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层翻涌,如海浪堆叠涌来,纯洁无垢。日光明媚的有些刺眼了,韩箐忍不住眯了眯眼。
“……夫妻对拜――”
喜人的声调又长又亮,尾音收的利落干净,听着就敞亮。
杜长兰转过身,看着眼前人,在过快的心跳声中,他郑重俯身。
人群欢悦,喜人笑道:“礼成,送入洞房。”
“闹洞房咯~”杜成磊几个小子此刻胆肥了,推搡着新人进新房。
杜长兰哼了一声,不过须臾又笑起来,他是极开怀的,眉眼里倾泻出笑意,如风拂过铃兰,飞鸟巢林,树叶沙沙作响,盛情相迎。
新房里闹闹哄哄,杜长兰打发几个小子,叮嘱莫十七两句,又被杜大郎和杜二郎架走了,外面一堆人等着贺喜。
等杜长兰回来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了,天边泛起火烧云,万物都染上一层暖色。
杜长兰立在新房门前,碰了碰滚烫的双颊,吐出一口气,道:“十七,是我。”
“嗯。”轻轻的,似一捧清泉水。
他推门而入,屋内静悄悄,龙凤红烛烈烈燃烧,将屋内映的亮堂。
杜长兰行至床前,喜婆捧着托盘呈上喜秤,“杜大人,快挑盖头罢,莫让新娘子等久了。”
杜长兰颔首,他接过喜秤,将盖头一角轻轻挑起,露出一张芙蓉面。
眉毛画的细细长长,却不似寻常女子柔媚,而是略略斜飞,敷粉抹脂,犹如一副画,上了浓墨重彩,杜长兰有片刻晃神。
喜婆含笑退下,杜长兰在莫十七身侧坐下,“等我久了。”
莫十七摇头,头上的珠帘也如柳枝摆动,打在她眼角。
杜长兰心疼的揉了揉,也生出一种似梦非梦的不踏实感。直到将人揽入怀中,才稍稍好些。
“十七,我当真开怀。”
莫十七未语,但用力回抱住他,少顷又莫名脸热,分开向两边。
杜长兰:“你可吃过些东西?”
莫十七点头:“阿荷给我送了一碗汤圆。”
她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是之前杜长兰给她的。
“我还没动,现在一起吃。”
莫十七打开,是四块花生糖,边缘有些化了,她捻了一块送入口中,望向杜长兰,眉眼弯弯:“真甜。”
杜长兰也捻了一块,应道:“确实很甜。”
那股甜意也逐渐安抚他的心,他捧着莫十七的手,珍惜的吻了吻:“此后你我夫妻,荣辱与共。”
莫十七:“不离不弃,白首相依。”
抱得佳人归,月色贺无声。
次日一早,杜长兰携新妇给双亲敬茶,杜老娘笑成了一朵喇叭花,给了新媳妇一个大大的红封。
此时,一行队伍抵达岭南。
第220章 婚期提前・下
这支队伍在城外驻留数日。
五月初九, 巳正。
队伍开始行进,敲锣打鼓声冲击众人耳膜,百姓们疑惑谁家又办喜事, 一行送亲队伍缓缓而来。
四匹高头大马并驾而行, 拉动华丽的车轿,四下轻薄的红纱半遮半掩佳人朦胧轮廓, 飞角上铃铛声清脆, 更添喜庆。
一众百姓不明所以,心里又实在好奇得紧, 猫抓一般,于是三五成群跟上。
然而行了一段距离, 百姓们心里犯嘀咕:“我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嗨呀, 这不是去按察使府吗,不会是杜大人断断几日, 连娶二妻罢哈哈哈”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
杜长兰也得了消息,他眼皮子一跳, 意欲带家人避一避,谁知门房匆匆而来:“大人,大人!天使来了。”
杜长兰抹了把脸, 结合先时手下所报,有了一个最坏的猜测。
“走罢,迎接天使。”
按察使大府门前,鼓乐班子声传八方,一曲百鸟朝凤激的人鸡皮疙瘩起来, 引来围观者众。
杜长兰甫一露面,人群传来骚动:“来了, 杜大人来了。”
“还真是杜大人纳…额娶妻?”这一里长的送亲队伍怎么也不像是纳妾。五月初一那日,杜大人正式迎亲也就这阵仗了罢。
传旨太监笑眯眯道:“杜大人,圣上有旨,您接旨吧。”
杜长兰瞥了一眼华贵的车轿,心往下沉,跪下接旨。
传旨太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按察使杜长兰神清朗秀,温其如玉,人皆悦之,朕亦喜爱,今日特将明荣县主赐与为妻,还望二人举案齐眉,恩爱不疑,钦此。”
话音落地,犹如一记沉钟敲在按察使府内众人脑中,嗡嗡作响,他们下意识望向杜长兰。
围观百姓仅有一部分人听懂传旨内容,但信息太过离奇,以至于他们一时怀疑自己理解错了。
传旨太监催促道:“杜大人难道高兴坏了,如此天恩,杜大人还不接旨。”
杜长兰抬首,沉声道:“不瞒公公,杜某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娶正妻,于五月初一,正式拜过天地,杜某已有妻,如何还能再娶。”
传旨太监怪叫:“什么!”
“你不是五月初九成婚吗?”话出口,传旨太监就道糟了。但这不能怪他,圣上有旨,务必命他们在杜长兰迎亲那日的前一个时辰,抵达按察使府。
纵使杜长兰还欲娶莫十七,也只能纳为妾室。
但杜长兰与莫十七竟然提前成婚了,二人夫妻的名实皆有,明荣县主反而名不正言不顺了。
传旨太监僵在原地,下意识看向车轿中的女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杜长兰提议道:“不若公公向圣上禀明实情,再行定夺。”
传旨太监:………
传旨太监迟疑,此时一道娇媚之声于车轿中传来,“不必麻烦,既然杜大人成婚了,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就以平妻待之。”
传旨太监眼睛一亮,“是这个理儿。明荣县主体贴入微,杜大人当真好福气。”
不给杜长兰反驳余地,队伍跨过按察使府邸的门槛,将“新娘子”抬入府中。
杜家双亲赶来时看见这一幕,差点昏过去。
皇帝老爷怎的坏人姻缘!!
传旨太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明荣县主及上百随从。
辜嬷嬷上前道:“杜大人,圣上有旨,还望你与县主快快拜堂,早生……”
她眼前一花,方才还好好的人昏倒在仆从怀中,辛起大叫:“来人啊,杜大人惊喜太过,昏过去了,快传大夫。”
辜嬷嬷面皮一颤,两侧的法令纹因为下耷的唇角,更显刻薄,“杜大人正值壮年,怎的说晕就晕,莫不是对圣上不满.......”
然而无人搭理她,辛起唤来两名府丁将杜长兰一道儿送去正院。明荣县主身边人要跟,被不经意挡去。
杜长兰低声与辛起吩咐,交谈间莫十七迎来,杜长兰飞快道:“不必担忧,万事有我,不叫你受委屈。”
莫十七:“我……”
“长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老娘神情慌张,她当真没了主意。
杜长兰边进正院边道:“明荣县主不是好人,爹娘待会儿配合我……”
按察使府内忙忙碌碌,辛起硬着头皮上前与明荣县主的人交涉:“大人这病来的突然,也不知几时能好,诸位不若去梨香院歇息。”
辜嬷嬷冷嗤,“杜大人这病确实突然。”
辛菱:………
爹啊,你怎么把这么棘手的事交给我啊啊啊!!
辛菱恨不得拔腿就跑,可他不能跑,黑缎白底的长靴里,脚趾都快扣出一座小院了,面上勉强维持镇定:“是、是啊,忒不巧了。”
辜嬷嬷还欲说些什么,花轿内又传来那道娇媚之声:“既如此,就先去梨香院。我入了府,便是杜大人的妻,自然以夫为先。”
辛菱的脚趾抠的更快了,好不容易将人带去梨香院安置了,他抬脚就走,谁知身后传来脚步声,一扭头对上辜嬷嬷那张老脸,辛菱骇的心跳都止了片刻。
辜嬷嬷道:“县主放心不下杜大人,命老奴前去探望。”
辛菱尴尬应声,脚步默默快了。两人先后进入正院,屋内聚满了人,辜嬷嬷根本靠近不得。只能隔着人群,远远的看一眼杜长兰。
床上的青年面色红润,骨肉匀亭,较寻常人还康健三分,哪有病容。
她冷笑,纵然杜长兰能躲一时,却躲不得一世。与明荣县主这堂,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明荣会成为杜长兰和莫十七心里永远的刺。
辜嬷嬷静静等着,一刻钟后大夫行来,杜老娘哭天抢地,“大夫你快瞧瞧我儿,他突然就昏倒了。”
大夫一番诊断,说了一大堆无意义的废话,开下一张温补方子。
杜老娘按了按眼角不存在的泪,走向辜嬷嬷,“你们…也辛苦了,今日先歇息吧。”
杜老娘不过一平头百姓,看着出自皇宫的教养嬷嬷,忍不住腿软,勉强才挤出一句话。
辜嬷嬷心中很是瞧不起,却还是屈膝行礼:“老夫人心慈,我等却不敢放肆。老奴随县主入了府,便是杜府的人,大人的安危胜过一切,老奴不敢掉以轻心。”
杜老娘嘴唇动了动,辜嬷嬷的眼睛太锐利,仿佛能洞穿她心中所想。她有些扛不住,别开了眼。
“随你们罢。”杜老爹扶住妻子,向榻上而去。杜老娘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
天上的日头悬在高空许久,渐渐地,西移而去了。
期间,屋内众人来去,辜嬷嬷审视着,不错过任何细节,更多目光落在莫十七身上。
这是一个不同于常人的女子,莫十七没有寻常女子柔软的腰肢,楚楚可怜的气质,反而犹如一柄归鞘的剑,敛去光芒。但知晓她的事迹,便不会也不敢轻视她。
莫十七曾与杜长兰勇闯西戎,以女子之身掌商队,来往寒冷的北方,与凶恶的狼群与悍匪狭路相逢。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莫十七的身上,她眉眼低垂,有种铜像无情的冷感。
忽然一名小宫人行来,与辜嬷嬷耳语一番。
“不急,杜大人的身子是头等大事。”她这话不止是说给小宫人听,也是说给屋内众人听。
杜老娘浑身一滞,被杜老爹拍肩安抚,才缓和些许。
杜老娘仍然不明白小儿子为何断定明荣县主是坏人,那是皇帝老爷赐下的女子,怎么会是坏人呢?
但长兰不会骗她。
杜老娘不敢深想这件事背后的逻辑,最后选择相信小儿子,旁的不多想。
莫十七望着杜长兰,忧心忡忡,长兰能躲一时,躲不了一世。
只要长兰心里有她,念着她,她并不是不能容人。
她不愿意长兰为她冒险。天子赐婚,谁能抗旨,谁敢抗旨?
莫十七心中闪过诸多思绪,但目光却不受控的落在青年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
余晖渐渐散尽,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光辉尽去了。天地为之一暗。
莫十七眼中也染了落寞,忽然她手心微痒,低头看去,青年修长的手指微动,指尖挠了挠她的手心,像一根羽毛挠到她心里。她心里一暖,挪了挪身子,将杜长兰上半个身子挡住,飞快塞了一块糖。
辜嬷嬷眉头一跳,大步过来,杜长兰仍是昏迷。她惊疑不定的望向莫十七,后者视她如无物。
辜嬷嬷气闷,袖子一甩,立回原处。
杜长兰嘴角微翘,又迅速垂落,将一块糖含化了,淌入喉间。
夜色袭来,明月而出,夜风携来一片静谧,隐约夹杂虫鸣。
辜嬷嬷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青年,气了倒仰,好好好,今日算她力乏了。
辜嬷嬷回了梨香院,汤如已经褪去嫁衣,洗漱后躺在床上看书。
辜嬷嬷蹙眉:“你还有心情看书?”
汤如意犹未尽的合上书,抬眸望来,平静道:“难道让我穿着嫁衣去伺候杜长兰?”
“我不是那个意思。”辜嬷嬷梗了一下,她站了一天,腿泛来酸痛,在床沿坐下,“总之,你一定要与杜长兰拜堂,而后洞房。”
汤如点点头:“我晓得。”
辜嬷嬷:“你..........”
“在离京之前,道人叮嘱过我。”汤如声音轻轻的,没有刻意伪装的娇媚,颇为清爽。
辜嬷嬷望着她,汤如道:“道人说杜长兰面如冠玉,性狡黠,最是揣摩人心,女子一不留意就许了芳心,让我万般小心,不要中了杜长兰的计。”
“我心中警惕,自然不会中他的计。”
辜嬷嬷神情一缓,“你是个拎得清的。”
第221章 佯疾・一
辛起提着食盒进入正屋, 其他人被杜长兰挥退,只留下莫十七,杜家双亲, 杜荷等人。
杜老娘心疼不已, “长兰多吃些,你肯定饿坏了。”
莫十七愁眉紧锁, 杜长兰搁下汤匙, 宽慰妻子道:“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莫十七叹道:“你装病也是一时之计。”
辜嬷嬷离去, 并非是真的放弃了。而是她知道她离开后,杜长兰一定会进食。不过是与杜长兰耗几日罢了。
病与不病, 无须通晓医理, 只瞧面色身形就明了。
杜荷小心瞥向小叔和小婶,她其实不太能理解小叔为何如此做。天子赐婚, 又是县主, 对方还不压小婶一头,以平妻处之, 于小叔而言有利无弊。
纵使明荣县主心怀不轨,可入了府,便是小叔说了算。
从小到大所学的伦理令杜荷面对此事不得解, 但心底深处却涌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羡慕。
世上当真有此至情至深之人?
杜荷想的入神,被奶奶一道惊呼打断,她抬眸望去,见她奶奶满脸不愿。
“我不同意,我不允许你折腾你的身子。”杜老娘握着小儿子的手, 双眸通红:“长兰,你是娘的心肝肉, 你不是折腾自己,你是折腾娘啊。”
杜荷莫名,发生何事了?她懊悔自己方才走神。
杜荷向辛菱打听,辛菱也处在震惊中回不过神,磕磕巴巴道:“大人说从今后,削减进食用量…清减身形,打算【长病不起】了。”
杜荷瞳孔猛缩,不敢置信的看向床上的青年,又忍不住望向同样震惊的莫十七。
每当她以为她了解小叔一点了,对方都会给她更大的震撼。
杜老娘的哭声哀怨凄苦,杜老爹也拉了脸,少顷他立在莫十七跟前,老脸泛红:“十七,这事算我老两口对不住你,你就让长兰与明荣县主拜堂成亲罢。”
“爹,你作甚。”杜长兰无奈,“不关十七的事。”
屋内却无人相信,连莫十七本人也不信,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终究是无力松开,指尖垂落:“长兰,我爱你,比起与人分享你的痛苦,我更无法忍受你伤害自己。明日天亮,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