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澹步伐一顿。
下一刻,他听到半空中传来异样的声音,紧接着便见蛋黄骤然换上了一副攻击的姿态,一阵狂吠后,冲着自己的方向猛扑过来。
第24章 蛋包饭(一)
姜菀从店里出来时, 只听见蛋黄洪亮的吠叫声,不由得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时,正巧见蛋黄对着沈澹的方向作出攻击之势, 眼看着便要撕咬到他。
那一瞬间,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又是不解又是慌乱。蛋黄虽然对陌生人很凶, 但是也不至于这样无缘无故地动嘴咬人,沈澹看起来也不似那种会蓄意招惹狗的人。
同时, 她也想到了无数后果。
这个朝代没有狂犬疫苗,若是沈澹被狗咬了该怎么办?她又该如何处置蛋黄?出了这件事, 她该怎么赔偿?食肆还开得下去吗?
情理之下,她只来得及高声喊出一句:“沈将军,当心!”他是武人, 以他的身手应当可以迅捷避开吧?
沈澹早在看到蛋黄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它的不友好,不过那也只是犬类对陌生人正常的提防。他略微犹豫了一下, 不欲引起骚动,便打算停下步子。
然而此时,他身旁恰好路过一个孩童, 那孩子本想伸手逗弄蛋黄, 却被它龇牙的模样吓到了, 不由得恼了, 竟把攥在手心的几枚小石子接连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蛋黄身上。它吃痛,目光很快定在了孩子身上, 顿时龇牙咧嘴地怒吼了起来。
那孩子被蛋黄的叫声吓了一跳,顿时恼了。他没留神蛋黄身上的牵引绳松开了, 几步上前抬脚便往蛋黄身上踢过去,口中还恶狠狠地道:“疯犬!”
这动静终于引起了荀遐和姜荔的注意,两人一齐回头,才发觉蛋黄已经脱离了掌控,不由得惊呼出声。
在他出脚的一瞬间,蛋黄似乎被彻底激怒,身上散发出了凶狠的气息,冲着孩子便扑了过去。
来不及谴责那种行为,沈澹反应极快地上前一步挡在了孩子身前,一手把孩子推开。蛋黄见状,便把目标转向了他,迁怒般冲他狂吠。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少年时期。那时他远在京城之外,阖家尚在,也曾养过一条忠心耿耿、聪慧过人的犬,它曾陪着自己穿行在茫茫山林,攀登过悬崖峭壁;他熟悉犬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也知道它的气息变化代表什么意义。
因此,在蛋黄发动攻击的刹那间,沈澹衣袖一拂,推开孩子的同时,自己也调转了步伐,悄无声息后退了些许距离。与此同时,荀遐也反应迅速,劈手夺过了牵绳,将蛋黄牢牢拽停,避免它再做出什么动作。
姜荔被这一变故惊得呆愣在了原地,反应过来后只听见蛋黄不服气的呜咽声。她木然抬头,见到阿姐沉着脸快步走了过来,一向沉稳的面孔上满是惊慌和忧急。
姜菀从荀遐手中接过了牵引绳,道:“蛋黄,趴下!”她呵斥了蛋黄几句,蛋黄大约是听懂了,蔫头蔫脑地趴在地上,早已没了方才的气势。
她向沈澹行礼,愧声道:“家犬顽劣,惊扰了将军,万望宽恕。日后,我会好好管教它的。”又向荀遐道:“多亏了荀将军出手快,才避免酿成大祸。”
沈澹抬手道:“无妨。它并未攻击我,只是被别家的小童用石子扔中了才会如此。”
姜菀这才注意到路边那个孩子。他衣饰华贵,看起来不像普通人,手中还攥着些石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竟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一样。
原来蛋黄不是主动攻击人的,而是被这孩子用石子砸了。姜菀蹲下身,抚着蛋黄的脑袋,低声安抚道:“蛋黄,乖。”
蛋黄大约听懂了,方才黯淡的眼珠又亮了起来,尾巴也小幅度摇了摇。
那小郎君嘴一撇,叫道:“喂,你是主人?你为何不看好自家的狗,害得我差点被咬伤!”
姜菀道:“没有牵绳是我们的疏忽,在这里我向小郎君致歉。家犬从不主动袭击人,今日是因为小郎君砸了它,它感到疼痛,才会作出攻击状。”
“怎么,你的意思是怪我?”小郎君怒气冲冲地反问。
姜菀一窒:“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望小郎君往后不要随意招惹旁人家的狗,免得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你谁啊?还想管教我?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吧。”那小郎君长得眉清目秀的,谁知说起话来却如此可恶。
姜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小郎君,我没有想管教你的意思。只是望你日后小心行事,这样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旁人,都好。”
“不过是一只狗罢了,我砸就砸了,你在这里啰嗦什么?我生平最讨厌被说教,况且你又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小郎君哼了一声。
姜荔恼怒上前道:“你凭什么这样对我阿姐说话!”
那小郎君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怒道:“嚷什么嚷?虚张声势吓唬谁呢?”说着,他竟将手中的石子往姜荔身上扔了过去。
他动作太快,又离得近,荀遐和沈澹来不及出手阻拦。姜荔本能地抬手挡了一下,那石子正砸在她手上,原本白嫩的皮肤立刻红了起来。
姜菀沉了脸色,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了,一把攥住小郎君的手腕:“你砸了我家的狗还不够,竟还对我妹妹动手?向我妹妹道歉!”
荀遐看不下去了:“你这孩子说话怎的这样没礼貌?这位姜娘子在同你讲道理,你却是非不分出言不逊,还一而再再而三动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姜菀万不敢相信,熊孩子就在自己身边。她重复了一遍:“怎么,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做错了事要道歉的道理吗?”
她握着小郎君的手用了点力气,大概是弄疼了他,那小郎君哎哟了一声,吼道:“你放开我!”说着,抬脚就踢了过去,这动作如此熟练自然,便像是做了多少遍一样。姜菀和他距离极近,一时不防,被他踢中了小腿。夏日衣衫单薄,这一脚着实有些痛。她“嘶”了一声,只觉得心底的火腾地被点燃了。
荀遐和沈澹同时变色,上前便按住了那小郎君。沈澹面沉如水,冷声道:“小小年纪如此蛮横无理,顽劣无德......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那小郎君尚未开口,却见姜菀缓缓抬眸,那浸了冰一样的眼神投了过来。
“你要做什么?”小郎君被她的眼神镇住,下意识问道。
姜菀弯腰拾起那枚砸了姜荔的小石子在手中掂了掂,朝着小郎君走近了几步。她本就身形长挑,比这孩子高出不少,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郎君,既然你不爱听说教,那么我便请你亲身体会一个道理,什么叫——礼尚往来。”
她手腕抬高,握住石子的手在半空中停顿片刻,便带着力度狠狠地冲着他面门招呼了过去。
那小郎君正被沈澹和荀遐联手按着,动弹不得,眼看着那石子冲自己飞掷而来,吓得尖声惊叫:“你敢——”
沈澹眉眼微动,却见姜菀慢悠悠收住了手,淡淡笑道:“怎么,这就怕了?”
她一手捏住小郎君的下巴,将攥着石子的手贴着他的面颊,却又把力道掌控得恰到好处:“方才用石子扔我妹妹的时候,不是威风得很吗?”
有尖利的触感拂过他面颊,小郎君的瞳孔剧烈收缩,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流了下来,不由得魂飞魄散,只道自己的脸仿佛被划破了,不禁叫起来:“你敢划伤我的脸!你——放开我!”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人声:“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抓住我们家小郎君不放?”
姜菀循声看过去,是两个衣着打扮一致的仆从。那小郎君一听到他们的声音,立刻喊道:“快来人救我!她用石子把我的脸划破了!”
那两个仆从大惊失色,以为遇到了歹人,连忙抢上前来察看情况。姜菀适时把手一松,神态自若地退开了一步。
那小郎君脸上干干净净的,哪里有破了的痕迹?连一丝一毫红痕都没有留下。
姜菀摊了摊手:“小郎君脸上的是你自己的眼泪,并非血迹,你可莫要诬陷我。”至于那尖利感也不是石子,而是姜菀的指甲。只是她力道掌握得好,并没有留下痕迹。
沈澹垂眸,几不可闻地笑了笑。
小郎君又羞又恼。其中一个仆人道:“你们几个合起伙欺负一个孩子,真是岂有此理!等我回去禀报了我家郎君——”
沈澹打量着几个人,微微蹙眉:“你们是......启平坊徐府的人?”
那两个仆从一惊,却没否认。
姜菀不知徐府是什么,荀遐却讶然道:“什么,这小子是徐家的?”
沈澹点头不语,荀遐惊恐地竖起眉毛:“徐望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沈澹闭了闭眼,“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孩子应当是徐家大郎的表弟。”
荀遐奇道:“徐望的表弟?”
沈澹点头。
“徐望那么一个彬彬有礼的人,怎么有这么一个表弟?真是有辱家门。”荀遐啧了一声。
他看着那两个仆从逐渐青白的脸色,又道:“听说徐家家风肃正,徐苍对子侄一向严厉,从不心慈手软。”
那孩子听到了“徐苍”的名字,顿时没了方才威风八面的样子,整个人抖如筛糠,哭哭啼啼起来,显然对这个人很是畏惧。
荀遐嫌弃地皱眉:“方才还耀武扬威的,这会子又哭什么哭?”
沈澹只淡淡扫了那孩子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他静静望着姜菀,见她正俯身柔声安慰着姜荔,察看着姜荔手背上的红痕,自己身上那处被小郎君踢中的衣衫上还隐约留着痕迹。
另一边,荀遐便对那两人道:“你们知不知道自家小郎君做了什么事情?他先是无故袭击这位姜娘子的爱犬,又对姜娘子和她的妹妹出言不逊、拳打脚踢。”
“你......你说什么?”那两人愕然,忙对着姜菀和姜荔上下打量着。
荀遐很快把事情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两个仆从对视几眼,正要说什么,其中一人忽然眼神一凛,瞥见了荀遐无意间露出的袖口花纹。
第25章 蛋包饭(二)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目光变得微妙,低声商议了一番后道:“若事实确如几位所说,我们自会如实禀报郎君。”
“我以性命担保,所说的皆是实情。”荀遐拱了拱手, 道。
那两个仆从没再多说什么, 向着几人躬了躬身, 带着那孩子迅速离开了。
他们一走, 姜菀才把手中的石子抛到了一边,揉了揉手心。
荀遐对着她肃然起敬。谁能想到平日这样温和的姜娘子也会有这样慑人的一面呢。他清了清嗓子道:“姜娘子方才的气势, 在下佩服。”
姜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吓他罢了。”她正色道:“今日之事,我会引以为鉴。方才, 多谢两位将军为我主持公道。”
“举手之劳而已,姜娘子不必客气。”沈澹道。
荀遐想到什么,向沈澹道:“将军, 那孩子若只是徐家的亲戚,徐苍大约也不会对他多加责怪。”
沈澹摇头:“非也。徐家的情形比较特殊。”
“徐夫人虞氏的双亲辞世得早, 她只有一位同胞兄长,兄妹二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深厚, 可惜她兄长前些年因病辞世了。前些日子, 虞氏的阿嫂亦病故, 唯一的孩子彻底无依无靠, 虞氏便把他接到了自家府上照顾。徐苍一向严格,既然这孩子养在自己家中,他就必然会用同样的规矩来管教。”
荀遐迟疑道:“既然如此, 这小子为何还这样顽劣?”
沈澹道:“这孩子应当是这个月才到徐府上的,这些时日徐苍忙于公务, 必然无暇管教。他夫人对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觉得亏欠许多,难免溺爱。”
荀遐想着确实如此。自打圣人下旨选拔禁军,徐苍便和自家将军一样,既要处理官衙事务,又要往返于演武场和皇宫之间。
“姜娘子,你放心,今日之事不会就此了结的,徐家会给你一个交代。”荀遐道。
姜菀只当他在宽慰自己。方才他们的对话她也听了个大概,既然沈荀二人都熟识徐家情况,那么徐家主人必然是在朝中为官,有一定地位。这样的家族,又怎会因为与寻常百姓的冲突而给出什么补偿或是道歉呢?不追究自己对那孩子的恐吓便谢天谢地了。
她笑了笑:“借将军吉言。我只希望这孩子的长辈能好好管教他,不要再让他在外为非作歹了。”
几人沉默了片刻。
“两位是来用晚食的吧?耽搁了这么久,快请进去吧。”姜菀率先打破了宁静。
沈澹颔首:“行远,走吧。”
郎君自自己身畔经过,仍是那淡淡的薄荷栀子香。姜菀余光见沈澹与荀遐径直踏进了食肆大门,思菱迎了上去招待,便把心思转到了姜荔身上,道:“阿荔,你随我来。”
两人从侧门进去,姜菀反手关好门,又把蛋黄拴好,进了卧房在床沿坐下,这才把姜荔的手放在手心里:“疼吗?”
好在只是一道红印子,并未破皮。姜荔面对着阿姐,忍不住委屈起来:“不疼。阿姐,他为何要欺负我们?”
姜菀摸着她的发顶:“他不懂规矩,不知礼义,仗着家中有些地位,才会如此。”
姜荔不服气:“那又如何?苏夫子教我们诗书的时候说过,不论是谁,都不能随意欺负人。”
姜菀叹了口气:“生在这样的世道,我们也没有法子。”
“阿姐,他踢了你,你疼吗?”姜荔问道。
“阿姐不疼。他那点力气就像是隔靴搔痒。”姜菀笑了笑,又问起另外一件事:“今日为何要把蛋黄带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