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旋转着的转盘,看着那木条最终稳稳地指向了珍珠奶茶。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将......沈将军的手气更好。”
姜菀抿唇一笑,将奶茶端了出来:“将军请尝。”
沈澹闻到了一阵带着暖意的甜香味,紧绷的眉头松了松。他的目光缓缓落向姜菀手中尚冒着微弱热气的奶茶。
她素白的手指收拢成半圆,将那玉色的杯盏握在掌心。这杯盏并不是人们素日品茶时用的茶盏的规格,口径更大一些,高度大约有一拃,外侧杯身上绘着淡雅的花纹。
他伸手接了过来,轻轻一嗅,心底的话就那么脱口而出:“这是以茉莉花茶为底。”
姜菀讶然,点头道:“将军好灵的鼻子,我确实是用茉莉茶熬的茶汤。”
荀遐亦是瞪大眼睛看向沈澹,心想将军真是深藏不露,虽不重口腹之欲,却是个品鉴高手。
沈澹轻牵唇,那沉郁的眉眼似乎被灯火映得亮了亮。他示意荀遐:“我不吃甜食,给你吧。”
荀遐终于尝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奶茶,那边姜菀却忍不住看着沈澹,露出费解的神情。她还记得,那日他来食肆用膳,分明要的就是甜口的豆腐脑,怎么今日又说自己不吃甜食了。
正想入非非时,却见沈澹向她微微颔首:“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说罢,他便快步离开,没入了汹涌人潮中,没忘了带走那些点心。
姜菀收回目光,在心底暗暗称奇,这位沈将军竟有如此细腻的一面,能轻易识别出藏在食物香气背后的真面目。这样的人,按说应该很会吃也很喜欢吃吧?
她正发怔,荀遐已经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用银匙舀起小丸子。他随口道:“姜娘子,若是这奶茶可以拿在手里边走边喝多好。”
听他这么一说,姜菀开始思索,这奶茶似乎缺了一样便携式的杯子和可以用来吸吮小料的“吸管”。只是在如今的物质条件下,用什么原材料才能做出来这些呢?
她陷入了思绪中,许久没有作声。荀遐将空了的杯盏归还,向她一抱拳:“姜娘子,今日多谢款待,我就先告辞了。”
姜菀颔首示意:“将军慢走。”
等荀遐走远,她将收回来的杯盏装进箱子里,转眼看见一旁的钟翁有些疲倦地站起身捶打着腰部:“人老了,果然不中用了。上元节灯会的时候,我也是如今日一般忙了几个时辰,却不曾觉得乏力。”
姜菀瞧了眼天色,道:“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您准备的物事都卖完了,何不回去歇着?”
钟翁道:“我孙儿倒是在家,只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眼圈一下子红了。
姜菀直觉他的命运似乎有些坎坷,便安静听着他的话。
原来钟翁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只留下他与孙子孙女相依为命。钟翁的孙子如今也不过十六岁年纪,平日就跟着他一道种地卖菜,日子过得清贫。
说到这里,钟翁沉默良久。姜菀小心开口道:“那您的孙女呢?”
钟翁抬手抹了抹眼睛,哀叹道:“我那孙女......都是被我连累的,才不得归家。”他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缓缓说起来。
那时钟翁的儿子还在,钟家穷困潦倒,钟翁又得了场急病,眼看着无钱医治。钟大郎不得不忍痛将十二岁的女儿送去了启平坊一户人家为婢,换取了银两给阿爹寻医问药。钟翁虽病愈了,但从此再无法日日与年幼的孙女想见。
好在景朝的奴仆买卖分为好几种,有终身买断的,也有按期雇佣的,钟小娘子就属于后者。她虽在那家府上当差,轻易不得离开府内,但每逢年节时,若是得了府上主人的恩准,还是可以与家人团聚的。当年那户人家买走钟小娘子时签了十年的契约,等到契约到了期限,钟翁就可以把孙女接回家了。
启平坊就在永安坊旁边,相隔极近却犹如隔着天堑。钟翁说着便忍不住掉了眼泪:“我那孙女儿一生下来便没了娘,长了十几岁竟也没享过什么福。她阿爹把她送走的时候我在病榻上不知情,等我能起身时才知道此事,却也不能苛责大郎,他也是一片孝心。”
“后来大郎得了病没救回来,家中就剩了我和孙子。孙女只有年节时能回家,她告诉我,说那家主人对待下人很仁慈宽容,她在府上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可我如何不明白,她小小年纪便离了家去伺候旁人,定然吃过不少苦头。”
钟翁长叹一声:“她在启平坊的徐府,大郎曾说那府上的主人是皇宫中的官员。只是我不懂得这些,也不知究竟是户什么人家。”
一时无话。姜菀触景生情,心中也有些唏嘘。
眼看着已经到了晚间,灯会的人也渐渐散去。姜菀便起身与思菱一道收拾起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钟翁只背了一个大包裹,因此收拾起来也很快。他向着姜菀道:“小娘子,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顿了顿,又道:“小娘子是开食肆的,若是需要什么蔬菜水果,也可以来找我。我每日都在永安坊的坊门处摆摊,所卖的都是自家所种。”
姜菀对上老人疲惫憔悴的容颜,点头道:“好。”
钟翁正要离开,却见远处走过来一个年轻人。他一身粗布衣衫,沉默地上前唤道:“阿翁,我来接你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低沉。
“阿绍?你不是去启平坊看阿慈了吗?”尽管惊讶无比,但看到孙儿的钟翁还是忍不住笑了,脸上深深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
名叫钟绍的少年简短地嗯了一声:“去过了,她一切都好。”他走近了些,姜菀看清了他的模样,面色冷冷的,眉梢眼角倒也俊朗,但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想了想,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长了一张厌世脸。
钟绍虽然面无表情,但搀扶钟翁的动作却很小心周到。他将钟翁身上的布包接了过来挎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则牢牢扶着钟翁的手臂,低声提醒着他注意脚下。祖孙两人踏着满地的灯火,相偕着渐行渐远。
姜菀回神,见思菱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周尧也按照她嘱咐的时辰来了,负责将小吃车推回去。姜菀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们先回去,我......想在这边转一转。”
“小娘子,天色不早了,不如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思菱迟疑道。
“无妨,今晚没有宵禁,我又不走远,过一会就回去。”姜菀宽慰着两人,催促他们尽快回去清点今日的进账。
待思菱和周尧离开,姜菀这才往桥上走去。她停在一处售卖花灯的铺子前,拧眉瞧着那些五花八门的造型,一时间有些踌躇不决。
“小娘子喜欢什么样的?若是想亲手放,可以选择天灯、河灯;若是想带回家欣赏,可以选择这种能够悬挂的花灯。”摊主热情地介绍着。
姜菀的目光在那些花灯上打转,最终选了一个莲花形状的河灯。她刚付了钱,就听见身畔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姜娘子?”
她回头,看到了苏颐宁含笑的脸。
第20章 七夕巧果
“苏娘子。”姜菀向她微微欠身。
苏颐宁看向她手中精致的花灯:“姜娘子是要去放河灯吗?”
姜菀点头:“正是,趁着今日还未结束,我也正经地过一回七夕。”
苏颐宁浅笑:“真巧,我也是这样想的。”她说着,也买了一只河灯,又向姜菀道:“姜娘子不介意的话,我可否与你同行?”
姜菀欣然答应。两人顺着兰桥的石阶一路向河边走去。
觅兰河悠悠流过,河岸边聚集了不少放河灯的女郎们,也有相依的年轻男女耳鬓厮磨着,共同将河灯放入河水中。
两人徐徐蹲下身去,将河灯点亮。姜菀望着那萤萤灯火,心底默默祈祷:希望食肆能够顺利开张,蒸蒸日上,希望自己能早日实现财富自由,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双手合十,闭目许愿,许久才睁开眼,十分虔诚庄重地将河灯轻轻放上水面,目送着它漂向远方。
一旁的苏颐宁亦是如此。待两人的河灯都流走,姜菀笑着打破了安静的氛围:“苏娘子年年都会来兰桥灯会吗?”
苏颐宁摇头:“早些年我在宫中,一言一行俱在宫规制约下,无法像寻常人家的女郎一般自在生活。”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沿着河边走着。
路旁有小贩叫卖着些外形精致的七夕巧果,两人各买了一些,慢慢吃着。
苏颐宁握着帕子按了按鼻尖,笑言:“出宫了才发现,原来人世间是这样的鲜活,倒让我遗憾没能早些出来,否则我还能做更多有趣的事。”
姜菀道:“苏娘子如今兴办学堂,正是在做有意义的事情。”
苏颐宁莞尔:“姜娘子谬赞了。办学堂是我及笄之年的心愿,如今终于是得偿所愿了。”
提及此事,姜菀也有些感慨:“若不是当日听人说起松竹学堂,我因而去拜访了苏娘子,还不知我家小妹何时才能顺利念书进学。”
苏颐宁的眸子轻轻闪了闪:“我听阿荔说过,姜娘子年岁不大,却能在短短一个月之内重振家中的食肆生意,想来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我虽不曾从商,但从无到有开设学堂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多困难。我想,姜娘子比我更不容易。”
姜菀慨叹道:“现下想起以前的种种事情,有种拨云见日之感。无论如何,结果是好的,那么一切辛苦也就值得了。”
苏颐宁深以为然:“姜娘子说的对。”
她忆起往事,面上浮起一点悒郁:“起初我提出建学堂之事,家中兄嫂都不甚赞同。好在我身边还是有人支持我,不至于独木难支。”
姜菀望着她的侧颜,忍不住道::苏娘子,昔日我听过很多人对你办学堂这一事赞不绝口,大家都打心眼里敬佩你能做出这样一番事业,能向寒门子弟敞开大门。我也是。”
苏颐宁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柔声道:“有你这句话,我便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并不达眼底。姜菀试探着道:“苏娘子似乎有心事?”
苏颐宁淡淡笑了笑,不答反问:“姜娘子在经营自家生意的过程中,可曾遇到过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姜菀点头:“那是自然。旁的且不论,单单是租赁店面这一件事,我便险些无路可走了。若不是荀将军,只怕我还是得屈服于原先的房主,无可奈何接受她上涨赁金的无理要求了。”
仔细算来,这一切与学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若不是松竹学堂,她自然也不会与荀遐相识,更不要提后面的种种事情了。
姜菀释然一笑:“世间万事总是这样环环相扣,即便是意料之外的微小细节或许也能在日后会掀起巨大波澜。”
“那......姜娘子遇到过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事情吗?”苏颐宁轻抿唇,问道。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姜菀慢慢咀嚼着这话,总觉得苏颐宁身上藏着许多隐秘的故事。她斟酌着开口道:“似乎是没有的。”
苏颐宁点点头,沉默不语。
两人又走了半晌,苏颐宁开口道:“姜娘子,恕我冒昧,你会将经营食肆当作终身的事业吗?”
姜菀坦然点头:“自然。我既然有这一技之长,又肩负着整个家的担子,自然要将姜记食肆做大做强。”
“即使旁人不理解、不支持?”
姜菀思索了一下,道:“圣人登基后,对女性的束缚较从前少了许多,我身边有很多女子也都靠着一身本领投身生意,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我们无法改变旁人的想法,只能做好自己了。”她苦笑:“况且,我家中长辈俱已离世,也不会有人会来干涉我以后的生活。”
苏颐宁默然良久,才缓缓道:“我家中尚有兄嫂,常常会对我开办学堂的事情有些议论。他们总觉得,我该去完成其他的事。”
姜菀微愕,很快反应过来这“其他事”指的必然是终身大事了。苏颐宁无疑是一位经历励志而值得尊敬的女性,但她的家人恐怕更在意她“大龄”未婚的问题吧。毕竟苏颐宁已年过二十,在古代,这个年龄的普通人早已生儿育女了。
想到这里,姜菀有一瞬间的迷茫。现代时虽然她早已成年,但因为原生家庭的阴影一直很抗拒婚姻。她实在害怕重蹈母亲的覆辙,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再者,她毕业后便一直专注事业,忙得也无暇去认识、去接触同龄的男性。
来了这里,这具身体虽然也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她却依然没有这样的心思。当生存都成了问题,谁还有闲心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呢?
“姜娘子对婚事是如何想的?”今晚的苏颐宁仿佛化身哲学家,总问些直击心灵的问题。
姜菀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我断不会为了成婚而委屈自己,我若要嫁人,也必要寻一个真心相爱的郎君。而且,”她犹豫了一下,“即便成婚了,我也不想放弃经营食肆。”
这倒是真心话。现代的她身为美食博主,制作美食既是事业,也是她的兴趣。她喜欢琢磨些稀奇古怪的食物做法,也会在面对热气腾腾香甜可口的成品时心满意足,打心眼里有成就感。
而在这里,她虽是穿过来的,但也等于是把自家食肆从无到有经营起来。若是有朝一日让她放弃这些,姜菀觉得自己无法接受。
晚风夹杂着簌簌叶声拂过两人的衣角。苏颐宁似乎轻轻叹了一声,那叹息声转瞬就消失在风里。她喃喃自语:“我与你是同样的想法。只是这天底下的男子似乎都更希望娘子在后宅操持家事而不是在外抛头露面。”
“若是遇不上支持我做自己事业的男子,不嫁也罢。”姜菀笑着摊手。
苏颐宁望着她不甚在意的神情,抿了抿嘴,长舒了一口气。
两人走到永安坊的坊门处,苏颐宁停下步子,向姜菀微笑道:“姜娘子,今晚叨扰你了,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话。”
她轻轻握住姜菀的手,道:“我觉得同你很是投缘,有许多的话可说。不知姜娘子有没有同样的感觉?”
姜菀愣了愣,看着她柔婉的眉眼,想起种种,心头软了软,另一只手也轻轻覆了上去:“同苏娘子说话,我也觉得很是开怀。”
“留步吧,早些回去。”苏颐宁向她颔首告别,转身离去。姜菀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苏颐宁并不是初见时那个让自己觉得只可远观的人。
她兀自笑了笑,转身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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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七夕,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快让姜记食肆开张。姜菀带着周尧和思菱把店内外打扫得焕然一新,添置了一些必要的工具。如果说人生是由无数个阶段性目标组成,那么对于姜菀来说,下一个阶段的目标就是把姜记做大做强,挣到更多的钱。
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拟定了初版的菜单和销售策略,又小小迷信了一把,请人算了算开张的最佳日子——七月初十。
兰桥灯会时荀遐说过的话姜菀还记得,恰好周尧又熟知各种制作小工具的植物原材料,姜菀便与他商量了一番该用何种东西制作便携的杯子和吸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