问题吗?我理解你才刚刚开始 学习编剧,如果觉得压力太大,也可以让我们剧团的老师主笔。但我当然还是更希望你来写的。我觉得和你之间的沟通,可能会比与其他任何人都更加畅通。”
我本来有些底气不足,想说自己可能有许多地方不大熟练。但转念一想,我不愿因为一时的胆怯而放弃主笔署名权,且如此自谦不免会导致之后的许多决定和想法不被重视。于是我壮了壮胆子,昂首挺胸道:“我有信心把它改好。毕竟是我写的故事,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它的主旨。况且还有你在把关,我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管它呢,先胸有成竹地答应下来,之后在过程中有什么不明白的再现学——这是我从无数个约会过的男人那里学来的招数。他们许多人的专业能力其实都是半瓶子醋晃荡,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自吹自擂,拿着一点点可怜的技术去招摇撞骗。与此同时,他们的很多女同事、女合伙人,掌握着高出男人一大截的技艺却还谦虚地觉得自己无法胜任,以至于好些机会都白白被那些不够格却不自知的男人抢夺了去。
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听到我答应得如此爽快,冯喻晗更加神采飞扬。她竟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太开心了,真的太开心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这样约编剧出来谈合作,没想到一切都进展得这么顺利。你接下来有事吗?有没有时间?我想带你去我们的剧场看看!”
“编剧”,在她的语句中,我已经成为了一名正儿八经“编剧”。
这个称呼是多么地动听。
第25章 第十四章突然想当另一种女人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现实中的剧场,目能所及的一切都无比新鲜。
冯喻晗边走边和我介绍,说剧团的名叫“墨色(The Inkage)”,主要演员都是华人,几乎都是科班出身的,有两位还毕业于大名鼎鼎的茱莉亚学院(The Juilliard School)。主演加上候补演员一共有二十三人,剧务有二十五人,体量不大,但已经比我想象中的厉害很多了。
剧场里冷气开得很足,一进门我便瑟缩了一下脖子。入口处张贴着一些海报,都是“墨色”剧团以往的演出。有《雷雨》《惊梦》《龙须沟》,也有《基督山伯爵》《麦克白》《推销员之死》这种西方故事。我留意了一下导演署名,都是一位叫做陈心(Xin Chen)的人。
冯喻晗见我注意到导演的名字,骄傲地介绍道:“陈心是我的导师,是我遇到过的最有才华、最渊博的人。她前段时间接受了一个邀约,离开洛杉矶,去了维也纳发展,剧团的导演一职这才落到了我的手上。我跟随她排了多年经典剧目,觉得是时候该创新、折腾一个原创出来了,正巧便找到了你。”
我一边听着,一边继续浏览海报。英文版的《红楼梦》舞台剧,那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英文能表达出中文古文的微妙意境吗?穿着中国传统华服的演员们却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看起来是别扭滑稽还是别出心裁呢?我肚子里有一百个对这个新世界的疑问,却觉得问了冯喻晗便了无生趣,还不如日后慢慢自己发掘答案。
冯喻晗带着我走过一排排座席,座位的表面由紫色天鹅绒材质制成,在幽暗的棕色的灯光下显得神秘且肃穆。我们走到舞台旁,大幕没有打开。冯喻晗让我在第一排中央坐下,她则神神秘秘地从一侧跑向了后台。
我不明所以又新奇无比地左右看看,摸了摸椅子扶手,一点灰也没有,布制椅子也难得地没有散发出被太多人坐过之后会沾上的那种人体怪味,看来是经常清洗。我向后一仰躺进柔软舒适的椅子里,就在这时,沉重的大幕徐徐打开了。
舞台是黑暗的,只有一束暖色的聚光灯不偏不倚地打在黄金分割点处。那灯光下有一座小小的木版制成的房屋,是有些年代感的中式建筑,如小山坡般倾斜而平缓的屋顶上贴着齐整的瓦片。最夺人眼球的是,房屋的墙体是桃木色的,屋檐下的花瓣纹路雕饰却是浅粉色,看上去极尽怪异却又相映成趣,压抑与跳脱两种气质在这一堆小小的木材上纠缠盘绕,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
“喜欢吗?”冯喻晗从舞台侧方走出来,问道。我又仔细打量了那个粉棕相间的房子一番,才老老实实地说道:“有点怪,但我很喜欢。”
“那就好。”她说,“这是《晨雾夕阳》的布景概念。”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下巴也掉到了地上。看见我的表情,冯喻晗哈哈笑起来:“如果你拒绝了合作,我也会把你带来这里,让你看看我大概的设想。但事情比想象中的顺利许多。”
“如果……我来看了,但还是拒绝了,那你不是白费了力气?”我疑问道,毕竟制作这么个房屋道具也不是小工程。
“那我会想别的办法的。”冯喻晗胸毅然说道,“我对这个本子太有偏爱和信心了。如果它没被创作出来,那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遗憾,也将是洛杉矶话剧界的一大损失。”
我从未见过像冯喻晗一样对任何事情如此有信念感的人。我被她感染,看着台上那个别具一格的置景,好似真的窥见了舞台中央《晨雾夕阳》演员们手牵着手谢幕的样子。我意识到冯喻晗是多么有吸引力的一个人——她的笃定和坚毅让人对其所能创造的未来确信不疑且充满希望。她的积极和阳光让人忍不住地想靠近,仿佛只要在她身边,世界就充满了可能性,一切好事都会心想事成。
我霎时间回想起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女人只要活在这个被男人掌控着的世界上,就躲不过出来卖的命运。我曾认为自己已经将一切看得十分透彻,窥见了社会运行的真理,但今天冯喻晗的存在却让我动摇了。
她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就已然将我的理论证伪。她眼中闪烁着憧憬和希冀,走入聚光灯时的模样好像沐浴在阳光里的一棵参天大树——很难想象这样的女人会成为任何男人有能力卖、甚至敢去卖的“商品”,看她那坚韧、聪慧、热忱、自主的傲然独立的模样,如果说哪个男人有资格卖她,那真是抬举男人了。她卖男人还差不多。
我也想成为这样的女人。
这个念头吓了我自己一跳——从小到大,我都很清楚自己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曾经我奉李菲菲为样板,后来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范式,但无论如何更改也万变不离其宗,我想当的总归是能攀爬依附着男人开出妖艳花朵的那种女人。
但今日见到冯喻晗,我的想法却有了转向的趋势。冯喻晗不施粉黛,鼻头有几片因干燥而翻卷起来的死皮;她毛孔明显、发尾分叉,我怀疑她可能出门连防晒霜都不会涂。但就是这样一个不精致不保养不打扮的女人,却比我见过的所有衣着新潮、妆容完美的人都更有魅力、更“美”,她的耀眼程度能让所有花花草草都黯然失色。
我自我代入了一下她的角色,讶然发现,心中那一丝因为担心福宝会爱我多久而存在的隐忧骤然消失了。我甚至不再需要拿伊维塔的话一遍遍安慰自己,而是彻彻底底地不在意、不担心了,好像心里多了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顶梁柱,从此再也不用惧怕自己的世界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倒塌。
冯喻晗这样的女人,内心竟然有着如此的力量吗?
“斐(Fae),正好你来了,我有事情要问你。”一个爽朗的声音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抬头看去,从舞台的右侧走进来一位高个子的金发男人。他很高,虽然比起福宝一米九的个子要稍稍逊色一点,但体型修长且结实,上半身呈倒三角状,花灰色的棉质短袖隐约透出腹肌的轮廓,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上凸显着几道青筋。他留着简单的圆寸头,下颌骨和鼻梁同样锋利,一双蓝色眼睛却有些东方韵味,眼眶的皮肤微微泛红,和薄薄的红唇颜色相映,有些湿漉漉的。他和我的眼神对上,一刹那,他的美貌竟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洛杉矶也太多美人了——伊维塔、冯喻晗,此时再加上这位不知名的英俊男子,每一位都美得超出我的认知。我有些慌乱地收回不礼貌的目光,却被冯喻晗上了台。
“先认识一下我们的新编剧,这是克洛伊。”冯喻晗将我推到他面前,“克洛伊,这是我们的场景设计师。”
“我叫托拜厄斯(Tobias Hessel),”他向我伸出一只手,“ 克洛伊?这么巧!”
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与他握手:“巧?”
冯喻晗拍拍手道:“不说我都忘了。我导师,陈心,她的英文名也叫克洛伊。”
“那确实巧。”
“不过她不怎么用这个名字,所以我都没想起来。她说,外国人应该努力学会我们中文名字的正确发音,而不是我们起个英文名去方便他们。但咱们这一代从小都有英文名,我从幼儿园开始便被老师叫‘斐’了,很难体会到她那种人近中年却要起一个陌生名字的抗拒感。”冯喻晗道,“你呢,克洛伊,你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我的中文名……是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起的。所以叫我克洛伊就好!”
“我的名字比较长,你可以叫我托比,亲近我的人都这么叫。”托拜厄斯冲我眨眨眼。他的长相不笑的时候有些……那个时兴的词怎么说来着?对,病娇,但一身的肌肉和开朗的笑容又冲淡了那种邪气。我忍不住打量他,他对自己的帅气心知肚明,毫不避讳且不无自恋地回看我。
“可别被他勾了魂去。”冯喻晗冲托比翻个白眼,“这是位远近闻名的花花公子。”
“我有男朋友的。”好似急着证明什么似的,我脱口而出。托比和冯喻晗闻言都笑了, 我顿时有些窘迫——我也太着急了, 谁也都没说什么呢,我就忙着撇清自己,那点小心思欲盖弥彰。
“托比虽然在爱情方面声名狼藉,但他绝对是个忠诚的朋友。”冯喻晗评价道。托比闻言撅起嘴,耷拉下眼角和嘴角:“说得我好像一只小狗一样。”那模样确实有点像只大金毛。
“他也很有趣,和他聊天,能发现很多生活中容易被忽略的美好之处。”冯喻晗补充道,这下托比对她的描述感到心满意足,嘴角上扬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刚才说有什么事?”冯喻晗问道。托比回过神来,说:“对,我今晚想去圣莫尼卡,你陪我一起吗?”
“第十二遍了!”冯喻晗翻了个白眼,“托比,也就只有你,能将我曾经很爱看的电影变成现在避之不及的东西!”
“我应该是对它上瘾了。斐,你就陪我去吧,除了你,没有别人更对它有热情。”托比竟然扯了扯冯喻晗的衣角,大个子撒娇的样子极其违和但又有些可爱,我不禁笑出了声。
我的笑声让冯喻晗注意到了我,她眼睛一亮,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说:“托比,猜猜怎么着,这里有一位现成的新观众。”
托比的目光也转向我,他脸上骤然露出期待的神色:“克洛伊!你愿意陪我去看《洛基恐怖秀》吗?在圣莫尼卡!”
“那……不是一部老电影吗?竟然有影院在周六晚上这个黄金时间档放映它?”
“不光是放映!”托比兴高采烈地向前一步,站到我面前,“那可是邪典经典!在圣莫尼卡的努瓦特(Nuart)剧院,它每个周六都会被重映一次!而且,不光是在荧幕上放映,现场还会有歌舞剧演员同步在台上表演经典剧目。观众们也会和电影互动!”
“和电影互动?那是什么意思?”我被勾起了兴趣。
托比见我有好奇的苗头,更加卖力地描述了起来:“影院外面有买雨伞和卫生卷纸,还有报纸等电影中会出现的道具。当电影中下起雨,演员举起雨伞和报纸挡雨,观众也会举起雨伞和报纸。在电影里的人在纵欲时,观众会向大屏幕扔卷纸!不光如此,许多去的人都会隆重打扮一番——男扮女装,变装皇后、施虐女王……那是一场怪胎们的狂欢!”
“克洛伊,你刚来洛杉矶没多久吧?这绝对是一次值得的体验,远远不止看一部电影那么简单。”冯喻晗向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