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兰从未有如此挫败,哪怕蕴哥儿认祖归宗,哪怕天子欲断绝他和蕴哥儿来往,杜长兰心有准备,便能应对自如。
可是此刻,在他刚刚明了自己的心意,莫十七却忘记他,对他的生分如同冰冷的箭,扎进他的心。
……胸口的疼意如蛛网蔓延,难以抑制,他终究不是无坚不摧。
杜长兰扯了扯嘴角,“你好生歇着,我…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先回了。”
他大步离去,经过屋门时,一道灰影与他擦身而过,飞向床边。
“元宝饿啦,元宝饿啦~~”
杜长兰刚要唤住元宝,却见莫十七抬起手,任由鹦鹉落在她虎口。杜长兰悲伤的情绪一滞,心中浮起一丝疑惑。
他垂下眼遮住眼中情绪,眨眼间,高大的身影没入夜色里。
辛起立刻跟上,然而刚随同杜大人进入正院,却听杜大人低声道:“本官记得城中有家虎威镖局,如今陷入颓势。”
话题太过跳跃,辛起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去将虎威镖局的当家人请过来,动作隐蔽些,莫叫人瞧见。”
辛起颔首应是。
杜长兰进入书房,悲伤的情绪压下,仔细回忆十七转醒后的一切。
先时在西院不觉,只当十七虚弱,但现下想来,除却十七睁眼的第一眼直视过他的眼睛,之后一直在回避他的视线。
且舒宥华叔与十七搭话,她虽是笑着,但脊背挺直,这不是放松的姿态。但也可解释为在陌生之地,保持警惕。
舒宥拥抱十七时,十七也并未回抱,与白日在内堂时差不离。
以及,今夜他离去之际,元宝神来一笔,飞向十七。若十七当真忘记与他相处的记忆,怎会伸出虎口给元宝落脚。
寻常人便是喜欢鸟雀,也多是伸出掌心,以待鸟雀稳稳落下。
一个疑点浮现,便沿伸千丝万缕,处处透露蛛丝马迹。
杜长兰在屋中来回踱步,夜风吹散乌云,月华大盛,天地一片银辉,将书房内的烛火衬得黯淡无光。
他仰首吐出一口浊气,深邃的眉眼不见阴郁。
小半个时辰后,辛起带着虎威镖局的现任镖主从知州府后门进入内院书房。
“小的见过杜大人。”
杜长兰免了他的礼,看着现任镖主年轻的面庞,微微一笑,“本官有一桩买卖与你谈。”
烛火在空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逐渐矮下身,在夜色尽处迎接天明。
一大早,知州府上空传来惊叫。
辛菱不敢置信的瞪着莫十七,“你要走?!你怎么能走!”
你欠大人的恩情未还,怎么可以离开。
莫十七头颅低垂,舒宥护着她,他们向杜长兰呈上一个红木匣子,里面盛满珠宝。
杜长兰随意扫了一眼,舒宥恭敬回望,他显然是想彻底了结莫十七和杜长兰指间的情分。
杜长兰视线挪移,落在莫十七身上,“本官知晓了,可需要本官为你们提供路引。”
随着他话音落下,杜长兰明显看见那道熟悉的人影僵住,很快恢复如常。
舒宥迟疑的摇摇头。
杜长兰无甚在意的应了一声。他慢条斯理的抚着手边的青蛙摆件,睨了一眼恍惚的舒宥,反问:“还有事?”
舒宥抱拳道:“大人,昨日闯入山顶观佛的几人是小人同伴,他们已然知错,恳请大人饶恕他们这一回。”
杜长兰爽快允了。
舒宥一行人离开知州府时,还有些茫然,昨日杜知州分明对十七……
他看向身边人,心下松了口气。不管如何,他能带十七离开就是极好的。
第175章 断案
莫十七的离去犹如在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初时还有涟漪,随着时日过去,便悄然无息。
只她所占职位一时空缺, 知州府内人心欲动。人人皆想取而代之。
杜长兰从公文中抬首, 并不意外眼前人自荐,杜荷那双眼睛太亮, 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然而能力跟不上野心, 只会成为他人道上的踏脚石。
杜长兰直视她,“你今岁及笄, 从前养在村野,虽是同兄弟们认了几个字, 念得几句诗文, 但只是勉强通皮毛,算不得文成。”
杜荷垂落的指尖抖了抖, 低垂的头颅掩去她的神情, 对于杜长兰的话并未反驳。
杜长兰又道:“你入知州府来,同十七习些拳脚, 但时日尚浅,顶多算是强身,若说会功夫, 便是笑言了,自然也算不得武就。”
杜荷眼睫抖动,手指蜷缩时带起一角衣裙。那道清越的声音还在继续:“我问过成磊成亮,你确实通些算学,但知州府内任何一名书吏皆在你之上。”
杜长兰指节敲击案面, 声音醇动,很是悦耳, 然而听在杜荷耳中,却如夺命丧钟,将她所有的勇气与信心震击的粉碎,化为尘沫。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下。
“阿荷,你有几分聪明,却不要将他人视作傻子。”
这话犹如压倒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杜荷强撑的身子摇摇欲坠,此时她但凡有两分自尊,就该羞愧的掩面离去。
杜荷浑噩中,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口中尝到铁锈腥味,她悉数咽下。双腿一弯,跪在地上,仰首望向杜长兰,双眸不见朦胧水雾,反而如水洗净的宝石:“杜大人,您见风铃机灵,破例将人收在身边使唤,杜荷非是自夸,拳脚才华虽比不得莫护卫和府中书吏,但论头脑,杜荷未必在他们之下。”
她朝杜长兰磕了一个头,沉声道:“三个月,恳请杜大人给杜荷三个月时间,准许杜荷跟随府中书吏和您学习。届时您若仍是不满,杜荷自请离去。”
她不再哭求,而是努力为自己争取一个学习途径。纵使三月期满,留不得她,她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短短时间内,杜荷迅速权衡利弊,并在最坏的选项中,为自己谋取了最好的结果。
杜长兰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目光落在杜荷身上,见她虽是跪伏在地,脊背却如弯弓张力有型。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云层绵软洁白如棉花,舒展飘移,幻化万生,在窗前投下一片鱼尾的阴影。
杜荷敛目静候,当天上云层散去,日辉耀耀,金色的光透过窗户洒入地面,晕出一层金纱帐,她听见头顶传来声音:“依你所言。”
那一刻杜荷如闻天籁。她闭上眼以头触地,由衷道:“多谢杜大人。”
此刻,她是知州府待经考验的人,而非杜知州的侄女。
杜荷退出内堂,看着天上炽盛日辉,只觉这凛冬也温暖如春。
她会通过考验,光明正大留在知州府,一定。
次日,杜长兰带上两个小厮离府,再次巡察地方。
这实在惊人,遍观过往知州,无一人似他。待不住几日就往外跑。
杜长兰将督造庙宇之事交由辛起,又将手中大部分公务分摊出去,舍得放权。但仔细留意,会发现他分出去的权力各方制衡,谁也压不住谁。
马车行过黄泥道,摇摇晃晃,杜长兰于颠簸中睁眼,他习惯性抖落手心,滚出一个幼儿拳头大小的油纸包,奈何对坐无人,这点心也无人食。
忽而车顶传来轻微响动,杜长兰掀开车帘,一道灰影落入小几。
元宝迷茫的张望,偏着小脑袋,显然不明白十七去了何处。
杜长兰朝它伸出手,鹦鹉跃进他手心,细细尖尖的爪子带来一阵酥麻痒意。杜长兰用指腹摩挲它的羽毛,“饿不饿?”
元宝睁着一双漆黑湿润的豆豆眼,轻轻啄了啄杜长兰的虎口,接受投喂。
杜长兰夸它:“元宝真乖。”
小家伙高兴的在车内盘旋,大抵是嫌弃太窄,不多时又飞出去。
车架上的风铃有些眼热,从袖中翻出几颗瓜子,剥了瓜子仁哄它,可惜元宝吃饱喝足,看不上他那几颗瓜子。
辛菱见状嗤笑一声。狗腿子,拍大人马屁就罢了,连元宝都想笼络去,呸!
风铃莫名其妙,辛菱又发什么疯。
两人心不和,面也不和,忽的一个急刹车,风铃在惯性下差点被甩出去。
“你干……”他见辛菱面色严肃,当下反应过来,果然在前方看到了马蒺藜,掩没在土中,不注意看也发现不了。
风铃还来不及惊讶辛菱的好眼力,嗖嗖几声破空而来。他被一股大力踹下车,一张寸厚木板挡在他身前。
“咚咚”
零碎的沉闷声接连响起,辛菱浑身都绷紧了,心脏快速跳动,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
少顷,他听见几声惨叫,那声音极短,又隔着一段距离,转眼便没了踪迹。
风铃疑惑不解,忽然面前一亮,露出辛菱不满的脸:“喂,你还要当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
“谁当缩头乌龟了。”风铃当即反驳,然而看见车周和挡板上的箭矢,梗住了喉咙。
他不敢置信的望向杜长兰,哆嗦道:“谋…谋杀…有人要行刺大人?!”
他惊的跳起来,连滚带爬上车,念道:“报官,小的这就带大人回去报官――”
杜长兰无奈:“收拾收拾,继续赶路。”
杜长兰根据遇见的几回刺客来看,时下刺客就是打个出其不意,远不如话本子写的那么神乎其神,武艺卓绝。
若连这小猫两三只他都解决不了,也不必混了,早日回家放牛罢。
辛菱将木板上的箭矢拔了,卡在车身外壁。风铃看的瞠目结舌,他原以为车身较厚是杜大人兴之所在,于车身有独特癖好,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用法。
辛菱白了他一眼:“你当咱们大人凭什么年纪轻轻就赴任知州,那是大人挣的功劳,大人曾于千军万马中救下公主殿下。”
他果不其然在风铃面上看到惊讶震撼的神情。心中得意的哼了哼,这才见好就收。
辛菱其实没有亲眼见过那副场面,但他能根据言语脑补,并且深信不疑。
他对杜大人的崇拜如沸腾的水,轰鸣不绝。
而辛菱口中无可匹敌的杜大人,此刻面色肃然,在心中迅速罗列出嫌疑人,最后落在郑同知和金指挥身上。
可惜刺客隐匿暗处,杜长兰虽然根据箭矢来处,反向射击,但双方并未面对面交手。是以杜长兰并不能肯定来人是寻常草莽,还是出身军营。
且他此前巡察过一道,这次乃是随机落脚,他心中也只有个大概路线,更未对任何人提起。
刺客摸不准他行进路线,只能从他上个落脚处推测,但他行事低调,那么是谁泄露他踪迹?
平石县县令。
杜长兰唇角轻勾,这不就把鱼钓出来了。
杜长兰并不着急,按照原计划前往庄令县。
谁料刚进城,见城中百姓个个义愤填膺。杜长兰根据零碎片语,拼凑个大概。
原是一童养媳不瞒主家虐待,毒杀主家,被判今日午时于闹市斩首。
辛菱很是痛恨此等行为,坚决与此割席,又表了一波忠心。
杜长兰捕捉重点,“童养媳?”
风铃上前低声道:“杜大人,小的打听到,那个童养媳今岁十一。”
杜长兰神色一肃。
时下男尊女卑,童养媳地位更次,除却天生恶种,寻常人在这种高压环境下,别说毒杀主家,能有一个基本人格都是难事。
周围的人声远了,众人齐聚菜市口,杜长兰看了一眼天色,心道不好,立刻命令辛菱赶往刑场。
菜市中央,瘦弱的少女被五花大绑跪在刑台之上,围观百姓对她破口大骂,骂她罪有应得,骂她活该。而她神情麻木,充耳不闻。
县令稳坐高台,看了一眼天色,“午时三刻已至,行刑。”
刽子手抽掉签子,将少女的头压下,狂饮一大口酒喷洒刀身,锋利的刀锋在日光下闪出一片寒芒,而后用力挥下……
“刀下留人!”一枚石子击中刽子手手腕,斩刀应声落地。
人群哗然,庄令县县令厉声喝道:“谁人大闹刑场。”
人群自发分出一条道,马车行驶而来,众目睽睽之下,杜长兰于车身而出。
那是小丫生平第一次瞧见那般俊朗的人,温柔如春风,高贵似明月,在她有限的词汇里将所有美好的词都堆砌在对方身上。
原来死后遇见的鬼差是这样的,她心里也不太怕了。
小丫闭上眼,然而下一刻吵闹更甚,她听不懂官话,不知道大人们说了什么,只是看见高高在上的县令指着她,神情愤怒。
她抖了一下身子,不知是在寒风中冻的,还是被吓的。
杜长兰扫过她,眉头皱的愈深,小丫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小,分明是现代三四年纪的小学生模样。
“先回县衙。”杜长兰不容置喙下令。
小丫重新跪在冰冷坚硬的堂前,两侧杀威棒齐齐杵地,地砖里褐色深深,那是陈年旧血浸染所致。
杜长兰旁坐听案,庄令县县令道:“大人,这女犯不会官话,需得同为阳景村的吴四转达。”
杜长兰道:“多寻几个同村人,将阳景村隔壁村的村人也寻来。”
这一次众人听见截然不同的回话,小丫不认毒杀主家的罪名。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杜长兰看向吴四,对方双腿一弯跪在地上,仓惶解释,道他是不想生事,想快些了结才如此。还道他是为了小丫好,如果小丫迟迟不认罪,大刑之下,小丫只会生不如死。
吴四说着蹩脚官话,小丫茫然望着,一名青壮低声转达给她听,见她满身淤青,冻得瑟瑟发抖,于是脱去外衣披在她身上。
小丫哭着对庄令县县令和杜长兰嘭嘭磕头,又连连摆手,嘴里说着众人听不懂的乡话。
杜长兰让辛菱把小丫扶起来。
杜长兰不理会吴四辩解,命人开棺验尸,此乃村中大忌。
老村长杵着拐杖颤巍巍道:“大人,人死灯灭,入土安息,您强行开棺,会坏了他们来生。”
杜长兰道:“若不查明冤情,才真是坏了他们来生。”
鬼神之说从古相传,或许是真有神秘之事,但更多是人为添加想象。
杜长兰信手拈来,道那吴婆子一家冤死,怨气横生,天长日久于村中后代不利。
他还道出村子地势风水,半真半假,将众人唬住。这才得以开棺,经过仵作查验,吴婆子一家仍是中毒之象。然而杜长兰扫阅而过,又盘问小丫关于吴婆子一家临死前症状,心中逐渐有了猜测。
黄曲霉毒素中毒。
这在乡间并不稀奇,谷物,花生受雨潮湿,衍生黄曲霉菌,黄曲霉菌时日久了生出黄曲霉毒素,毒性剧烈。与吴婆子一家生前死后症状悉数吻合。
村长立刻反驳:“大人有所不知,乡下人家爱惜粮食,吴婆子一家更是,断不会有这劳什子的黄…黄什么毒素。”
杜长兰道:“是也不是,去吴婆子家中看看就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