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秦升有点惊讶。
“今早早走的，那时候我都还没起呢。她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秦升突然意识到，许也或许并不信任他，并不想跟他做朋友。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她离开也没有义务告知秦升。
“这小姑娘性格很独立啊，也不太爱热闹，对人也冷冷的。对小动物倒是很热情。我看她跟你一样，也带着伤来墨脱的。被人伤了没有时间是好不了的。你追她是没戏了，我看人很准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秦升愣在那里。
秦升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湖边，阳光照着大地。这个时刻很惬意。他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也看着里面的游鱼。他想起柳宗元文章中的一句话，"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他就像那无所依靠的游鱼一般，被吊在空中。在老家是，在北京也是，现在来到了墨脱也是这样。难道他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吗？
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头路过，他双手背在身后，远远地看着秦升。
秦升发现那个老头在盯着他看，他对他微笑起来。
“怎么，一个人来墨脱？”老头走过来，话语中带着一股南方腔调，看起来很有智慧。他满脸的褶子，铁皮一样的脸，一看就是经历过风霜雨雪。但从他的笑容中也能感受到一种坚毅。
“是啊，叔叔。”秦升站起来。
“这时候没几个人来墨脱。屁大点的地方，来个外人就是显眼包。”
“叔叔在这很多年了？”
老头惆怅起来。“算起来也有三十年啦”。
秦升还没到三十岁。他听到三十这个数字很感慨。他如果在一个地方活过三十年，然后变老，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墨脱县.城里的人都叫老头老周。他住在县城旁边的一个小木屋里，自己一个人生活。
老周正在杀鱼，他把一条鲤鱼鱼头拍在地上，拍死。接着剐鱼鳞，剖开鱼腹，将鱼的内脏取出来，扔到一旁。一只狸花猫过来慢慢地舔着那些内脏。狸花猫是一只流浪猫，却很乖。秦升过去摸它，它也不躲闪，还喵喵叫回应秦升。
老周要请秦升吃顿饭，他们刚才在公园聊得很投机。
老周说他十八岁就来墨脱了。那时候还没有公路，要从多雄拉山口那条路走过来。他一直帮这里边防上运送物资，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他养了不少马，那时候也只有马能运东西。冬天大雪封山，县上的人都出不去，他还要运物资。多少次死里逃生。他遇到过好几次雪崩，泥石流，命大，没死。这一晃他五十多了，不知不觉三十多年就过去了。他现在一个人生活，在墨脱也养马，因为修了公路，都是卡车运输，马用不太上了——偶尔还能用一回，山路在雨季还是会被大雨冲断。
老周很快就把鱼烧好了。红烧鲤鱼。看起来卖相十足。他还炒了一个青椒炒牛肉。拌了一个黄瓜，做了一个西红柿炒蛋。简简单单。
他们坐在老周的小木屋里吃饭。
小木屋空空荡荡的，一张床，一台电视机，一个吃饭桌子。桌子旁有个煤气罐。煤气罐旁有个架子，上面放着煤气灶。门口还有一个高压锅。秦升就是用这个高压锅煮的米饭。
吃饭的时候桌子移到床边。老周让秦升坐在床上，他拿了一个小凳子坐在另一边。
“叔叔，你家人呢？”秦升觉得老周一个人真是孤独。
老周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秦升一下子并没有明白老周的意思。
“我十八岁来了墨脱，二十五岁回家成亲。成亲后又回来了墨脱。本来想干到三十岁回去和老婆好好过日子，那时候俩孩子也需要爸爸。唉。想不到。”
老周的脸上阴郁起来。
秦升赶紧给他敬酒。
他接着说起来：
“我这个人啊，注定就是漂泊的命，到了三十岁实在没办法回家，那时候路还没修起来，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也被评上了劳动模范。我回不去，他们娘仨就想过来。第二年他们来墨脱，路上遇到危险从老虎嘴那边的悬崖上掉下去了。老婆和两个孩子就这样没了……我疼的啊。当时跑到老虎嘴那条路上，淋了好几天雨不肯走，蛇啊，蚂蝗啊，老虎啊都出来看着我。我想跟老婆和孩子一起去。老天爷没收我。或许我还不该死吧。后来我父母在老家也都去世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也没打算再回去了，干脆在这里孤独终老。”
秦升听着老周说的，心里酸酸的。
“命啊。”老周叹息一声。
老周又说了他在墨脱这些年的种种，他喝了很多酒，一边喝一边哭。这些年他内心实在太压抑了。他从未向人说过这些。他觉得秦升能理解他。那些走马观花的游客，只是好奇他的生活，对他的关心也只是浮于表面。
秦升陪他从天亮喝到天黑。老周醉了，不省人事，躺在床上睡着了。秦升悄悄地离开了他家。
晚上秦升在县城里转悠。他沿着湖一圈一圈的走。四周寂然无声。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停止了。他喜欢这种静，他觉得纯粹。
第23章
太阳高挂在喜马拉雅山麓上的天空。
拐了一个弯，轰轰隆隆的江水声灌入耳中。秦升到了雅鲁藏布江水流最湍急的地段。江水声很大，他站在江边，有种地动山摇的感觉。秦升恍惚中像是进入了前几天那个奇怪的梦中。他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个长着两个生殖器的怪物正从江水里走出来。
他一大早就从成都旅馆出发了。他要去布裙湖看看。他本想跟许也一起的，但是许也不辞而别。他向老板打听好了路线，一个人出发。老板说如果他再回县城，还希望秦升住她家。秦升连连答应。他挺喜欢老板的这个性格和为人。
墨脱这地方，有一种引力吸引着他。照片中，布裙湖就像一颗爱心铺在山间，湖水发蓝，如蓝宝石一样。周边是茂盛的绿色森林。这很让人神往。
前面有个小木屋，四方，檐顶，刷着红色的油漆。据说是护林员歇脚的地方。一路上秦升看到好几个。有的空着，有的堆满了铁锨之类的工具，有的里面有人在煮东西吃。
他累了，立即向小木屋走过去。
这个时候从小木屋里走出一个人来。还是那一团绿色。秦升马上猜那是许也。看到那人转过头来，果真是许也。他心中一下子激动起来。
许也也看到了他。但她看到秦升并不惊讶。
许也不知道在找什么。秦升看到走过去。
“找什么？”
“石头。”
“又遇见了。”
“我们很熟吗？”
许也对秦升微微一笑。笑过之后她又专心找起石头来。
秦升突然意识到，小木屋里还有人。他一转头，看到林卓站在门口，倚在门上。林卓正笑着，像个老朋友的样子，也像一个许久没见的亲人。
“林卓姐。”秦升看着林卓，心里更激动。没想到他还能再遇到她。他又向四周望，他知道李童也一定在附近。
林卓的笑容更深了。秦升发现她嘴唇发紫，脸上泛着红晕。
“原来你们在一起。”秦升又回头看了一眼许也。他又往小木屋里一看，李童正坐在里面摆弄微型煤气灶。
快进墨脱县城的时候，秦升与李童、林卓分道扬镳。林卓跟李童一起走，也就在那时她把脚扭伤了。
进了县城李童和林卓找了一家旅馆。他们天天躺在旅馆里不想动。这几天的行程让他们累坏了。他们已是人到中年，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精力充沛。林卓的脚扭伤，更不想动了。饿了，李童就到外面吃，回来会给林卓捎一份吃的回来。两人一起看电视。下雨了，他们就听着雨声回忆以往旅行的时光。就这样他们几乎在旅馆里一直躺到林卓的脚好了些。
林卓想回去了。她觉得这次旅行可以了。况且他们也到达了目的地。但是李童不知道听谁说布裙湖很漂亮，坚持想去布裙湖。林卓说可以租个车去，走路实在太累了。这时李童犟起来，说既然徒步了，何不走完全程？深度体验才是旅行的本质。他年轻时的热情又燃了起来。结婚后，林卓很少见到李童对她所建议的事情那么热情，只好答应。
他们今天早上出发的。
许也本来是昨天就出发了，她很早就从成都旅馆里出来了，她的目的地也是布裙湖。走到半路她又遇到了蛇。她最怕蛇。她不敢继续向前走了，想离开墨脱去拉萨。她又返回县城，换了一家旅馆，准备第二天离开。正好林卓住在那家旅馆。她们在旅馆聊了几句便成了朋友。林卓劝她跟他们一起去布裙湖，在这里遇到很难得。许也心想有人结伴再好不过了，就同意了。
小木屋的门没上锁，里面放着一张木板床和几个凳子。外面有个木板台子。秦升听老周说，只有特殊时期，护林员才过来住，平时这里就成了附近茶农采茶时小憩的场所。秦升走了进去。
李童看到秦升，立马招呼起来，对着林卓说，“咱们和小秦很有缘份啊。”
临近中午，毒日头晒得人头发快着了起来。许也搬起一块木板似的白色石头走进小木屋里。他把石头垫在微型煤气灶上。
秦升卸下重装。李童突然站起来，他走出门，绕到屋后，不一会儿就传来撒尿的声音，秦升和林卓、许也在屋里听得很清楚。秦升似乎闻到一股尿骚味。林卓很抱歉，说在这种荒山野岭里李童没什么顾忌，总会偷懒，回归了人的本性。
李童回来以后说秦升和林卓可以跟他们一块吃午饭，他拿起那个一升的矿泉水瓶子到瀑布边装了一桶水，回来就支起了锅。等水烧开了，李童像往常一样灌满他们的水杯，林卓用小刀往锅里削了几片胡萝卜，又把几包泡面放了进去。秦升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根火腿，剥开，拿过林卓手里的小刀一片片削进去。李童说如果遇到镇子，他们就可以向本地的老乡买些蔬菜煮了吃，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只能凑合着吃这个。这种路边野餐不在于吃什么，而在于吃的乐趣。
做好之后林卓拿出一次性的碗筷，这是她在县城买的。她意识到没有吃饭的工具也不行。她将面盛了四小碗，每碗面上都有几片胡萝卜和火腿。她又把筷子放在小碗上。
许也直接拿起来吃。秦升看许也吃，也拿起来吃。
李童看到秦升眼睛一直不离许也。偷偷地笑了。
“你在笑什么呢？”林卓问李童.。
李童只是看着秦升和许也。
秦升脸顿时红了。
许也意识到什么，坐的离秦升远了一点。她好像并不喜欢李童，也挺在意李童的话。
林卓笑了。
吃完饭，李童走到屋外，接着往路的尽头走，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林卓坐在木板床上看手机，许也瘫在她旁边。两人很亲密。但似乎又隔着一层。他们这些陌路人，好像并没有什么话说。
秦升觉得李童和林卓不再有前几天他遇到时那种夫妻感，两人客套了许多，似乎离得更远了。就像两条平行线，间距越来越远。林卓也跟进墨脱前的那几日有了明显的变化。她嘴唇发紫，说话气息变得微弱。这引起了秦升的思考。而李童则松懈了不少，对任何事有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似乎在享受这种徒步旅行。
许也跟刚认识秦升一般。她有意躲避他。可是他们前几天还聊得很愉快。许也只跟林卓说话，她跟李童没有任何交流，连眼神的交流也没有。
四周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的声音。秦升拿起许也放在木地板上的《走入喜马拉雅丛林》看。他一直对这本书好奇。这本书是许也的，她并没在意。
书的旁边放着那个李童在冰川捡来的猴子形状的小石头。林卓很喜欢，一直都好好收着，不时拿出来赏玩。秦升想不到他又和这只小石猴见面了。它虽然不会说话，不能动，但是很可爱，越看越可爱，怪不得林卓那么喜欢。
一阵风从外面吹来，秦升注意到门口有一株长着心形叶子的植物隐藏在阴影中，微风吹动，那植物的叶子像是活了摇摇晃晃地跳舞。一路上秦升看到很多次这种现象。墨脱的植物充满了生命力。
他从门里往外看，远处一片绿得发黑的热带丛林，生机勃勃，充满了生命力。如果一个人进入丛林深处，很可能会迷失在里面。
秦升坐下，沉浸于书里描写的本地那些神奇的故事。之前许也给他讲的故事这本书里面也有。秦升看得眼睛发涩就抬起了头，窗外的天空是那样的湛蓝，让人心情愉悦。林卓不看手机了，跟许也倚在一起眯上了眼睛，两个女性看起的很娴静，让人想起“美好”这个词。
林卓突然睁开眼睛，面对秦升的凝视她有点不好意思。她从包里拿出杯子正准备喝水。这时秦升突然发现，她的杯子上有个指印，看着她那青得发紫的嘴唇，秦升顿时陷入了恐慌。
第24章
秦升的恐慌引起了林卓的注意。她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秦升。
“怎么了？”她问。
“你杯子里的水？”
“是烧开的水。我和童哥，都这么喝。直接在路边找水，把煮沸的水倒进杯子里。你之前跟我们一起走过路也喝过，知道的啊。”
许也眼睛盯着秦升。秦升不知所措。
“林卓姐，你最好不要喝那个水。对女生不好。”许也说。
“为什么？”
“我也是才听客栈老板说的。当地的一些忌讳吧。路边的水里会有一些对女生不利的细菌。总之女生最好不要喝。”许也编织谎言面不改色心不跳。
秦升感激许也反应那么快来救场。
秦升拿起林卓的杯子，他把那水倒在手心里尝了一口。然后将水倒掉。把自己带的一瓶新的矿泉水倒进林卓的杯子里。
“喝这个。”秦升说。
“童哥的水也要换吗？”
“他的不用。男人那样喝没关系。”秦升配合许也说，为了让林卓相信，他拿起李童给他灌的水，喝了一大口。
林卓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许也看着林卓。“姐姐要讲讲你的故事嘛？”
林卓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李童从远处走来。
路上他们一直沿着雅鲁藏布江走。江面上的雾气正在慢慢消散，那雾气映着江水，呈碧绿色。这地方就像《西游记》里的场景，到处腾云驾雾的，好像有神仙藏在那些厚厚的雾气中在窥视他们。
许也和林卓形影不离。她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秦升跟李童一起，他们没什么话说，一直跟在许也和林卓后面。秦升时时抬起头来看看喜马拉雅山脉腹地这片蔚蓝的天空。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景色。他的老家，是空旷的一片黄土地，连天空都被飞扬的黄土染成了土色。除了北京，他去的地方也少。旅行在他心上打开了一扇窗口。
秦升发现李童的眼睛盯着许也看，盯着她的后背，继而目光下移。秦升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都会立即羞愧地立即移开目光，而李童似乎很放肆地勾着看。李童发现秦升观察他，又笑了起来。他的笑有点猥琐。他的头发看起来还算多，实际上仔细看已经很稀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