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下意识反应是不会骗人的,那双眼如刚出生的小鹿一样澄净。况且蕴哥儿才十五,平日里只晓得念书,他哪里懂这些?或许这个孩子是真没想到这一点。嘉帝心中忍不住想到。
虞蕴挠了挠脸,比起惶恐更多是不解,他开口道:“皇祖父,孙儿没这么想。”
非常干瘪苍白的一句话,听在嘉帝耳中却完全不一样:蕴儿被质问也这般坦荡磊落。
帝王之下,众人祸福皆在帝王一念之间。
嘉帝唇角微扬,于病中多日罕见露出一个笑,朝虞蕴招手:“皇祖父明白,别跪着了,过来跟前说话。”
虞蕴点点头,大大方方在床沿站定,默了默,他偷瞧嘉帝一眼,试探着在床沿坐下,这番举动又逗得嘉帝笑出声。
大内侍见状,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才惊觉后背濡湿一片。他出了殿门被秋风一吹,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他这番也不知是赌对了还是错了。
先时三皇子塞人,大内侍原是不允,嘉帝明令,非有圣谕不得进殿。若他但敢放人,轻则疏忽职守,重则丧命。但虞蕴拿出曾染疫又转好的说辞,令大内侍意动。
虞蕴又保证不会央及他,大内侍却是不怎么信。
但大内侍心中却由此生起一个想法,他曾隐晦向太医打听过,太医道陛下上了年岁,前几年摔了一跤,那时能养好已是幸运,如今又染瘟疫,纵使这次好了,恐怕精力大不如前。
天子的身体状况,众人心知肚明,只怕此一事后,几位皇子越发不安分了。往后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一不小心被卷进去才真的大祸临头。半点转机也无。
大内侍想着此时退下,虞蕴只是皇孙,又有正当借口,纵使之后嘉帝追究,他再扮可怜哭求,多年辛苦顶着,大内侍有九成把握嘉帝不会要他的命,顶多是撵了他,他也光明正大离宫。
大内侍已经在别处置好了宅院,这些年敛的宝贝够他花用三辈子,他才五十有五,之后还能逍遥好些年,他要寻些乞儿,挑如他意的带在身边养,安安稳稳终老。再不过这胆战心惊的日子了。
但圣上似乎不怪罪蕴殿下,反而更加喜爱。大内侍自然能在宫里待着,离他出宫养老又远了。
小半个时辰后,虞蕴从殿内而出,叮嘱众人好生照看,他径直去了偏殿歇息。
殿门合上的那一刻,虞蕴浑身一软,背靠大门缓缓滑落。
饶是有心理准备,但被皇祖父责问时,他心中也十分害怕,跟他犯错了在“他爹”面前撒娇讨饶完全不一样。
那个“抬首装傻”的神情也是他昨日入睡前想的,因为他无法自然的说出其他借口,但有破绽就全作废了。不若以简应繁。
现下来看,确是过关了。
虞蕴仰首阖目,颤声吐出一口气,泄露一丝心底情绪。
不多时,周身觉出寒意,原是他贴身衣衫都被汗湿,被秋风一撩,恍若浸入寒水中。
是夜,虞蕴入宫的消息传开,杜长兰闻言,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下。他自是各种结果都考量了,也想过虞蕴此举会引帝王忌惮。
但还是那句话,虞蕴年少,不成气候,是虞蕴的弱势,也是虞蕴的优势。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嘉帝将虞蕴撵出宫,让其他皇子皇孙看笑话,但这算不得什么。
至少全了少年的一片心,也让少年更加看清帝王冷漠,令众人看低虞蕴,他们之后谋划也少阻力。
若成功了,便是现在这般,得帝王另眼相待。
用最小的代价去谋取心中之事,几乎可以说是无本买卖了,且这事旁人还学不来。
无论是虞蕴年少,还是染疫转好,又与故去多年的元文太子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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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该虞蕴走这一趟。
但有人欢喜有人愁,诸位皇子龙孙府中又清出不少碎瓷。
三皇子府气氛微妙,正院屋内,几位皇孙皇孙女问安后并未离去,三皇子妃也欲言又止。
三皇子诧异,“你们这是作甚?”
四皇孙乃三皇子长子,他看着父亲,抿了抿唇还是问出心中疑惑:“父亲,我们是您亲子,您为何帮虞蕴都不愿意帮我们。”
有四皇孙开口,便如打开众人的话匣子,三皇子妃双目含泪,揽着自己的女儿幽怨道:“府内庶出子女也就罢了,怎的你亲生的嫡出子女还比不上一个半路认来的侄子。”
三皇子面皮微颤,张口欲言,四皇孙又道:“皇祖父染疫已经好几日,太医院应是扼制住病情,此刻进宫侍疾,儿子们也并不染疫。”
念及此,四皇孙心中大恨,虞蕴真是狡诈。经此一事,皇祖父肯定更加看重虞蕴。
可恨!
三皇子有些恍惚,妻子幽怨哭泣,儿女们心有不甘,但三皇子心中也是无奈。
“你们当父皇是那么好靠近的?先时我被召进宫,父皇话里话外都在埋怨二皇兄。”
三皇子妃哭声一顿,四皇孙也有些诧异,“怎么会?二皇伯是皇祖父属意的继承人。”
“子不言父。”三皇子下意识看向屋门处,见门窗紧闭,心里还是止不住心虚:“总之,父皇心思难测。”
若非蕴哥儿对他死缠烂打,又保证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三皇子府,他也不会应。
但若他的儿女也一心进宫,三皇子未必舍得。且他直觉他的儿子进宫,父皇未必肯接纳。
三皇子府还算妥当处理此事,九皇子府此刻才是闹翻了天。
九皇子妃在正院又哭又闹,毫无皇子妃仪态,九皇子被她哭的心烦意乱,砸了手边茶盏。
嘭的一声响,屋内静了。九皇子妃睁着眼,眼眶通红,眼里的泪水打着转迟迟不敢落,颇为可怜。
九皇子又心软了,他干咳一声,揽过九皇子妃轻声宽慰。
屋内响起呜咽哭声,“殿下,上苍不长眼,它不长眼啊。”
她的娘家兄弟死在虞蕴手中,她本以为此生无法报仇,没想到却让那小畜生染了鼠疫。可是一转眼小畜生又好了,还借此事进宫侍疾,笼络了天子。
“……什么好事都落在他身上,为何如此不公啊………”九皇子妃趴在丈夫怀里嚎啕大哭,九皇子也不是滋味。
是啊,怎么什么好事都让虞蕴给占了…
少顷,九皇子妃仰首:“难道【他】是天命之子不成。”
“屁的天命之子”,九皇子骤然驳斥,他神情狰狞,太阳穴爆出条条青筋,双眸因愤怒而亮的逼人。
九皇子妃猝不及防被骇住,哆哆嗦嗦打了一个哭嗝。
九皇子看向她:“一个毛头小子,也敢称天命。上一次是他运气好,既然他喜欢跟瘟疫作伴,本殿就成全他。”
九皇子妃低下头去,攥着手帕擦拭泪迹,掩住了翘起的唇角。
虞蕴,纵你是皇孙又如何,杀人偿命,留你这几年都是你多得的。
第201章
进宫侍疾・三
之后几日, 虞蕴伺候嘉帝用药,又说些趣事哄人开心,眼瞧着嘉帝的精神头明显转好。
只是面对其他皇子皇孙的求见, 嘉帝并未应允。
此刻大内侍从殿外回来, 俯首示意:“回陛下,老奴已经哄着五皇子回去了。”
嘉帝淡淡应了一声, 侧首见虞蕴疑惑的望着他, 缓了神情:“怎么?”
虞蕴迟疑道:“太医说皇祖父病愈七八,之后好生调理便可, 既如此,皇祖父为何不肯告知其他皇叔, 也省得他们担忧。”顿了顿, 少年低下头:“皇祖父有所不知,不知亲人安否时当真灼心, 度日如年。”
话落, 虞蕴头上一沉,嘉帝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笑道:“傻孩子。”
虞蕴:“皇祖父?”
嘉帝漫上皱纹的指抚过少年的额角,最后落在少年的眉尾,一下一下抚摸, “没什么。”
最后嘉帝还是没有对虞蕴道出个中缘由。
一刻钟后嘉帝哄退虞蕴,屏退左右,拂开墙上壁画,拔出一块松动的砖,伸手探入其中扭动开关。
轻微一声响动, 旁侧开出暗门。两名黑衣人抱拳行礼,呈上密信。
上述记载三位辅臣和诸皇子动向。嘉帝眸光阴冷, 少顷他焚了信件,晕白如玉的信纸被火蛇吞噬,蜷缩,漆黑,化为灰烬。
嘉帝盯着余灰,忽的问:“杜长兰近日可去过蕴皇孙的府邸?”
没来由的一问,话出口连嘉帝也微微心惊,垂落的双手不知何时紧握,若蕴儿非是真心进宫侍疾,而是受人怂恿……
“回圣上,杜长兰并未靠近蕴皇孙府邸。但圣上病重期间,杜长兰也曾告过病假。”
嘉帝双拳一松,吐出梗在喉间的浊气:“朕知晓了,退下罢。”
密室合上,殿内恢复如初。
嘉帝回至床沿坐下,神情沉重,信上记载这些日子三位辅臣的动向,他们似在调查什么,一路查至九皇子府。
前后脚时间,一封密信送往九皇子府。
书房内传来巨响,长随关切道:“殿下,您……”
“滚――”
长随连声告饶,另一人匆匆去寻九皇子妃。
须臾九皇子妃疾步而来,“殿下,殿下是我。”
屋内没有动静,九皇子妃命人撞开门,九皇子妃大步而入,“殿下,殿下,殿……”
九皇子妃在书房里间看见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九皇子,她犹豫着伸出手:“殿下,您怎么了?”
好一会儿九皇子才抬起头,鬓发散乱,那双桀骜不驯的面上浮现惶恐和惊惧,他抖着唇颤声道:“怎么办,父皇…父皇发现了…”
九皇子妃心头一窒,犹如一口大钟将她罩下,被人重重敲击,将她震的肝胆俱裂,全身血液都跟着疾速滚动。
他们做的那些事被发现了,那他们也活不成了,谋害帝王乃死罪。
九皇子妃咽了口口水,她搅着手帕仍抱有侥幸,“殿下,会不会是有人诈我们,我们不认这件事……”
九皇子死寂抬眸,那目光如古井一般将九皇子妃的话堵住。而后他将手中信纸递给妻子。
九皇子妃接过之后诧异,“玄龙卫.......是什么?”
九皇子道:“那是一支只忠心帝王的特殊卫队,仅有两百数,个个好手,从不现身人前,只在暗处监察百官,是帝王手中最利最隐形的一把刀。”九皇子声音一顿,苦笑道:“纵是诸皇子,也只听过未见过。因此我们便怀疑这支卫队是父皇哄我们的,父皇只说过那一次,面对我们的质疑,父皇也是一笑了之,所以…”
九皇子双手覆面,掩住自己的狼狈和不堪,九皇子妃双膝一软,跪在他跟前,面白如纸。脑子里只有两个大字:完了。
什么找虞蕴报仇,什么挽回颜面,什么荣华富贵,现在全完了。
或许今日,或许明日,金吾卫便要手持佩刀冲进九皇子府将他们抓捕,关进宗人府。九皇子或许还能留下一命,但她怕是难了。
书房内死寂一片。
屋外日光明亮,透过窗户的缝隙打在九皇子头上。他受激的睁开眼,却觉得阳光分外刺眼。
为什么?
为什么他马上要成功了,却给他重击。父皇分明上了年岁,这次的瘟疫,他该挺不过去的!
为什么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
九皇子抬手扑打日阳,神色狰狞,将书房内的一应物具砸了个七零八落,九皇子妃麻木望着,犹如在看困兽徒劳的挣扎。
书房外长随跪了一地,此刻心腹飞奔而来,“殿下,又有密信。”
心腹眼前一花,手中密信被人劈手夺过,九皇子迅速浏览,九皇子妃焦急不已,也想探头来看,然而九皇子退后两步,低笑一声。
九皇子妃狐疑:“殿下?”
“哈哈……哈哈哈………”九皇子仰首大笑,一扫先前颓败,眸光如星火,异常惊人。
“皇妃,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他肩膀耸动,笑声不止,本以为是走上绝路,没想到又缝生机。
老天到底是厚待他。
九皇子妃莫名,心中惴惴:“殿下,殿下您别吓我?你是不是…”是不是被魇住了。
九皇子抖着手中信纸,轻挑眉梢:“这可是咱们的救命符,今夜,本殿要与五皇兄一叙兄弟情义。”
他将信件折叠揣入怀中,望向天边明日,不管背后之人出于什么目的给他送信,他都要感谢对方。
杜长兰打了个喷嚏,眯眼瞧着窗外瓦蓝苍穹:算算时间,现下信件应是送去了。
他费九牛二虎之力帮着将戏台子搭好,还望几位皇子莫让他失望才是。
杜长兰垂下眼,遮住眼中的讥讽。
傍晚他散值回府,风铃飞快迎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朝自家大人暗戳戳比划。大人说这个手势叫“欧客(OK)”,乃是成了的意思。
杜长兰无语,“本官都回府了,还打什么谜语,你有事直接说。”
风铃鼓嘴嘟哝:“ 噢。”
杜长兰:………
臭小子还不高兴了。
大抵是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又流窜市井,风铃身上很有一股子自由不羁的劲儿,且杜长兰对身边人多以厚待,因此在外时还好,私下里风铃对杜长兰很是亲近,不似寻常主仆,不仅将杜长兰当做主子,还将杜长兰当成敬重可亲的长辈。
风铃努力凑近杜长兰,恨不得一番耳语,“小的按照大人吩咐,转了好几道手将信送出去,保证九皇子查不到咱们。”
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得意道:“我可是南面这片乞丐的幕后头头,总有一日,我一定会是全上京,不,全天下乞丐的头头。”
杜长兰眼角抽抽,睨着他:“那你是不是还要成立一个丐帮,做丐帮帮主,再创一个打狗棍法。”
杜长兰本是随意打趣,谁知风铃面色严肃,竟还当真思考起来。
杜长兰:.............
杜长兰袖子一抖,手心淌出两枚坚果,砸风铃头上:“本官宏愿便是四海升平,百姓富足,天下无乞。”
风铃捧着坚果讨好笑,“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他顺手把坚果丢嘴里了,还挺好吃的。而后心虚溜了。
杜长兰揉了揉眉心,他身边人中,风铃是最有灵性,合他心意的,可惜年纪小,有时风风火火,还得再教两年。届时送去蕴儿身边。
蕴儿那孩子身边也没几个可用人手,还得他再寻一番。
辛起倒是不错,但心思重,给了蕴儿恐是事半功倍。倒不如留他身边。
杜长兰心中思索有的没的,听见书房门开,抬眸正好与莫十七撞了个正着。
莫十七率先挪开眼:“大人不意外是我?”
杜长兰起身,绕过书案拥住她,莫十七忙不迭看向门外,耳边泛起一阵薄红,杜长兰笑道:“咱们男未婚女未嫁,又是两情相悦,怎么每次你都这般紧张,活似偷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