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她也有足够的自信,不需要靠这些花里胡哨的配料,就用最寻常最传统的盐糖醋酱,一样可以做出美味佳肴。美食技艺自古至今,历久弥新,能用最简单纯粹的原料做出最好的食物,那才是本事。
“所以阿鸢,往后为了我们的食肆着想不要再随意买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了。”姜菀眉眼微沉。
她甚少这样严肃,宋鸢连忙肃容道:“是,我记住了。”
姜菀道:“再说了,难道你不信任我与宣哥儿的手艺?”她说着,向着宋宣看过去。
宋宣上前轻拉住宋鸢的衣袖:“阿姐,我会跟着师父好好学手艺,你不必担心。”
“我只是......关心则乱,”宋鸢讷讷道,“不瞒小娘子,我们今日在西市遇到了一个人。周郎君说,此人从前是小娘子家的厨子。”
“陈让?”姜菀问道。
宋鸢点头:“我不曾见过他,但是知晓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也知道他是俞家酒肆的人。我们看见他去买了这调料,看起来与店主相熟已久,闲聊了许久才离开。”
她觑着姜菀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我想,俞家酒肆都在用的调料,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因此才一时冲动买了。”
听她说起陈让,姜菀忽而面色一凛。她重新将那包粉末凑到鼻间闻了闻,确认了那味道似曾相识。
——那日在县学比拼结束后,陈让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时,身上便是这种味道,只不过很淡,被油烟味掩盖了不少。莫非当日他便是用了这调料才会做出那般美味的食物?因此秦姝娴才会说,陈让做的饭菜格外香。
这究竟是什么“科技狠活”,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姜菀盯着这“潜香”思索了半晌,摇摇头道:“我还是不放心。谨慎起见,这东西还是不要用了。”
她把那包调料揣进衣袖,说道:“好了,我们都各自去忙吧。”
姜菀返身回到秦姝娴和荀遐所在的小间,两人也已经点好了餐。
她看着菜单上的标记,随口问道:“秦娘子只吃一碗素面吗?”荀遐和沈澹倒是另外又点了几样。
秦姝娴道:“这几日总觉得腻腻的不舒服,便不想再沾荤腥。”
荀遐道:“你们县学饭堂的新厨子手艺太过重口,这样下去可不行,迟早吃出问题。”
“如今的厨子,是俞家酒肆的陈让吗?”姜菀出声问道。
秦姝娴点头:“正是。当初原本是说要以每日送盒饭的方式过渡的,但俞家酒肆那边却说为了保证县学学子们能及时吃到最新鲜热乎的饭菜,便暂派陈让在饭堂暂时担任厨子,待付师傅回来再说。正好付师傅那边事务繁多,要比原定的时间更晚一些回来,县学便答应了,陈让的一切待遇都与那两位师傅一样,”她见姜菀垂眸不语,以为又勾起了不愉快的往事,忙道:“姜娘子不必为当初的事情灰心,其实我瞧这陈师傅的手艺并不如你。”
姜菀笑着摇头:“都过去了,我也不会再念念不忘。”她仿若不经意地道:“这位陈师傅做的菜,味道都很重吗?”
秦姝娴叹了口气,向她详细讲述了一番,末了道:“总而言之,他做的菜既让人觉得油腻,却又让人欲罢不能。这可真是矛盾啊。”
也不知“潜香”到底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姜菀从里间退出来,往厨房走去,按着三人的点单开始准备。
秦姝娴要的一碗青菜鸡蛋面做起来很简单,荀遐和沈澹另外要的金玉羹则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金玉羹是把山药、板栗切片后放进羊肉汤中煮出来的。秋冬时节,羊肉最是滋补。羊肉汤鲜美醇厚,很暖胃。
应季的食物总是很热销。快打烊时,姜菀清点账簿,发觉今日绝大多数食客都点了金玉羹。
她伸了伸懒腰,盘算着明日该用羊肉再做些什么。
于是第二日,姜菀在店门外烤起了羊肉串。那香味混着各种辣椒孜然的味道,飘出了十里开外。
她细心地在每一串羊肉的竹签尾端都裹上了一层油纸,以免油渍沾到手上。吃腻了肉串后,再来上一杯热乎乎的饮子,正好解了肉食的腻。
果然不论古今,都无人能拒绝得了撸串的诱惑,食肆外排起了长队。
等送走最后一批食客,也到了快打烊的时候。距离宵禁还有些时候,坊门尚未关闭,街道上还有零零散散的人步履匆匆往回走。姜菀和思菱收拾小吃车,下载偶一抬头,两抹身影悄然走到了面前。
“裴姨,知芸?”姜菀显然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她们。她定睛一看,裴绮的腿脚已经行动自如,不必再坐轮椅了。
“阿菀,今晚我带芸儿出来逛逛,正巧便走到了你这里。”裴绮的声音一如既往柔和,一旁的知芸也是兴致盎然的样子。看来这些日子,她们过得很好。
“外头冷,进来坐吧,应当来得及回去。”姜菀说着,便请两人进了食肆里。
裴绮之前来时是满腹心事,因此并没留神食肆内的样子。今日她耐心地打量着店内,微笑道:“阿菀,这食肆内的布置花了你不少心思吧。”
姜菀笑了笑:“只是简单添置了些物品。裴姨,外面冷,喝杯热饮子暖暖吧。”
裴绮和知芸坐下,双手捧着杯盏。姜菀问道:“学堂那边的差事还好吧?”
“我每日除了做饭做菜,便是看着芸儿和其他孩子一道识字念书,”裴绮的神情是显而易见的满足,“苏娘子是个极和气的人,对待我们一向和颜悦色,不会苛责。”
说起苏颐宁,姜菀想起往事,试探着问道:“当初学堂之所以招工,便是因为苏府的人手不够,不知如今是什么情形了?”
裴绮微微蹙眉:“我自在学堂以来,对苏娘子府上的事情有所耳闻,但具体不甚了解,只知道前些时候有一日,她的一位嫂嫂来了学堂,不知与苏娘子说了什么,走的时候满面怒容。”
“那位娘子还身怀有孕,我听见她的婢女劝她不要动怒,免得动了胎气。”
姜菀陡然想起许久之前自己去松竹学堂时,也遇见了一位少妇,话里话外似乎也提到了身孕之事,还说要借着此事把饭堂的厨子支走,从而让苏颐宁的学堂开不下去,想来便是此人吧。
她轻叹一声:“苏娘子确实很不容易。”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眼看着天色愈来愈晚,裴绮起身告辞:“阿菀,我和芸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姜菀送她们到门口,正要出门时,却见寥落的街道上,一个熟悉的人经过。
她面色一凝。
那人脚步虚浮,含含糊糊自言自语着什么。他走了几步,似有所感,一转头,目光径直落在了裴绮身上。
下一刻,他大踏步走了过来。
“阿娘!”知芸失色。
裴绮面上掠过惊恐,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不认识你郎君了?”李洪轻蔑一笑,上下打量着她,“离了我,你的日子过得竟还不错。听说还去了长乐坊的学堂做事?”
裴绮面色冷淡,“我在何处与你无关。我们已经和离,你我便是陌路人。”
“你还好意思同我提当日和离之事?”李洪神色阴沉,“你的腿是怎么折断的,你心中最清楚!”
裴绮面色一白,嘴唇颤抖着:“你此话何意?若不是你的推搡与殴打,我怎会——”
“是吗?”李洪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冷笑,“你敢赌咒发誓此事没有你自己的存心设计?”
“你放开我阿娘!放开!”知芸拼命去掰他的手,哭得声嘶力竭。李洪蒲扇般的巴掌一扫,便把女儿狠狠推倒在地。
“裴姨!知芸!”姜菀慌忙去叫了周尧和宋宣出来,两人合力制住了李洪,迫使他放开对裴绮的钳制。她则去扶起哭泣的知芸,又搀住裴绮,对着李洪怒目而视:“李叔为何不能放过裴姨?难道还想再害她摔断一条腿吗?”
“没想到你的苦肉计能骗过了这么多人,”李洪嗤笑,“绮娘,你以为和离了就能彻底不见我了吗?你休想。”
“你要做什么?”裴绮抑着哽咽,颤声问道。
李洪忽然变脸,一笑:“瞧你这般畏惧做什么?芸儿是我的女儿,难道我不能常来看她?”
他看着几乎站不住的裴绮冷笑,转而看向姜菀,“听说绮娘能谋得这门差事,多亏了姜娘子啊。”
姜菀从容道:“裴姨是靠自己的本事得到学堂的差事的。”
“是吗?”李洪嗤笑,语气转而变得阴冷,“姜娘子何必谦虚?就连和离之事,也有你一份功劳,从前倒真是我小看了你啊。怪不得你这么有本事,能在永安坊这样的地方开起食肆,生意还做得风生水起。”
“和离是我与你之间的事,你不必去胡乱攀扯别人,”裴绮上前一步挡在姜菀面前,“你若是无事,就请走吧。”
李洪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他嘴唇一开一合,牙关忽然发颤,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口。片刻后,他的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面色也变得赤红,看起来倒像是喝醉了酒。姜菀离得近,深呼吸了一下,却并未闻到任何酒味。可他的模样分明就像是酒劲上来了一样。
她大惑不解,暗自仔细观察着。却见李洪伸手按住太阳穴,似乎有些痛苦地□□了几声,脚下一阵踉跄。他艰难地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出瓶塞后嗅了嗅。片刻后,他面上红色褪去,眼底也恢复了清明。
李洪闭了闭眼,似是缓了过来。他舔了舔嘴唇,冷嗤道:“总有一日,你会后悔的,到时可别哭着求我。”
他又转向姜菀:“姜娘子,咱们两家从前也算有比邻而居的情分,可惜你不念旧情,竟想方设法挑唆裴氏与我和离。”
李洪话锋一转,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不过,虽然你做出这般无德的事情,我却也不会同你一个小娘子计较。”
“我便祝你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吧。”他说罢,又狠狠瞪了裴绮一眼,一甩袖子离开了。
待李洪走远,裴绮才脱力般瘫软了身子,幸好姜菀与知芸一边一个牢牢扶住了她。
“裴姨,您还好吗?”姜菀望着她苍白的脸色。
“为何......为何他还是不肯放过我?”裴绮的声音轻轻颤抖。
“裴姨,或许他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他若是有什么歹念,您尽管去报官,自有衙门处置他。”姜菀竭力安慰。
“终究是我连累了你,阿菀,”裴绮对李洪的话颇为在意,“李洪此人性情暴戾,我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你经营生意,更要当心。”
“放心,我不是独自一人,双拳难敌四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姜菀故作轻松地一笑,“裴姨不必担心我。”
“天色不早了,我让小尧送你们回去吧。”姜菀说着叫来周尧,他是裴绮知根知底的人,让他去最合适不过。
裴绮推辞一番,便依言告别了。
“小娘子,李洪那话让我有些害怕。”思菱站在姜菀身侧,低声道。
“怕什么?”
思菱道:“他怕是记恨着小娘子,认为是小娘子一力促成他与裴娘子和离,觉得小娘子破坏了他的好姻缘。”
“不知悔悟。”姜菀评价。
夜风吹过,思菱的身子轻轻颤了颤。她迟疑道:“若是他意图对小娘子不利——”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的?”姜菀心中虽也有些打鼓,但仍在宽慰她,也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们万事小心便好。”
话虽如此,当晚姜菀歇息时,却还是忍不住想起李洪那不阴不阳的“祝福”——或者说,更像一种诅咒。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起来,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这种预感在第二日得到了应验。
彼时姜菀正在房内将用浸了热水的手巾轻轻擦拭着头发,把上头的油烟味擦去。
刚挽好发髻,便听见房外传来思菱急促的脚步声:“小娘子,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县学的。”
姜菀疑惑道:“县学的人怎会来这里?”
她匆忙赶过去,却见来人一身青色官服,面色严肃,双手负在身后,身侧还跟着几个随从模样的人。
两人目光相接,姜菀愣住:“......是你?”
第43章 金玉羹和青菜鸡蛋面(二)
那人面色凝重, 只唇角扬起一丝极疏离的笑:“姜娘子,又见面了。”
姜菀一阵沉默,淡淡道:“原来徐郎君是在县学高就。不知郎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来人正是徐望。他今日穿了身严肃齐整的官服, 那张年轻的脸也添了几分官气, 显然是为公事来的。姜菀心中奇怪, 不知自己与他能有什么交集。
她忽然忆起, 前些日子秦姝娴曾偶然提过一句,说是县学新来了位主管学生事务的教谕, 是个饱读诗书、文质彬彬的郎君,年岁不大, 出身不俗,为人最是端方沉稳,没想到便是他。
徐望显然没有闲谈的打算, 开门见山道:“姜娘子,我今日是为县学中的一桩要紧事而来的。前几日, 是否有一位秦娘子在你店中用饭食?她闺名是‘姝娴’二字。”
“是。”姜菀心中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却仍如实回答了。
徐望面色无波,淡然道:“既如此, 恐怕得劳烦姜娘子同我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