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诺赶紧拍他马屁:“你真是位开明大方的好老板。”
赵嘉锐微微一笑:“还有条件吗?”
许一诺回神想想,还真漏了一项最要紧的。
“还有个条件,是真的,不是在故意坑你。”
“你说。”
“实地考察调研不是小事,我一个人恐怕应付不来。如果嘉欣有空的话,能让她陪我一起吗?”
“为什么是她?”
“她开花店,对花了解。又会做生意,嘴巴脑子都比我灵光。有她在,我不慌。”
“她没空。”赵嘉锐一口回绝。
许一诺脸色不太好看:“你都没问,怎么知道她没空?”
“她新婚,不愿跟家人分离。”
这个理由听着有点靠谱。
“那谁陪我一起去?”
第34章 对不起、没关系
俩人约定三月二十三这天出发。
但没走得成。
一位本家奶奶突然离世,他们全家得去吊唁。
许爸许妈要喂好羊才能去,许一诺就跟许爷许奶先走着。
一路上,许爷紧紧扣着许奶的手,默然无声地走着。许一诺走在马路外侧,帮忙看着来往车辆。
马路左边是桑田,被修剪过的短而粗壮的浅褐色枝干上正抽着新绿色的嫩芽,虽然还没成相当规模,但点点绿意已如野火蔓延、势无可挡;马路右边是麦田,春节期间还像刚睡醒的青年一头潦草短发的杂乱无章的麦苗,也比先前长高了不少,愈发齐整了。
继续往北走着。渐渐地,北边住宅区的一排排房顶映入眼帘,房子的轮廓越发清晰可见。
许一诺有好些年没去过北边住宅区,零星印象还是有的。记得从西往东是一排排二层楼房,只半道夹着一家小矮房。至于房子里的人现今什么模样、过得怎么样,就全然不知了。
挨家挨户门户都闭着,门口场地上也不见人,一路走来静悄悄的。走到半道那户唯一的小矮房,终于见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
坐在门口的条凳上,一手撑在拐棍上,另一手搭在大腿上,眼睛不知是眯着还是睁着,看不清楚。只因那双眼已如枣核般皱进去,只余一条缝。
老人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直到他们走过数十米,许一诺回头望,老人还是那样的姿势。
忍不住问许奶奶:“他坐在门口干吗呢?”
许奶奶说:“这话你小时候也问过我。”
这一说,许一诺依稀记起像有这回事。小时候跟许爷许奶串门走亲戚,路过人家,总能见着这样的画面,老人坐在门口,沉默如钟、一言.不发的。
她好奇问许奶奶:“他们坐在门口干嘛呢?”
许奶奶就说:“在晒太阳呢。”、“在等儿女呢。”
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又在等什么呢?
许一诺不敢问、更不敢想了。
再下去十来米,渐渐听到声儿了,说话声夹杂着哭泣声,还有东奔西走、忙忙碌碌的吆喝声。
面孔也渐渐多了。
早年的楼房历经风吹雨打,老了,颜色也旧了、淡了;一张张记忆中的面孔,也都老了,颜色却深了。
许一诺心里像突然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垂了眼,不敢细看。
本家奶奶的儿女子孙还没赶得回来,家里没个主事人。左右邻居就先帮着在堂屋搭了简易灵堂。老人换了寿衣,躺在正中一张板床上,头前点着一盏长明灯。
屋里几乎全是老人,少有的中壮年在厨房备饭待客。见到许一诺,倒当个新鲜事儿,说这不逢年不过节的,还能在村里看到年轻人,真是稀奇。
许一诺不知道怎么接话。许奶奶三言两语转圜过去,问老奶奶怎么就突然没了。
老人们边折元宝边絮絮唠着,说老奶奶身子一向硬朗,米饭还能吃上一碗。今早见老奶奶没跟往常一样出来晒太阳,就进屋看看,这才发现老奶奶人倒在床踏板上,一摸身子已经凉透了。猜测该是老人夜里起夜、突发中风,又没个人在边上照应,这才睡过去了。
叹着叹着就说这样过去也算是没受什么大苦,总好过得了大病被折磨得不生不死才走。又说去年疫情封闭期间,就有人九十多岁高龄被感染了死在家里头,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人曾孙女就在大队当村官呢,也不管用,直接拉去火葬场火化了,连请和尚念经超度都不曾有。
许奶奶听得唏嘘不已,要进里屋看看。许一诺也跟了进去。屋里的摆设都是旧的,旧式梳妆台、旧式大衣柜,还有两个旧木箱子。整间屋子也是旧旧的味道。老奶奶还睡的旧式踏板床,又叫拔步床,像间小房子一样,外间一层踏板,踏板上放坐凳、痰盂,往里才是睡觉的床铺。
许一诺不敢多看,慢慢退了出来。
屋前一棵槐树,很有些年头了,还是当年楼房盖成、他们全家前来做客时,这户人家及其子女在大家的祝福声中一同种下的,今已亭亭如盖矣。
赵嘉锐给她发微信,问她一切还好吗。
许一诺忽然惆怅。她细细抚摩着槐树粗糙斑驳的主干,给赵嘉锐一段一段发微信说:
回乡头天,范丁玲跟我说村子人口流失严重,大多只剩老弱病残时,我还没什么感觉。这不就是书本上写的、电视上播的话嘛。又能怎样?直到今天,才觉得,怎么说呢,有种看着一朵鲜花逐渐凋零的无能为力和心情枯萎感。
村子里道路是通了、阔了,来往车辆声是多了、大了,可村子却比以前安静了,简直安静得可怕。一眼望去,家家户户门口都空着,都没有人,像空了一样。
就哪怕是本家奶奶过世,将左邻右舍都聚集过来,也都是老人。好些都是我小时候见过的,还挺熟悉的,都老了瘦了、眼神茫了、脸色黑了,真真切切地让我感受到原来时间一晃,已经过去好多年,衰老和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
还有一位是我的小学数学老师罗老师,她是在我们后面来的。其实我认出她来了,但我躲开了,因为我不敢上前跟她说话!我是不是很可恶?可我就是不敢!
她变得好老。她教我的时候也就四十来岁吧,算算年纪,现在应该快六十岁了吧。可六十岁其实也不算老吧?她竟然已经是一头白发,脸皱成一小张,个子瘦小,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折元宝,就像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一样。她以前教书时,是多么意气风发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赵嘉锐回:她看到你,应该会开心。你可是她的学生。
许一诺说:我不敢。
赵嘉锐问:为什么不敢?她以前打骂过你?
那倒也没有。
既然是她的学生,又住在同个村子。见面打个招呼也是应该。
我做不到。许一诺还是犹豫了。
赵嘉锐回:你是不是担心她?
许一诺说:对对对,我不是不敢面对她,我是担心她,我担心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在这种场合见到曾经的学生,她会不会尴尬难受,生出今非昔比、物是人非的感慨来?她会不会其实不希望在这种场合被认出来,毕竟她以前是那么骄傲的人。说不定换个场合、换个装扮,她会更舒服?
赵嘉锐没再回。
许一诺也没追问,回头望望已经挤满了人的堂屋,想想到底还是避开了。
槐树四月才开花。许一诺揪了片叶子,窝在手心来回捻着,想到那位久坐门口、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独居老人,又拿起了手机。
她这次没打字,头次给赵嘉锐发了语音:你说,人活到一定岁数,慢慢靠近死亡这条线,心里在想什么?
她发完就放下手机,没非要等到一个回答。
事实上,你要问她此刻是否恐惧死亡,她也只会觉得死亡离她还远。你要问她在惆怅什么,她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本家奶奶与她隔了好两代,又少来往,自然不亲。她的惆怅大概只是一种人性的本能,是对衰老、对死亡和对孤独的感怀。
隔了好久,赵嘉锐发来微信,不是语音,是文字。他说:我也不知道。
许一诺心想,这确实是个难题,她也不知道。
回去时,她特别留意要看住在小矮房的老人是否还独坐门前。
已是黄昏,夕阳西下,他们迎着西方天空成片绚丽的橙色晚霞往回走。
望见老人独坐在落日的余晖里,姿势未改。
这一天的时间就从他身上无声地漫过去了。
隔了几日,在和赵嘉锐去南京的路上,许一诺还不能忘怀,不免又跟他说起这位在门口从日出坐到日落的独居老人,以及许爷许奶自本家奶奶离世后心情明显低落一事。
她说没体会过亲人离世的痛苦,对这位本家奶奶的骤然离世也谈不上有多悲伤。可她从上路就没停过感慨空巢老人、感慨生老病死、感慨世事无常。
赵嘉锐察觉到她隐约的焦躁,静静听她说着。
话题兜兜转转,许一诺问他爷爷奶奶多大年纪了。
赵嘉锐说:“我爷爷七十六,我奶奶在我念小学时就过世了。”
许一诺的万端感慨戛然而止。
“对不起。”好半天她才说。
“没关系。”赵嘉锐笑笑回。
“那你爷爷一直一个人吗?”许一诺轻声问。
“嗯。”赵嘉锐还是一笑,“你不用这么小声,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抱歉。”
许一诺挠挠额角,想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一时却也想不出来,只好不好意思地笑笑。
赵嘉锐先开口了:“不用想安慰的话,已经过去很久了。”
许一诺可耻地松了口气,又问:“所以你才回来帮你爷爷一起养羊的吗?因为他年纪大了?”
赵嘉锐囫囵应了声“嗯”。
“那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也养羊?”
“没有,他们也过世了。”赵嘉锐平静地说。
许一诺顿觉头皮发麻、心脏猛震,呆愣着好久都没缓过神。
赵嘉锐把车停到路边,腾手抚她后背,叫她放轻松。
许一诺低头说:“对不起。”
赵嘉锐还是说:“没关系。”
许一诺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从未在他家见过他家人。她原本只当他们都在厂里忙碌,却不知……
“什么时候?”她抬眼望他。
赵嘉锐仍旧平心静气地说:“两年前。”
两年前?许一诺不禁拧眉。
“几月份?”
赵嘉锐静静看她,没有回答。
许一诺心头一惊,颤声问:“是我想的那个月份吗?”
第35章 你混蛋!
赵嘉锐说了声“都过去了”,重又发动车子。
许一诺明白那就是了,再次说:“对不起。”
赵嘉锐仍旧是那句:“没关系。”
许一诺愣愣说:“我还以为你会……”
“以为我会什么?”
“以为你会……”话到嘴边,迟疑了,说不出口。
“迁怒于你?”赵嘉锐接上。
许一诺默认。
“曾经有过。”赵嘉锐自嘲一笑。
“所以加回我微信那次?”
“想跟你说说话。”
想跟你说,我在失去你那天也失去了爸爸妈妈。接到你电话时,我还在想,是不是我们也算心有灵犀,你能感应到我的情绪,特地打电话来安慰我。在听到老家人在电话里说爸爸妈妈遭遇车祸当场离世时,我没哭,还以为只是一场梦。可在听到你声音时,我流泪了。但你却先开口跟我说了分手。将你删除是我阴暗赤裸的嫉妒愤怒怨恨作祟,对陆一鸣能占据你多年关注的嫉妒,对你没能察觉我痛苦还要将我抛弃的愤怒,对老天让我接连失去所爱之人的怨恨。
想跟你说,我.怪你却又不能怪你。如果没有喜欢,任何苦衷都不能成为挽留你的理由;更何况你一无所知,那不管苦衷多痛,都不能成为伤害你的武器。
想跟你说,那两个月,很难熬。两个月后,我毕业了,还是熬不住想要找你了。幸好我记得你的微信号,你也通过了好友请求。我很庆幸,我又加回你了。看着你的头像,我有好多话要说,却也只能问一句“还好吗?”
“那为什么,又把我删了?”
“怕忍不住多说,怕多说多错。”
“其实,跟我说说也可以的。”许一诺强忍着愧意开口。
“不能。”赵嘉锐摇摇头。
“我能理解的。”许一诺急着辩解。
“不一样的。”
赵嘉锐宽慰似的朝她笑笑:“你现在看到的我,是已经从那场伤痛中走出来的我,是跟我爷爷一起把羊养成规模的我,是有一份工作能养活自己的我,是看着什么都不缺的我。这样的我,自然比当初什么都没有的我能承担得更多。”
许一诺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赵嘉锐再看她两眼,斟酌说:“其实我很庆幸,我们中间隔着两年,我最糟糕的两年。但凡早一步,我们都不可能这样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还能一起合伙创业。”
许一诺轻轻点头,扯着嘴角、笑了一声,抱臂环胸,靠在椅背上,把头歪向车窗一侧,忽然觉得自重逢后发生的一切都变得可笑。
原来她从未认真试着去认识他、了解他,他却好像对她一目了然、了如指掌,甚至就连分手撞上他父母意外离世这样于他极痛的伤害都贴心地替她想好退路。可笑她还为着证明他的一点喜欢,上蹿下跳、自以为是。如今看来,就连他的余情未了、他的还喜欢都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他是道德行为上都无可指摘的高尚之人,她则是被宠坏的、一无所知的、彻头彻尾的傻瓜。
他越是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就越是衬得她任性妄为、愚不可及。
赵嘉锐看出她生了抵触之心,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逐渐收拢,紧抿唇角,肃了脸色,半晌叹了口气说:“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抱歉,更不是要你愧疚。我没有、没有要你……我也没有……”
他胡乱说着,如何也词不达意。
许一诺装听不见,一行泪从眼角流出。
车里安静下来,再没人讲话。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变得尤其漫长。
到达预定的南京酒店停车场,许一诺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一言不发地率先下了车。
赵嘉锐推着行李箱,去前台订房。
许一诺机械地递上身份证,推上墨镜、接受人脸识别,再戴上墨镜,拿了房卡,自顾自地去电梯间搭电梯。
赵嘉锐落后一步,赶到时,电梯门刚要关上。他没伸手阻拦,也没按上行键,就看着电梯门逐渐闭拢,将他和许一诺彻底隔开。
酒店只有三层楼高,定的两间大床房紧挨着。
许一诺刷卡进屋,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她还没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来。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赵嘉锐,更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是继续以前的不知者无畏、勇往横行,还是要学会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甚至退让。这让她很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