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食肆大堂坐下, 沈澹道:“之前小娘子交给我的药丸确实是断肠散的一种,我也转交给了京兆府。”
事已至此, 他也不打算隐瞒,坦然道:“京兆府尹与我颇有些交情,我便将此事拜托了他。经过他们的探查, 发觉除断肠散之外, 还有一些用途不明的药粉与香草也自天盛传了进来。”
如此一来, 李洪岂不也是断肠散的服用者?姜菀忙问道:“那么, 服用或是售卖此物的人呢?”
“目前各坊及东西市都已尽数检查过,京兆府的人已经把所有卖过此物的商贩全数扣押,正在逐一审问。只是服用者却并不好查出, 毕竟此物并不是明面上的禁药,许多买过它的人声称自己是听信了商贩的话, 以为这是一种能够治疗病痛的神药。”
姜菀微微摇头:“单听这名字,也不似一种寻常的药啊。”
“断肠散服用后确实可以镇痛,但同时也会麻痹人的感觉,使人感觉不到疼痛,却又觉得精神焕发。此物极其昂贵,买的应当都不是平民百姓,而是有类似于葛烁那样的家世背景。”
“可李洪......”姜菀蹙眉。他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啊,又怎会有闲钱去买此物?
“李洪是何人?”沈澹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姜菀解释了一番,他眸光微冷:“便是那个当众殴打自己娘子,被制止后还想对你动手之人?”
她弯了弯唇:“当日不是有将军在吗?才能救我于危难之中。”
沈澹低眸。若不是那日他受了崔衡的邀请去了那家茶肆,或许......
“那么蛋黄发狂便是因为这药粉吗?”姜菀回到了正题。
他点头:“此药粉有个诨名叫乱魂散,不似断肠散那般有明显的气味。它无味,也就更不易被察觉。”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让姜菀咋舌:“那它的效力比断肠散更强?”
沈澹颔首:“陈让所用的药粉药性尚算温和,若不是秦娘子运功时催动内息,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背后之人制作它的初衷是为了寻求捷径,省去食物制作的种种流程,只把它当作一种调味料来售卖,并不需要花费太多银钱。”
他轻拧眉:“而断肠散与乱魂散则就有别样的目的了。断肠散主要的效用是镇痛活血,让虚弱之人能永葆活力,但同时也会让人更易急躁发狂;而乱魂散的成分较之断肠散,着重添了其中几味药的含量,此药只有粉末而无药丸,只需轻轻一撒便会附着在人身上或是被吸入,不易被发觉。而人一旦吸入了它,便会觉得四肢百骸不受控制,进而产生幻觉。”
“幻觉?”姜菀愕然。
沈澹解释:“你觉得自己一切如常,并未做出任何异样的事情;但这只是幻觉,实际上的人已经被药物控制,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人的体质不同,也会有不同的反应。身体柔弱之人或许会失去知觉任人摆布,而身体强壮之人则可能会无法抑制地做出一些疯狂之举。因此,这种药更容易被用来行一些不轨之事。”
沈澹说得含蓄,姜菀却隐约猜到了。不轨之事,大抵便是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诡龌龊之事。她身上好一阵发冷,没想到此物如此阴毒,若是不慎中招,不知会发生什么难以挽救的事情。
“此物居然能让蛋黄也那般狂躁,真是威力巨大。”姜菀只觉得防不胜防。
“小娘子那日的衣裳,也沾染了少许,”沈澹缓缓道,“因此,蛋黄在接触你之后也出现了那样的症状。”
“什么?”姜菀震惊不已,“可我并未有反应。”
“一则是小娘子身上的药粉数量不多,二则是只是附着于你身上,你并未直接吸入,因此没有觉得什么。但蛋黄能够嗅到那气味,虽淡,但也足以影响它。”
她百思不得其解:“谁会将药粉下在我身上?”
沈澹的面色亦变得严肃:“小娘子好好回忆一下,那日你接触了什么人,是否有谁面对你时有异状?”
姜菀闭了闭眼,慢慢道:“那日晨起后我便一直没有出门,留在食肆准备点心与午食;午后派人将点心送去松竹学堂,我便交代了余下几人几句,便去了县衙;我在县衙公厨做好点心,便——”
她忽然站起身,重重拍了一记桌案:“难道是......他?”
姜菀想起,那日李翟曾鬼鬼祟祟出现在自己身后,不咸不淡说了那番话。而她回头时,李翟似乎是慌了一下,没来得及收回手臂。当时她还有些奇怪,他究竟想做什么。
现在想来,他原本的动作正像是在向自己衣裳上撒药粉,或许是从未做过此事,才会着急忙慌地收回手,险些露出马脚。
“难道仅仅因为他没能得到县衙公厨的位置,便会将心中怒气撒在我身上借机报复?”姜菀说完这话,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沈澹正想问问县衙之事的始末,却见姜菀缓慢摇头道:“他应当不完全是冲着我来的。李翟既然用这药粉,必然了解它的性状和效用,也知道撒在衣裳上并不足以让人产生反应。若他是想对我做什么,大可以下在茶水中让我服下。”
“如此说来,此人这样做,只是为了催化药效,让蛋黄更加失控?”沈澹道。
姜菀眉头并未松开:“可将军有所不知,我与此人交情淡漠,从不曾向他提及食肆与家中之事,他应当并不知晓蛋黄的存在。”
“若不知,他又为何会如此隐秘而迂回?若是知晓,他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她喃喃自问,努力想从脑海中寻找出线索,却觉得眼前迷雾怎么也挥散不去,不由得挫败地按住额角,苦笑道:“我竟不知我何时得罪了这么多人,给食肆招来如此祸患。”
“这不是你的错,”沈澹见小娘子素来明亮的眉眼染上了一层阴霾,忍不住柔声道,“你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是那些人居心叵测。”
他试探着伸出手,有那么一刻想要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给予宽慰,可终究还是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沈澹轻咳一声,说道:“有哪些人知道小娘子家中养了狗,并且可能对你心怀不满的?”
“心怀不满?”姜菀犹豫了一下,“不知俞家酒肆算不算?陈让从前在俞家待过许久,保不准会提过,还有——”
她顿住,低声道:“......李洪。他与我家是多年邻居,对我家中情形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蛋黄的存在。”
李洪,李翟......姜菀忽然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两人会不会有亲缘关系?
可那日在县衙外,唤李翟为侄儿的人声音很陌生,并不是李洪。一个人的声音应当不会有那样天翻地覆的变化,难道另有其人?
她愈发感到头痛,眉间的皱褶便没有松开过。沈澹宽慰道:“小娘子多思无益,此事我也会命人暗中探查,一定会揪住幕后主使的。”
姜菀沉默良久,问道:“天盛如此做,到底有何企图?难道只是为了利用这些东西在我朝牟利吗?”
沈澹淡声道:“这或许是目的之一,但除此之外,或许也有更大的野心与更阴狠的谋算。”
多年前,天盛曾在与大景的战争中惨败,元气大伤,直到近年才有了些起色。若说天盛人心中不恨,对大景不欲处之而后快,那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们便试图用这种方式,让这残害身体的毒物一点点渗透进景朝人的生活,在大肆掠夺景朝人钱财的同时,也妄图摧毁人的生命。
“前些日子,天盛国君崩逝,其第八子发动政变,诛杀了原定的太子,夺取了国君之位。他初登大宝时,对我朝表现得极其恭谨,但据说,他践祚后执政手段极其果断而狠厉,并且在维持着表面的谦卑同时,也暗中开始在边境活动。看来,他并不像其父那样秉持中庸之道,而是决意要一扫多年的颓势了。”
姜菀轻声问道:“那么,两国之间还会有战争吗?”
沈澹声音冷了冷:“若真到了那一日,我朝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外敌虽远必诛。”
她情不自禁开口:“将军会......再上战场吗?”
他怔了怔,没想到她会问起自己,不觉一笑:“我自然听圣人的安排。若是需要,在所不辞。”
两人双双沉默了许久,姜菀这才道:“将军今日便在食肆用午食吧?”
沈澹起身,道:“我尚有事务在身,需要进宫去见圣人,便不耽误小娘子的时间了。”
他向着她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
待沈澹走远,姜菀才轻叹一声,起身往厨房走去。
虽说食肆生意不行,但自己人还是要好好吃饭的。
*
午食姜菀和宋宣简单做了几样菜,又备了一份香卤猪肚作为下饭小菜。
把猪肚用面粉搓洗干净,在锅中倒水和黄酒,再加葱姜蒜和八角、花椒、陈皮等香料和酱油,在锅中大火煮开再小火慢炖,等到猪肚煮软后便可以捞出,沥干水分后切成细长条。卤猪肚香嫩爽口,很是下饭。
姜菀虽然心事重重,但就着这样的卤菜,还是忍不住吃了两大碗饭。
饭后,她坐在柜台后思索,有心想找李翟问个明白,奈何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贸然上门质问只会被他反咬一口。若是能找出那日与他说话的那个神秘人,事情似乎便会迎来一些曙光。
姜菀想得烦闷,便打算出门去透透气。
刚一出门,便碰上了秦姝娴。
“姜娘子这是要出去?”秦姝娴似乎是一路疾步走来的,面上微微有些红。
姜菀笑了笑道:“闷在店里怪无趣的。”
秦姝娴上前轻轻握了她的手道:“我听说食肆发生的事了,只是前些日子在县学不得随意离开,因此好不容易捱到今日,才得空来看看你。蛋黄一向聪明乖巧,此事会不会另有原因?”
姜菀惊讶于她对自己和蛋黄的关心与信任,心中一暖,道:“沈将军亦是如此说。”
“沈将军?”秦姝娴觉得此事实在太过巧合,“说来也怪,怎么蛋黄偏偏咬了他?”
姜菀将自己与沈澹所发现的事情简要告诉了秦姝娴,对方越听越惊异:“怎会有如此歹毒之人?手段着实下作!”
“既然真凶尚未找到,那姜娘子这些日子可得万分小心。万一那人贼心不死,还想继续下手怎么办?”
姜菀自嘲一笑:“如今食肆生意已经落到了这般田地,他还想怎么样呢?”
秦姝娴不忍看她为此事郁郁寡欢,便道:“姜娘子,我们出门走走散散心吧?”说着,她便挽上了姜菀的手臂。
两人一道走上了街道,姜菀努力想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上,却屡屡走神。
秦姝娴见状,便主动开口道:“姜娘子可知我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姜菀看向她。
“顾老夫子快过寿辰了,我们县学的学生打算为他准备一些贺礼。但老夫子不慕荣华,不喜金银珠宝那些俗物,我们便只能从其他方面去想办法。但顾老夫子却又对我们说,他不需要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愿我们能学有所得便足矣。”
她有些惆怅:“直到今日我也没想出法子,正打算在外面逛一圈看看。若是再想不出来,便只能去问我阿爹了。他是文人,应当最知道文人的喜好。”
说话间,两人看见街边小摊有卖现煮的柚子茶,不约而同觉得口舌生津,便各买了一碗,坐下慢慢喝着。
柚子味偏酸,好在店家放了冰糖,中和了那种酸苦的味道,喝起来甜丝丝的。姜菀双手捧着碗,小口啜着。
等到碗见了底,姜菀取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由衷赞了一句:“甚是可口。”
秦姝娴满足地眯了眯眼:“确实不错。”
两人离开小摊,继续走着,一路逛下去,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启平坊。姜菀正偏头看着路旁店铺里的东西,不防被一个人撞了一下。
她低头,却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阿姐?”
“小五?”
两人同时出声。姜菀很快反应过来,问道:“小五是来找我的吗?”
小五面色严肃:“阿姐,我方才看到了那个人。”
“谁?”姜菀疑惑。
他压低声音道:“我曾两次见到他。头一回是在阿姐家食肆外,第二回是在县衙外。阿姐还记得吧?”
姜菀很快忆起,那是个形容诡异的人。她问道:“他在何处?在做什么?”
小五道:“我瞧见他在与另一个人说话,就在县衙侧门处的那条小巷里。只是我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与他说话的人,你看清了吗?”姜菀问。
小五想了想道:“那个人穿一身深衣,戴着兜帽,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他声音很嘶哑,并不好听。”
这描述让姜菀想起了一个人。她心念飞转,道:“我们现下过去,看能不能碰到他。”
说着,她便加快了步伐。秦姝娴在一旁听着,觉得事关重大,也很快跟了上去。
三人一路到了县衙附近,小五人小目标小,不易被发现,便先走一步观察情况。他经过巷子口,迅速向里看了一眼,随即对着姜菀摇了摇头。
姜菀和秦姝娴走过去,发觉巷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不觉道:“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
“不过,还是要谢谢小五。”姜菀摸了摸他的头。
小五嗫嚅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阿姐,蛋黄的事情......对不起,我不该去逗弄它。若不是我,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此事与你无关,小五,”姜菀弯腰揉了揉他的脸颊,“不要自责。你没有做错什么,蛋黄是被坏人害了才会那样。等这件事解决了,你再来阿姐家中与它玩,好不好?”
小五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扑了个空,姜菀也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思。她送小五回了暖安院后,便与秦姝娴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