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箐回到队伍里,韩家人悉数围上来,七八张嘴几欲同时张开,韩箐抬手阻止他们,“不要多问,咱们会安然到岭南。”
韩母闻言心下一松,整个人都卸了力,靠在韩父肩侧。
韩箐看着周围狼狈凄惨的亲人,庆幸自己没有听爹娘的话续娶,否则如今又误旁人家的姑娘。
韩大兄心情复杂,少顷他握住弟弟的手拍了拍,万般思绪化作一句,“论眼力,大哥远不及你。”
是他双眼争做鱼目,不识人中豪杰,误将祸害捧做宝。
韩箐嘴唇蠕动,张口欲言又止了声。他又好到哪里去,纵使从前他结交杜长兰,也带着世家子的骄矜与权衡利弊。
虞蕴认祖归宗后,一朝身份高低对换,韩箐只担忧对方是否因当年王磐组织的小寒宴迁怒他,迫于皇权这才赔礼讨好。即使有悔,也不过些许,天长日久早就磨没了。
可饥寒交迫的今夜,从高处跌落泥尘,过往友人避之不及,他却受杜长兰厚待。这才知从前错处,悔意无声却似夜风无处不在,折磨他的心神。
忽的一道人影行来,辛菱低声道:“二公子莫担忧,小小公子的病情稳住了,他求生欲旺着咧,不但饮了药,昏昏沉沉间还食了一大碗肉粥,随行大夫说有这股劲儿,半夜热就退了。”
辛菱嘴皮子飞快,话说完了,也将一大包东西塞韩箐身侧,猫着腰儿嗖的溜走了。
耳边又传来低低泣声,断断续续,一不留神就被夜风掩了去。
韩箐不知自己是怎么把食物分给家人,众人挤在一处,身上盖着厚实的毯子,足够他们抵御这冰冷的夜。
昏睡前,韩箐念着小侄子,迷迷糊糊睡过去。
他至今未有子嗣,便将大哥之子视为亲子,亦如从前他大哥视他如亲子般厚待。
韩大兄听着身侧弟弟均匀的呼吸声,于黑暗中睁开双目,望向不远处的商队。
阿箐不让他们问,韩大兄联系前后却是猜个差不离。
韩家是五皇子正妃娘家,王家是五皇子侧妃娘家,往日韩王二家在五皇子跟前别苗头,争地位。
但此次流放岭南,却无王家人身影,估摸是按原令流放寒城,而杜长兰正好去岭南上任,便不难猜出是谁照拂他们。
从他们出事之初,杜长兰就已经想着帮扶他们了。
韩大兄信这世上有人会雪中送炭,但他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杜长兰。
他心中闪过许多思绪,但实在累极乏极,也睡了过去。
杜长兰却睡不下,他看着韩家的小侄子,伸手抚了抚小少年的额头,还是有些烫。
他拧了水帕给人额头搭着,莫十七握住他的手,“相信我,他不会有事的,你去歇息罢。”
杜长兰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杜长兰想起他带着蕴哥儿初来上京,为谋生计在宝石斋做讲解,意外相识韩箐,彼时韩箐乃是长袖善舞的翩翩公子。
对方不知他是谁,他不知对方是谁,不过是凭着一番言论,便欲引为知己,实在天真,竟是有些愚蠢了。
后来两人相交渐多,便添了龌龊,立场不同,更是渐行渐远。
他有些唏嘘,出了帐篷在火堆前坐下,往火堆里添上柴禾,跃动的火光点亮他的眸,他叹声道:“人生若如初见,天边满月,春日花香,无一处不美。”
“天边满月逢十五,春日花香在季初,因为有缺憾,它们才珍贵。”莫十七在他身侧坐下,拨了拨火堆,一时火光大盛,映出她明秀的眉眼,她侧首朝杜长兰弯了弯眸,温柔如水。
杜长兰一愣,随后垂首摇头:“是我想窄了。”
看见故人太过凄惨,他一时也伤春悲秋了。
莫十七默了默,朝他伸出手,杜长兰搭上去紧紧握住。
火堆泛出暖意,幽幽夜风吹动云层,明月出,杜长兰望向银月轻声道:“我给家里去了信,道我去岭南赴任。”
“嗯。”
“我还在信中说我有了心仪女子。”
“……”莫十七手指微微蜷缩,杜长兰将她的手悉数拢住,双眸含笑:“我爹娘他们一定很高兴,若是没有这一出变数,我仍留在上京,必是要将他们一道儿接来团圆。算一算,他们也好些年没见我了。”
“我都想到他们见了我,一定是左一句长兰,右一句长兰,把我稀罕的不得了,但不超过三天又会开始嫌弃我,挑我错处。”杜长兰清了清嗓子学他爹说话:“你也年岁大了,早些安家才是正事。你瞧瞧你同龄的男子早就当爹了。”
莫十七抿嘴乐,杜长兰道:“我爹手里若是有烟斗,说不定还得给我来一下,但我不像我大哥二哥,才不会老实挨揍。”
当初他刚穿过来,迎面就是杜老爹一个大逼兜,若非他闪得快,指定变猪头。
那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一幕,杜长兰记忆犹新,他隐去穿越一事,与莫十七娓娓道来。
莫十七只觉得新鲜极了,从那些言语里,她仿佛看见一个朝气蓬勃又充满意趣的少年。
夜不知不觉深了,杜长兰揽着她起身,进帐篷发现韩家小侄子的高热退了,欣喜不已。
莫十七道:“这下你可放心了,且歇了罢。”
杜长兰应声,两人分别前,莫十七冷不丁问他:“既然不是你的孩子,你当初为什么要认这件事。”
杜长兰摸了摸鼻子,道:“大概是缘分罢。”
他第一次给人当爹,蕴哥儿也是第一次当儿子,怎么不算是双向奔赴呢。
皇孙府内,睡梦中的虞蕴不知梦见什么,咕哝一声。瘪了瘪嘴,又继续会周公。
次日天未亮,辛起从韩家人手中收回毯子,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些事众人心照不宣,但摊到明面上,难保不会惹众怒,又生出什么乱子。
韩家人也晓得这个道理,对杜长兰很是感激。
韩箐探了探小侄子的额头,高热果然退了,只是小少年大病初愈,难免虚弱。小侄子朝他笑了笑,低声道:“天没亮的时候,杜大人叫醒我,给我喂了肉粥和参汤,我身子暖乎着呢。”
韩箐应了一声,揉揉小侄子的脑袋,遥遥望向商队。
第209章 前往岭南・二
他们继续上路, 天公作美,接下来七八日悉数放晴。
同一时刻,先时卷款逃亡的红尘道人一行人被押入秘密地牢。她在短暂的惊慌后, 便恢复镇定。
左右手见状, 惊喜问:“道人,您可是有脱身法子?”
陈芨也竖起耳朵。
红尘道人盘膝而坐, 手捏兰花指, 淡漠道:“等。”
陈芨蹙眉,左右手也不甚明白, 但他们二人对红尘道人盲目崇拜,虽是不解, 也定下心来, 守在红尘道人身侧。
陈芨收回视线,随手捻了一根枯草拨弄, 这些年他颠沛流离, 充做王孙狼犬,谋一席之地。什么腌H阴私没见过, 红尘道人那些装神弄鬼的伎俩,他一眼识破。
但红尘道人厉害之处不在此,而在对方观人心, 巧以利用。过分聪明了,聪明的不像一个女人。
红尘道人说“等”,估摸是对方窥探到了什么。可他却毫无思绪。
陈芨兀自琢磨半晌,手中稻草碎成一段一段,他拍了拍手上碎屑, 再次抬眸望向红尘道人。
女子美目微阖,清丽如月, 虽行坑蒙拐骗之举,却委实有脱尘之态。纵使他知晓红尘道人真面目,望的久了,也不免出神。
上天实在厚待红尘道人,不但赐予她清丽绝伦的容貌,还赐予她超越男子的智谋。任何一个男人见了她,不拘是皇孙贵族,亦是贩夫走卒,都会被她吸引。
陈芨垂下眼,看着满地枯草,无趣的倚墙而靠,心中讥讽道:包括他。
这一等就是六七个时辰,众人饥肠辘辘,夜里的寒意透过地砖钻进他们的皮肉,伴随鼠类出没的吱吱叫声,一路冷到心底。
陈芨舔了舔干裂的唇,望向不远处的女子,对方还保持之前的姿势。
红尘道人的左右手有些按耐不住,被她一句话安抚,如此捱了一夜,次日众人都失了力气,牢房外终于传来动静。
“在下身有要事脱不开身,慢待道人,还望道人见谅。”
丽娘抬眸望去,来人身长估摸六尺,身形佝偻,一身黑袍裹身,覆以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在幽幽灯火下,颇为骇人。
奈何牢内几人做惯了此类事,眼皮都未撩一下。
丽娘开门见山:“你抓了我等,却不要我等性命,说罢,你意欲何为?”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黑袍人在牢房前站定,道出五皇子这些年作恶种种。
若杜长兰在此,便知黑袍人所言乃出自五皇子逼宫那日清晨。
地牢四下坚固,不知外面是白日黑夜,唯有墙上灯火是唯一光亮,在黑袍人身上投下绰绰灰影。
陈芨坐正身子,下意识看向红尘道人。
丽娘却道:“你与我说这些为何?”
黑袍人不答反道:“韩家为了活命,供出你的存在,嘉帝知晓有你这一号人物。”
丽娘秀眉一挑,心中有了猜测,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因为长久未进食,而声音沙哑:“你想让我进宫。”
“桀桀……”黑袍人发出一声怪异大笑,似是被人掐着嗓子强行挤出,尖锐又刺耳。
丽娘轻轻点着膝头,此人对五皇子逼宫一事知之甚祥,还偷窥皇室丑闻,又声音尖利,面对他们这群阶下囚却偏偏佝偻身子,不像主子,倒像个奴才。
地牢内寂静的落针可闻,少顷黑袍人点点头,“不错,我想让你进宫,去魅惑天子,窃取大权。”
陈芨瞳孔猛缩,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丽娘轻笑一声,对黑袍人道:“你也说了,韩家为了活命供出我来,天子已经对我起了防备,我进宫岂不是自投罗网。”
黑袍人又是一声怪笑,在牢房外来回踱步,他行走而过时,脚底与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丽娘眸光微垂,留意黑袍人的脚底深浅不一。
莫不是个瘸子?
“红尘道人行走江湖多年,应是知晓,危机用的好了也是契机。”黑袍人从袖中取出三尺白绫扔去,“一个时辰后,我会再来。”
墙上的灯光微晃,丽娘看向通道,外面的风传了进来。
她身侧的左右手却无法如她淡定,视白绫为洪水猛兽,摇晃的影子一如他们颤抖的心。
“道人,怎么…怎么办?”
陈芨眸光颤了一下,把着膝盖的指骨逐渐收紧。
天子,窃权。
这四个字连在一起,叫人激动的心跳都停止片刻,全身血液一股儿冲向他的脑子,激得他面红耳赤,全身都热了。
他咽了咽口水,答应,一定要答应啊。
“当然,我会答应。”红尘道人揶揄的声音传来,陈芨才知自己兴奋紧张之下,竟然将心声道出。
他倏地起身,却因为饥饿倒地,就着伏地的姿势,一点一点爬到红尘道人跟前,他仰首望向红尘道人,双眸因为贪欲而亮如明火,“属下一定为国师肝脑涂地。”
丽娘一愣,随后仰天大笑,她俯身抚摸陈芨的头,如神佛怜悯她的信徒,庄严慈悲。
左右手见状,一脚将白绫踹出栅栏外,愤愤道:“咱们不会死,道人可是未来的大国师。”
一个时辰后,黑袍人准时到来,他看见栅栏外的白绫,开口道:“看来道人有了决断。”
丽娘问他:“你如何将我等送进宫,若是移交官府,我们见不到帝王便被送上刑场。”
黑袍人:“自二皇子薨逝,五皇子和九皇子宫变失败,自尽而亡后,三皇子便生了心结,如今已入城外庙宇中居住。”
顿了顿,黑袍人负手而后,声音骤然拔高:“我已将天子习性与一干要事告知与你,若你还不能成功,如此愚钝,不若早些去了也省的浪费粮食。”
丽娘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见好就收。
一日后,三皇子携红尘道人秘密入宫。此事也飞速传向杜长兰。
他颇为讶异,莫十七见他情绪外露,迟疑问:“发生何事了?”
杜长兰将信件与她看,莫十七眉头微蹙,“是方才送水的小厮?”
莫十七当下去寻,然而驿站内外皆无那小厮身影。她匆匆回到屋内,朝杜长兰摇了摇头。
杜长兰拉过她坐下,“且放宽心,是友非敌。”
莫十七:“大人如何断定?”
杜长兰将信件在烛火上点燃,看着信纸化为灰烬,“这字迹,我识得。”他点着桌案,眸光深远:“我只是在思忖,这件事他是参与者,还是主谋?”
莫十七一脸迷茫的望着他,杜长兰莞尔一笑,“无事,莫慌。明日路上与你细说。”
莫十七明了,驿站能渗进一个传信小厮,焉知不会有其他细作。
她起身道,“我去瞧瞧韩箐。”
犯人有一百七八十人,加上押送犯人的差役,足有两百大几十人,这驿站内的房屋和通铺定然是装不下,因此犯人全被赶去院子里,幕天席地,能抢到牲口棚稍微避一避夜风湿露,便是幸运。
漆黑夜里,两声咳嗽突兀响起,莫十七迅速锁定院子东南角的韩家人,她抹黑靠近,身影轻盈,未惊动任何人。
韩瑞精准抱住她,低声唤:“行首。”
因着韩瑞之前高热,受莫十七与杜长兰照顾,韩瑞与二人便多了份亲近。
莫十七将冷掉的馒头与点心与他们,又赠了两壶水,如来时般飞快离去。
非是她舍不得东西,而是若对韩家人太过优待,一水瘦骨嶙峋的犯人中,韩家人气色红润,也说不过去。
凡事莫要太过,方行长久。
韩家人也明了,男丁分了一个半馒头,女眷和孩子分一个馒头,得一块点心。
冷硬的食物没有气味,众人不敢咀嚼,一口馒头又饮水,含在嘴里泡软了吞咽下去。
韩箐搂着小侄子睡下,叔侄二人互相汲取温暖,度过漫漫长夜。
次日天微微亮,差役便大声呵斥,命犯人准备早饭。
柳统领正从驿站补给,听见楼梯间的脚步声,寻声望去,笑道:“杜大人好,可是末将吵着您了。”
杜长兰摆摆手:“本官是被五脏庙唤醒了。”
柳统领一愣,由衷道:“杜大人当真幽默。”
杜长兰行至他身侧,瞥了一眼采购单子:“这等琐事,竟也要柳统领亲至。”
柳统领叹息一声,“没甚法子,银钱有限,只能紧着些了。”
押送犯人辛苦,但说无利可图也不尽然。一部分从犯人身上搜刮,一部分从犯人余有的一二亲人身上索取。
不过此次犯人队伍中,多为谋反案涉事人员,一网打尽,哪还有人行贿。剩下小猫两三只,也不过是蚊子腿。
杜长兰道:“我倒是有一法子,不知柳统领可愿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