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澹的手似乎有些颤抖,呼吸也急促不已。许久, 他才放开姜菀, 转身吩咐道:“把此人带走, 严加审问。”
姜菀盯着地上那闪着光的匕首, 这才后怕起来。方才自己是有些鲁莽了,若是李洪真的当街动了手,自己岂不是要血溅当场了?
她浑浑噩噩的, 竟忘了回食肆,而是被沈澹带着回了沈府。
手中被塞进了一盏热茶, 姜菀抬头看向沈澹,说道:“将军为何会路过?”
沈澹道:“天色已晚,我听长梧说小娘子独身一人离开,心中放心不下,便跟了过去。”他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若非如此,我......”
“那人便是李洪?他还是因为断肠散的缘故才会向小娘子出手吗?我记得此药服用后是在情绪起伏巨大的时候会爆发出此等症状,小娘子遇到他时,他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恼怒吗?”沈澹问道。
姜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没有。其实是我故意惹怒他的。”
“你说什么?”沈澹怔住。
她解释了几句,沈澹不由得双拳握紧,压抑着心底情绪道:“小娘子不是没有见识过服药者发狂的反应有多么危险,为何还要以身做饵,做出这样危险的事情?”
他的语气有些急:“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小娘子是否想过会出什么事?他手中拿着匕首,但凡一个不当心,你便会——”
“我只是觉得这是天赐良机,我想让他快些被绳之以法,借衙门的手段揭发出所谓断肠散的真相,免得日日为此事悬心;我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让食肆回到往日的热闹,难道不对吗?”姜菀回想起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情绪也有些不稳,接连几句话的语气都带着轻微的颤抖,“我分明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使过任何阴险手段,可为何却要被泼上这么多脏水?”
这会子静了下来,方才那匕首贴上来的冰凉感似乎还停留在皮肤表面,姜菀咬唇,想着自己从莫名其妙穿越来这个陌生的地方,初来乍到便经历了种种事端,好不容易克服了困难将食肆开了起来,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结果却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心底情不自禁涌上了委屈。
她眨了眨眼,眼睫上有些湿润。
姜菀不愿在旁人面前掉眼泪,也不想让沈澹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便起身想要往外走。
刚一转身,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他的掌心炙热,力道却并不大。姜菀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不住,我并不是想怪你什么。只是......关心则乱。”
姜菀觉得这语气里透着若有若无的别样情愫,眉头轻蹙,还未来得及想清楚,又听见他道:“我去的时候,恰好看见他握着匕首向你袭去,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你万万不能有事,否则我不敢去想自己会成什么样。”
姜菀动作一顿。饶是她再迟钝,也明白藏在这话背后的意思了。
她心头一跳,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沈澹轻叹一声,很快松开了手。
姜菀慢慢转身过来与他四目相对,眼底的湿意尚未褪去。沈澹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慌乱,他面上罕见地出现了无措:“你......哭了?”
运筹帷幄的大将军顷刻间成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想安慰,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伸手递了一方手帕过来,低声道:“我方才的语气......有些不好,惊着小娘子了。”
姜菀抿紧唇,没有说话。
他默了默,又涩然道:“一时情急,唐突了小娘子,望乞恕罪。”
姜菀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虽说在她看来,一些肢体接触不算什么,但那时他是结结实实把自己抱在了怀里,这样亲密的距离,在古代人眼里恐怕有着特殊的意义。
可她却并没觉得有丝毫的反感。
姜菀勉强露出一个笑,说道:“将军言重了,那不算什么。”说着,她犹豫了一下,看着沈澹依旧悬在半空的手与那方手帕,便伸手欲接过。
手指刚触上绢帕的边缘,姜菀便听见他道:“可我不这样觉得。”
“什么?”她微微愕然。
沈澹注视着她,眸光犹如深邃潭水。他一字一句地道:“那般失礼之举,俱是因为我情不能自已。”
姜菀身子一僵,下意识选择了转移话题:“将军说笑了,我——”
“我心慕小娘子,才会如此。”沈澹没有再遮掩,直截了当说出了心中的话。
*
李洪被衙门逮捕后,由于此次他乃手持武器意欲伤人,因此罪名更重,所受的审问也更加严格。
加之京中对断肠散的追查也更加深入而清晰,两相配合之下,很快将此事披露了出来。
李洪原本就被药物折磨得虚透,因此只在监牢待了几日便受不住交代了与自己的远房侄儿李翟针对姜记食肆的阴谋。
而除此之外最令所有人震惊的是,此事竟还有俞家的手笔。
李洪早年便靠着谄媚的本事与俞家酒肆分店的掌柜卢滕走得很近。他自与裴绮和离后,又受了衙门的杖刑,身子一落千丈,偏偏还嗜酒嗜赌,整日寻欢作乐,落下了一身的病。而在他渐渐捉襟见肘之时,卢滕顾念旧情接济了他,让他在酒肆打杂。即便如此,李洪还是很感激卢滕。
正是在卢滕那里,李洪得以接触到了异邦来的那些药物。他服用后惊觉通体舒畅,顿时如获至宝,从此再难离开。因这种种缘故,李洪对卢滕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他又擅长曲意逢迎,察言观色,深知卢滕心中的刺正是姜记食肆。
陈让之事,正是他亲眼目睹了陈让曾去过姜记食肆见了姜菀,并告知卢滕。卢滕认定是姜菀唆使陈让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番话,让酒肆声名狼藉,因此恨极了姜菀。
而年末,俞娘子巡查各坊分店,对他所经营的酒肆大加斥责,并说若是再这样下去,便要革了他的掌柜之位。除此之外,卢滕这一年所能拿到的工钱也大打折扣。新仇旧恨之下,他只想让姜记一败涂地。
而李洪也因和离之事对姜菀深恶痛绝。因此,俞家酒肆落魄后,卢滕不过随意提了几句,李洪便心领神会,连同自己的远房侄子李翟定下了这个计谋。不仅是为了报答卢滕,也是为了泄自己心头之愤。他知道姜家有条养了多年的狗,另辟蹊径,乔装打扮后,借小五之手在那玩具上下了药;此外,他生怕小五那边不够,又安排自己的侄儿将药粉下在姜菀身上。
至于李翟为何会乖乖听话,则是因为李洪手中有他的把柄。当年李翟能进入县衙,其实与陈让差不多,都是在点心中下了药粉,让食物变得极其美味,而药粉的来源也是卢滕与李洪。陈让之事传开后,李翟颇为忐忑不安,但李洪告诉他,只要听自己的话,此事便不会传扬出去。
此次李洪以言语相逼迫,李翟同时也想趁机把姜菀踩下去,自己夺得主厨的位置,便答应了。
衙门所调查出的真相令坊内众人皆大跌眼镜,没想到这桩事情牵扯了这么多人进去,而涉事的几人也被统统抓捕。
起初,几人直喊冤枉。但后来,随着衙门拿出更多证据,小五与那商贩也出面作证,李洪等人便偃旗息鼓了。
至此,姜记食肆终于洗清了所有冤屈,食肆的生意也渐渐回暖。
*
一切尘埃落定,姜菀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许久没有去过沈府了。
那日沈澹的话让她心惊肉跳不敢深思,便急匆匆地告别了。沈澹也没有逼迫她给出回应,只默默送她回去。
最后在食肆门口,两人站定道别时,沈澹却忽然道:“小娘子,我愿意等。”
“等什么?”姜菀看他。
他轻轻一笑:“等你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她一愣,面上立刻热了起来,似乎有淡淡的红色爬上了脸颊,以至于连告辞也没说,便快步小跑进了食肆。
那日过后,姜菀一直没有闲暇来思考这个问题。直到今日,她才静下心来。
扪心自问,自己并不讨厌沈澹,甚至可以说是发自内心把他当成一个可靠的朋友。
可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想想过往那些点滴,难道你真的对他毫无感觉吗?
不知何时,他的声音与身影也一点点刻进了姜菀心中。她以为自己只是把他当成朋友,却面对他的靠近毫不反感。
姜菀有些摸不准自己的心思,可直觉告诉她,所谓喜欢并不能代表一切。
她只想安安稳稳把食肆开下去,做大做强,让一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
可沈澹不一样。他位高权重,便注定他的婚事不会简单。以他的官位,恐怕圣人只会考虑其他出身不俗的高门贵女做他的娘子吧,又怎会同意他与市井之人牵扯不清?
所以,她又能给出怎样明确的回答呢。
姜菀伸手按住心口,感受着那里怦怦的跳动。
她颇有些魂不守舍,却听见食肆门外传来声音:“姜娘子在吗?”
来者正是长梧。他今日脸色不佳,眼底显而易见是担忧。
“是......沈将军有什么事吗?”姜菀起身问道。
长梧道:“阿郎自宫内回府后便一直没用膳,方才随意提了一句,说想吃些甜食。不知姜娘子店中可有售卖?”
姜菀想起自己亲口承诺的事情,有些尴尬,说道:“不如我随郎君去沈府,给将军做些点心吧。”
长梧似乎松了口气,点头:“如此也好。”
姜菀到了沈府后,挑了几样食材开始做。她搓了搓手,将红枣在冷水里洗干净,再切开去核,将糯米粉加水揉成椭圆形后塞进两瓣红枣之间。
她发觉厨房还贮存了些桂花蜜,便浇了一些在上面,做成“开口笑”。嫣红的枣肉包裹着雪白的糯米团,红白相间,又如绽开笑容的小嘴。
除了这样,姜菀还准备了一样温热的花生酪。
然而她正打算把点心交给长梧时,却发现后者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姜菀担心点心放凉了,便按着自己记忆里的路线,往沈澹卧房走去。
*
沈澹回府时,长梧正候在门前,见他回来便迎上去道:“阿郎回来了,这会子应当饿了吧,我让厨下备了膳,马上便端上来。”
他揉了揉眉心,淡声道:“不必了。我今日没胃口。”
长梧欲言又止。
沈澹没在意他的神色,径直往后院卧房走去,却发现屋内已经点了烛火,光亮摇曳之间,往日总是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房内,一抹侧影正投在窗纸上。
沈澹看向长梧,意示询问。
长梧小心道:“应当是姜娘子,她今日来府上了。”
沈澹步伐一顿,恍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似乎今日是一个再平淡不过的日子,他自宫中归来,而她正在等着自己。只要推开门,便能看见她如花的笑靥。
长梧见阿郎喜怒难辨,不由得怀疑莫非是自己会错了意?他正想说什么,却见沈澹几步上前,推开了卧房的门。
姜菀送点心时,在门外唤了几声都不见回应,接着房门又被风一吹,缓慢敞开。她犹豫了一下,便进去将点心搁下,打算离开时,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她回头,两人正好迎面遇上。四目相对的一瞬,姜菀情不自禁低下了头,低声道:“将军既然回来了,那我便——”
话一出口,姜菀余光瞥见沈澹一身外出的衣裳打扮,显然是刚刚回府,那长梧为何说是他亲口吩咐了想要吃些甜食?
她正想去问问长梧,却见对方冲着她一笑,立刻溜走了。
一时间,房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姜菀有些局促地盯着房内的地砖,却感觉到沈澹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说:“小娘子,对于我那日的话,你有没有想对我说的?”
第78章 地锅鸡和花生紫米粥
随着姜记食肆重振辉煌, 俞家酒肆则如风中落叶一般飘零。卢滕等人被抓,永安坊内的俞家分店一时间没了主心骨,便只能暂时闭店。
“小娘子,我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吧。”思菱回想着这些日子的经历, 忍不住喟叹。
“只盼着这样的‘苦’, 不要再经历了。”宋鸢说道。
周尧与宋宣也深有同感, 不觉感慨了几句。几人一转头, 却见姜菀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分明正在揉着面团, 但动作却顿住了。她眼神迷茫,空无所依地看着前方, 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不能自拔。
思菱与宋鸢对视一眼,小声道:“小娘子这几日好像有心事。”
宋鸢点头:“那日从沈府回来后,小娘子就时常恍惚。”
“莫非是沈府给小娘子委屈受了?”思菱皱眉。
几人在那边窃窃私语, 姜菀却毫无察觉。
她今日打算做地锅鸡的,先将鸡切成块, 加上各种调料腌制,下锅炒香后小火慢炖,再把面做成的贴饼贴在锅壁。
在开火之前, 她先把面和好。
等到贴饼被烤得焦黄, 鸡肉也冒着诱人的香气。红绿色的辣椒均匀地撒在锅中, 锅中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姜菀招呼大家坐下开吃, 自己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炖得很软烂入味的鸡肉。
她吃得很香,渐渐也忘了一些心事,开始专心地品尝着唇齿间的香味, 以至于额头渐渐冒了些汗珠。
周尧与宋宣吃得快,便先去了厨房收拾。思菱一肚子话想说, 但见姜菀神情认真,便忍到了吃完才开口道:“小娘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