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十七沉思良久也无思绪,忽然脑中闪过一道精光,她想起方才大人说‘九皇子做了五皇子的踏脚石’。
可是问题又绕回去了。
“大人,我想不出来九皇子为何会听话。”
杜长兰搁下毛笔,将图纸在灯火点燃,顷刻间火光大盛,在二人面上投下一层暖意的光芒。杜长兰看着蜷缩的灰烬,分明是燃烧殆尽,却还残留焚前形状。仿佛最后的不甘和倔强。
杜长兰伸出指尖一碰,纸灰瞬间坍塌,他抬眸望向十七:“纸焚了,便不见痕迹。人死了,便永远开不得口,可不就任他人凭说。比如先时的温文太子,亦或是如今的罪人老九。”
莫十七心头一颤,指甲弹在杯身,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杜长兰缓了神色,抚过她的脸:“吓到你了,是我不是。”
莫十七摇头,“不关大人事,我只是心惊五皇子的狠辣和心计。”
话音落下,莫十七见杜长兰一直望着她:“大人?”
杜长兰神情微妙,有些无奈也有些抱歉:“十七,我忘记我方才指尖触碰纸灰。所以……”
“所以?”莫十七从腰间扣出一块小儿巴掌大的圆镜,映照自己的脸。
杜长兰:???
杜长兰:!!!
莫十七一番映照,终于在眉尾看到一道乌痕,赶紧擦掉。一方手帕盖过她指尖,轻柔擦拭痕迹。
杜长兰笑言:“你生的英气,便是这样的乌色衬你,改日我为你描眉。”
莫十七眸光一晃,抬手抚过轻展的眉尾,随后想起他们方才还在说五皇子等人的正事。她尽量不动声色的将圆镜收起,正襟危坐,但耳边却泛出绯红。
杜长兰忍俊不禁,他原是见十七常做男儿打扮,还以为对方不爱俏,如今看来却是他忽略了。
莫十七干咳一声:“大人,那咱们该如何应对。若真叫五皇子得逞,岂不是贻害无穷。”她面色逐渐沉重,并不愿看到那一幕。
杜长兰道: “咱们既是瞧破了五皇子的诡计,自然是要揭穿了。”
杜长兰要扶虞蕴登上帝位,五皇子便是他们的劲敌。今宵新仇旧账,一并了结了。
随后杜长兰与莫十七一通低语,此时辛菱来报:“大人,崔大人来了。”
杜长兰讶异:“阿遥,这么晚了来作甚?”
莫十七也有些疑惑。
二人出了书房门,却见崔遥右眼贴着红纸,一见杜长兰便激动的迎上来:“长兰,我心里莫名好慌。总觉得要出事。”
杜长兰心道,九皇子要造反,五皇子要踩着弟弟洗白,上京还不知会如何动乱,可不是要出事。
他刚要宽慰几句,崔遥急道:“长兰,你能不能带我进宫看看蕴儿,我,我……”他抚着自己的心口,神情透出一种痛苦的纠结,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杜长兰见状,神情变了,他扶住崔遥进书房细说,可这种事情素来凭崔遥的感觉,哪里说的清楚。
杜长兰将崔遥交给辛起,杜长兰立刻前往申首辅府上,正如同其他人看出来申首辅对杜长兰另眼相待,杜长兰心思灵透,又怎会不知。
夜愈发深了,露意渐重。
嘉帝看着眼前健壮的儿子对他嘘寒问暖,一派孝顺模样,却碍于他“染疫”,连他跟前都不敢靠近,眸中毫无波澜。
“……父皇,你且好生歇息,儿臣守着您。”
嘉嘉垂下眼,躺在龙床上,九皇子出了外殿问:“蕴殿下呢?”
大内侍恭敬道:“回九殿下,圣上病情陡重,怕过了病气给蕴殿下,便让人去偏殿歇息。”
九皇子冷嗤一声,“大哥都死了那么多年,父皇都还偏心大哥的儿子。”
大内侍惶恐跪下,“九殿下慎言。”
“瞧你那胆子小的,还跟在父皇多年的老人呢。”九皇子撇撇嘴,大步朝外去。
巡逻将领见他:“九殿下,皇宫重地,非圣上圣谕,旁人不得多加走动。”
倏地一块令牌逼近,九皇子抬首:“你瞧清楚了,可认得出这令牌?还不跪下!”
周遭将士齐刷刷跪了一地,九皇子收回令牌,双手负后:“帝王病重,本殿代父皇巡视宫中守卫,免得给宵小可乘之机。”
他光明正大探寻宫中兵力,并着人给宫外送消息。
五皇子收到信件时,疲惫的阖上双目。心腹不解:“殿下,您为何如此?九皇子分明是顺利掌握宫中兵力分布。”
“正是因为太顺遂,本殿才不信。”五皇子焚毁了信件,将府上尾巴悉数收拾了。
熬了大半宿,宫中再次传信,五皇子看着信中所言:卯时宫中巡逻换岗,此刻正是进宫好时机。
五皇子仿佛看见九皇子得意的模样,是进宫好时机,也是他带兵入宫“擒乱贼”的时候。
“殿下。”
府门处,五皇子看向来人,五皇子妃带着儿女,惴惴不安:“殿下,一早儿您带人去哪儿?”
一双儿女也唤着“父亲”。
五皇子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肩,深深看了五皇子妃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204章 逼宫・三
殿内点着明晃晃的灯火, 九皇子在外殿来回踱步,不时询问时辰。
大内侍躬身道:“九殿下,您也熬大半宿了, 且歇息罢。”
九皇子:“本殿担忧父皇, 睡不下。”
大内侍抬眸深深望他一眼,终是一声叹息退下。
直到九皇子听见手下传信, 知晓五皇子带兵进宫, 他屏退殿内太监,蹑手蹑脚的行进内殿, 看向龙床上昏睡的年迈帝王。
灯火映出九皇子晦暗不明的脸,在地面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九皇子喉头滚动, 轻唤一声:“父皇。”
无人应声, 殿内静的出奇。
九皇子抬脚行去,在床沿坐下, 他缓缓伸手, 扯过明黄被子越过帝王颈项沿向口鼻,此刻那张被子仿佛重逾千斤, 九皇子指尖剧烈颤动,不过须臾便出了一头汗。
九皇子深吸一口气,咬紧牙, 他太过用力以至于连额间都爆出青筋,终于挪动被子分毫。
“五哥现下应是带军抵达太和殿了,不过一时半刻,就能进入帝王寝宫与他汇合。”他心道,宽慰自己。
届时他们杀尽太医院和帝王近侍, 对外称太医院医术不精,不活帝王性命, 昭告天下帝王驾崩,五哥便可登基。
九皇子心下劝自己,与往后荣华比较,眼下一时心狠算不得什么。
父皇已经风光大半辈子,该退位让贤了。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九皇子吐出一口浊气,将被子盖住帝王整张脸,而后用力一压。
少顷,他手下便传来了轻微动静,渐渐,那动静愈发大了。九皇子冷不丁想起从前泛舟垂钓,曾钓上一条大草鱼。
那鱼足有他小臂长,滑不溜手,还被鱼尾打了手。他气不过,亲自抄刀处理,彼时他就是这样按着大鱼,鱼身挣扎时鼓动的弧度,透过手心触觉一丝一毫悉数传给他。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一颗心脏在他手中剧烈的跳动,却徒劳挣扎。生命最终在他手中流逝,是一种全然的破坏。
他是对万物掌握生杀大权的神。
九皇子呼吸渐重,双眸泛红,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老九,你大胆!”骤然一声暴喝在殿内炸响,犹如惊雷降落,九皇子神情一怔,手下卸了力道,嘉帝扯下龙被,头发散乱目光阴沉。
九皇子被帝王目光骇得心惊,本能向五皇子行去,“五哥,你来的……”
九皇子话没说完,眼前寒芒一闪,他只瞧着那锋芒毕露的长剑,长空划过直劈下他。
这一切的变故来的太快,九皇子甚至还没来得及从谋杀父皇的惊惧情绪中脱离,他直勾勾的望着长剑,躲不开,也未生出躲的意图。
瞬息,一缕红线划过,伴随哐当一声脆响,在地面洒下殷红血迹,五皇子抱着被弩箭贯穿的右手发出痛哼。左右迅速戒严:“什么人?出来!”
殿内传来脚步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三皇子率众人而出。杜长兰坠在队伍末端,迅速将连弩收藏,而后拍了一下身侧少年。
虞蕴得到允许,立刻穿越人群奔向龙床上的嘉帝,关切问:“皇祖父,您如何了,孙儿这就传太医。”
嘉帝按住虞蕴的手,冷冷看向九皇子,那目光是如此锐利,犹如实质,仿佛万千箭矢同时涌来,扎穿九皇子的后背。
他终于从一系列变故中回神,怨毒的瞪着五皇子,胸膛剧烈起伏,怒到极致,九皇子反而气笑了。
“好啊,好一个老五,我低估你了。”
五皇子痛苦的闭着眼,不欲理会他,他已经错过唯一翻身的机会了。
九皇子被五皇子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刺激,他环视众人,目光落在三皇子身上,顿时拔高声调,“不必你们多问,今日是我与老五合谋逼宫。”
“先时的瘟疫,是老五派人从地方引来,祸害上京民众成百上千。后二皇兄和蕴哥儿染疫,亦是老五手笔。”九皇子盯着五皇子苍白的脸,目光定格在他兄弟二人相似的眉眼,只觉得十分可憎,他吼道:“是老五引诱我,引诱我将玉佩浸入瘟疫病人的脓液里,待二皇兄咽气后悬于尸首腰间,只因二皇兄身死,父皇伤心之下,难免睹物思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老五主使,我不过是一时左了心性,我……”他还想狡辩,想将自己摘出来,可是一盏茶前,他还拽过被褥,几欲捂死父皇。
从头至尾,他都不敢转身回望,他不知道父皇是如何看他,也不愿细想,他犯下弥天大错,一死难辞其咎。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众人不敢置信的望向五皇子,三皇子嘴唇开合好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问:“五弟,九弟所言可真?”
五皇子缓缓举起右手,手腕上的弩箭锋利贯穿,他指尖动一下都钻心的疼,他却在三皇子眼前晃了晃:“你都对我动手了,何必做好人,惺惺作态。”
“不是我,是杜长兰。”三皇子脱口而出。
杜长兰:…………
虞蕴倏地抬眸,浑身绷紧了。
杜长兰心中将三皇子骂了个狗血喷头,面上却是诚惶诚恐,刚要拱手解释,却听申首辅率先开口:“五殿下挥刀向九殿下,千钧一发之际,杜大人也是迫不得已。只能以此法勉力保存二位殿下。”他不经意瞥过三皇子,三皇子也知自己失言,赶紧附和。
五皇子恍若未闻,越过众人阴恻恻的瞪着杜长兰,先时覃州一事,他还未跟杜长兰算账,如今又是杜长兰坏他好事。
这人难道是他命中克星,处处与他作对,谁也收服不得……
五皇子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猛地看向帝王身边的少年,虞蕴的眉眼逐渐褪去青涩,这个孩子快要长成。
剧痛之下,五皇子的大脑一阵阵眩晕,眼前的少年逐渐模糊,取而代之是一张更成熟也更苍白的面容。
若是元文不死,虞蕴便是太孙。
五皇子踉跄一下,左右忙不迭搀扶他,却被他大力挥开,他从齿缝间挤出一丝低笑,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
他笑声愈大,到最后几欲癫狂,九皇子眼皮子一跳,他这是将他五哥给骂傻了?
众人也惊疑不定,然而眨眼间,五皇子收了笑,盯着虞蕴冷嗤一声。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的事?”
嘉帝也蹙了眉,看向身边的孙儿,虞蕴茫然:“什么当年?”
五皇子:“你的父亲,元文太子。以及你的皇祖母,你的母亲,他们因何而死,你不想知道吗?”
此话犹如一块巨石砸在平静的水面,所有人都惊住了,三皇子迟疑道:“母后……难道不是病故?”
“当然不是了。”五皇子微微一笑,他甚至俯身与虞蕴视线齐平,充满恶意道:“上京众人皆赞你博闻强记,文采斐然,那你必然知晓,自古和亲并非一定用真公主。”
“够了!”嘉帝骤然大怒。他拽着明黄锦被,苍老的手背爆出青筋,嗬嗬喘着粗气。
五皇子却充耳不闻,他飞快道:“是我从中作梗,我让西戎王见到大公主,还暗示可助他一臂之力。你觉得我心肠歹毒,但是”五皇子看向嘉帝,在对方羞怒狼狈的视线下,心中生出一块快意。
他要撕破所有的,和善的假象。
然而众人眼前一花,杜长兰将虞蕴搂入怀中,嘉帝惊怒交加,随后想到什么又松了口气。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虞蕴脑袋一歪耷拉在杜长兰怀里,分明是被杜长兰敲昏了过去。
同一时间,三皇子等人也撤出,寝宫大门从外面锁死。
五皇子顿时明白过来他的打算又落空,怒不可遏,“杜长兰,杜长兰――”
他飞快冲向龙床,却被禁军首惊拦住。
五皇子原是打算杀了九皇子,趁机将自己摘出来,为了“以证青白”,拉上禁军首领,却也困于此。
五皇子喝道:“你以为你捂住虞蕴的耳朵就可以了吗?我告诉你,你休想。”
五皇子神情狰狞,如市井泼皮般歇斯底里:“是父皇,父皇为一己之私,为了省去麻烦,他便同意了。”
“如若父皇真心疼爱虞姜,又怎会因为群臣反对就妥协。”
五皇子倾泻如潮:“我知道元文太子体弱,我便买通煎药的小太监加重药量,又故意暗示手下官员刺激他,他果然吐血昏迷。”
“元文倒下,大公主便失去最大庇护。只能和亲关外。皇后悲伤过度,缠绵病榻,还是我命人天天派人给她传信,务必让皇后知晓个明白。那个蠢妇,还以为手下人多么忠心。”
九皇子惊恐的望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这是他五哥。
五皇子讥讽的瞥了九皇子一眼,又看着嘉帝铁青的脸继续道:“父皇有玄龙卫,却眼瞧着妻儿一个一个倒下,父皇是护不住,还是不想护。”
嘉帝看向他的目光,终于生出杀意。
五皇子全然不惧,继续回忆往昔:“大哥有两分运气,竟然挺了过来,还在南下时睡了一个女人。我原也是不当回事,可是那个女人居然给大哥生了儿子。”
“若非细作及时告知我,真要叫大哥得逞了。”
杜长兰抚着少年的脊背,忽然开口:“是你派人追杀蕴儿母子,还联络当地官员。”
五皇子冷漠道:“是我。”
杜长兰阖上眼,难怪孟氏会带着蕴儿混入流民群,分明是被逼入绝境了。
蕴儿母子失踪,犹如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了元文太子。
杜长兰由衷道:“五殿下,您当真歹毒至极,无耻之尤。”
五皇子不甚在意,杜长兰的怒骂在此刻于他,反而是一种褒奖。这证明杜长兰同样愤怒却对他无可奈何。
五皇子有些乏了,席地而坐,背倚多宝阁,被疼痛逼的吐出一口气,断断续续讲述这些年为恶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