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遥同宋越和成忱对视一眼,当即冲出门,三人夜深了才回来。
今儿虽举行升班考试,但也因此,严秀才来不及布置功课,所以明日还要再上学半日。
这事情并不费时间,巳时三刻,严秀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众人意料之外的,陈芨竟然也来了。严秀才心中叹息一声,摇摇头离开甲室。
这次休假,直到翻年元宵节后第二日才重新上学,众人即将分别月余。所以谁也没有急着离去,三三两两说着话,还有人约定假日出游。
杜长兰带着儿子在院中活动,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勾了勾唇。
“蕴儿。”杜长兰唤回儿子,“爹要去买些物什,你同你崔二伯伯他们回家。”
他将儿子抱进乙室,随后一人背着书箱出来。
他走到学堂院门处,等候的陈芨低声道:“是你害我。”
杜长兰茫然脸:“你说什么啊?”
陈芨看着杜长兰无辜的脸,牙齿紧咬,那个准头,那种感觉不会错的。
之前陈芨故意引崔遥对他动手,眼见得手,却横空飞出一只砚台击中崔遥的胳膊,阻了这件事。
当日他同付令沂虐狗时,手持棍棒,若非横空出现一物击中他们手腕,棍棒落地,怎会叫那群畜生近身伤他,他的右手又怎么会……
而在此前,他才引野狗攻击过崔遥,杜长兰与崔遥交好,完全有理由报复他们。
陈芨眼中充血,咒骂杜长兰:“你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好阴狠的手段。你把我毁了,你……”
“救命啊啊啊――”一道哭嚎直冲天际,其他学生瞬间聚拢,杜长兰蹿至甲室学生身后,抖着手,指向陈芨:“他他……”
杜长兰双目圆睁,一副惊恐万分的模样,吊足一干学生胃口。
陈芨气势一滞,想要继续开口指责杜长兰,却又苦无证据。再者,他也怕引出他不光明之事。
陈芨一时无言。
于是其他学生问杜长兰:“你们发生冲突了?”
杜长兰摇头:“我不知道啊。我本来准备离开,陈芨突然同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心里害怕,就…就叫了………”
众人无语:“你胆子也太小了。”
杜长兰缩了缩脖子,躲在人后。
众人见他怂哒哒的模样,也信了七八成,于是猜测陈芨因为退学,心里不舒坦。而杜长兰与他们有怨,这才故意吓人。
甲室学生做和事佬,你一言我一语带过此事。杜长兰从人后探出半张脸,朝陈芨挑眉。
想套他话,等太阳打西面出来再说罢。
陈芨气了个倒仰:“你们…你们真是有眼无珠,愚不可及!!”
众人也不高兴了,他们念着陈芨退学伤怀,心生怜悯才让着陈芨,不代表他们被人骂了还好声好气赔笑。
他们又不欠陈芨的。
于是甲室学生大步越过陈芨,离开学堂。陈芨话出口就悔了,不过想到付令沂,他心里又安稳些。
好友在精不在多,他与付令沂同患难共苦,今又舍身护付令沂,待付令沂考取功名,必然不会忘记他…
然而其他人都离开了,陈芨在院门等上许久,却没等到付令沂人,对方竟然不知何时离去了。
一阵寒风吹过,四季常青的桂树沙沙做响,扰乱陈芨的思绪。他看着空荡荡的学院,心中生出一股莫大的惶恐。
陈芨甩甩头,安慰自己想多了,然而回家时,路见旁人对他指指点点。
“……就是他罢?!真是个可怜孩子,念了好几年的书,最后因为右手受伤不能科考了。”
“太可惜了。”
“都怪那群野狗,幸好里正派人将野狗赶走……”
陈芨心头大乱,怎么回事,为什么一时间众人都知道他退学的真正原因。
他脑中顿时浮现杜长兰那张可憎的脸,胸膛剧烈起伏,怒火似巨浪翻涌:杜长兰,杜长兰!!
“阿嚏――”
杜长兰揉揉鼻子,定是陈芨那个‘孙子’在骂他。
杜蕴握住他爹的手,哈了哈气:“不冷了喔。”
杜长兰伸指点点儿子额头,笑道:“明儿我要去县里采买年货,你想想有什么想要的。”
杜蕴眼睛一亮,“带我吗带我吗?”
杜长兰哼哼:“这还用问?”
“呀啊――”小孩儿挥舞双手围着杜长兰跑了好几圈:“爹最好了,最喜欢爹了。”
杜蕴最后停在杜长兰面前,朝杜长兰高举双手,仰着小脸咧嘴笑。
杜长兰提醒儿子:“现下距离小院只剩十几步路了。”
小孩儿执拗的望着他。旁边的崔遥看的心痒痒,恨不得代替杜长兰把小孩儿抱起来。
“下不为例。”杜长兰俯身将儿子搂怀里,小崽儿顺势圈住他爹脖子,依恋的蹭蹭他爹的脸。
陆文英收回视线,杜长兰同儿子亲昵无比,一般将孩子放眼皮底下,可在学堂里杜长兰借口买物品,将杜蕴教给崔遥,他提前离开乙室。
仿佛杜长兰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好让杜蕴瞧见。
第34章 山野传说
众人回了院, 杜长兰将书箱往屋里一放,大喇喇伸展四肢:“呼,终于歇口气了。”
崔遥凑过去勾住他脖子:“明儿你采买年货后, 在县里玩两天呗。”
杜长兰道:“没钱。”
崔遥白了他一眼, “谁要你出钱了。”
话落,崔遥望向院里其他人:“你们也一起罢, 上次咱们去白雀庙, 这次换成大台寺,可气派了, 就当给家里人祈福。”
“你一人拜两家庙,也不怕菩萨怪罪。”杜长兰推开他, 在院里做拉伸。
其他人若有所思, 陆元鸿挠了挠头,犹豫道:“阿遥, 我觉得长兰说的有几分道理, 咱们先前儿才拜过白雀庙的菩萨,你还道菩萨灵, 现下扭头去另一家,被反噬怎么办。”
少年人谁没看过几本神仙志怪话本,陆文英涌到嘴边那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又咽了回去。
老话还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众人开了灵异口子, 陆元鸿神秘兮兮讲述不知打哪儿听来的,又转过多少手的山野传说。
一群人围坐石桌边,听的聚精会神,陆文英瞥一眼身边的崔遥,不自在的挪了挪屁股, 可狭窄之地又能挪哪儿去。
杜长兰见状眼珠转了一圈,坏心眼起, 等陆元鸿说完,他行至陆元鸿身后:“其实,我也听过一个山野传说。”
众人齐齐仰首,逗狗的杜蕴也竖起耳朵,杜长兰清清嗓子:“话说那一个晚上,夜浓如墨,浓重的挥散不去,天空不见一点星子……”
他绘声绘色描述一个‘月黑风高深谷寂’的画面,将众人引入思绪。
“倏地,夜色中传来一声吱响。”杜长兰冷不丁加重语气,将众人惊了一跳,他又缓和道:“原是两名上京赶考的书生乘坐骡车驶过,他们原本行进的山路被毁,不得已绕行,谁知在山中迷路,而此时随身携带的蜡烛已经燃尽。”
崔遥搓搓胳膊,忍不住道:“还赶啥路,老实在车里待着罢,睡一晚就过去了。”
其他人深以为然。
杜长兰无视崔遥:“俩人刚要躺下,一名书生却忽然闹了肚子。于是他下车离开前叮嘱友人,自己回来时会敲三停一续二。”
意为:他先敲三下车门,停一息,再敲两下车门。如此车内友人不会错认,将山野豺狼放进车内。
“然而……”杜长兰拖长尾音,环视众人,轻声道:“闹肚子的书生迟迟未归,此时车门却有一下没一下,毫无规律的被敲响,就像这样。”
他手敲在陆元鸿肩头,声调凉幽幽,差点将陆元鸿吓的跌地上。
陆文英抓了抓袖摆,佯装镇定:“可是山中猛兽袭击?”
“或是精怪?”宋越也道。
杜长兰嘴唇微张,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嘻嘻一笑:“我肚子饿了,想吃酱肘子。”
众人:………
气氛烘托到这个地步了,你跟我搁这儿?
崔遥恨不得给杜长兰的腹部一拐肘:什么人啊!
他恨恨道:“吃!今儿买他五六七八个,吃不完不罢休!”
杜长兰提要求:“要南边往东走那家铺子的,他家的肘子炖的烂熟,尤其肘子皮晶莹剔透,用筷头轻轻点一下,皮儿都跟着颤,一入口就化了。”末了总结:“让人吃了还想吃。”
崔遥当做耳旁风,转眼出了院门,身后还飘来一句:“回来时再给我提壶好茶,解腻~~~”
下午陆文英在院里温书,其他人出门玩了,四下静悄悄,一点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陆文英:………
所以车内书生听到的不规律响动到底是什么。
他合上书,在院里来回踱步,口中念叨‘圣人言’平复心绪。可心底终究生了烦躁。
于是乎,他进花厅将写有他名字的石器物件儿拿出来,打磨很圆滑的两块石头,中间钻了根空心铁棒,铁棒内里加套木棍。
这是杜长兰想出来的东西,名为哑铃。为了增强他们手臂力量,练出一手好字。陆文英的‘哑铃’重量是所有人中最轻的。
他先行热身,而后按照杜长兰教过的姿势训练,很快就抛掉纷杂的思绪。
另一边杜长兰带着儿子,同友人们在街上闲逛,他们年轻明俊,衣着也较为体面,行过时也是小镇上的一道靓丽风景。
杜长兰单手抱儿子,留意四下,随着年关逼近,镇上也热闹许多。尤以西面为最。
今儿并非赶集日,又是下午,可街边还零零落落有不少摊贩,忽而,一只通体黑色,身材健壮的犬只凑至蜜橘摊前,扭头朝杜长兰软软叫,黑色的圆眼里都是期待。
摆摊的是个年轻男子,见一只狗来他摊前也不生气,反而顺势招呼杜长兰:“哥儿尝尝我家的橘子,不甜不要钱。”
他们本地产蜜橘,前朝时还曾在隔壁县设过‘橘官’,乃是御贡水果。
杜长兰将儿子放下,摊主顺势掰开一个橘子,黄灿灿的橘皮溢出清新水雾,带着一点刺激的橘子味,分与杜长兰一众人品尝。
崔遥他们接过就往嘴里扔,香甜的汁水溢开,很是解渴。
杜长兰扔了一瓣进狗嘴,又给了小崽儿一瓣,父子俩没有对视,却几乎是同步低着头,仔仔细细撕下橘瓣上白色的筋膜,而后将筋膜扔进狗嘴。
其他人:???
瓣掰没有了脉络,日光下果肉清晰可见,一粒粒的规整极了,每一粒都水莹莹,诱人得紧。
父子俩张口咬下,唯一区别是杜蕴人小,只咬了一半,橘子甘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舌尖四溢,无一丝杂质,只有纯粹的果香,对于唇舌是一种极高的满足。
父子俩吃完了,从袖里掏出方帕按按嘴角,杜蕴还伸出两根小手指,将碎发捋在耳后,耳后仰首咧嘴笑:“爹,蜜橘好甜。”
整个蜜橘摊安静无声,便衬的杜蕴的撒娇格外明显。
众人如梦初醒,看向杜长兰时一阵无语,照这么个吃法,还吃啥橘子,连橘子皮都捞不着。
杜长兰问摊主:“多少钱一斤?”
摊主愣了愣,才道:“六个铜钱。”
杜长兰点点头,这价钱倒是合理,若是在北方,价钱翻上两三倍也是有的。古代交通不便,商人逐利,必是将这成本一道算进去。
他数了二十个铜板过去,摊主麻利的将橘子称好。但有个问题,他们下午出门玩耍,谁也没背书箱,更遑论篮子。
于是一群人看着小山堆的橘子面面相觑,陆元鸿道:“总不能让咱们用前摆兜着走罢。”
崔遥翻个白眼:“那我可不干。”
杜蕴挠了挠小脸,思考对策,然而杜长兰脚一抬,去十来步开外买了两个竹篮,还附赠一截草绳。
宋越道:“一个篮子就够了。”
旁边人摇摇头,两个竹篮子六文钱,都能正经买一斤蜜橘了。年轻小子就是不会过日子。
杜长兰将两个篮子的提手用草绳相连,比划一下,顺手搭在小黑背上,两边篮子放上差不离重量的蜜橘。
众人:!!!
杜蕴捧着手,星星眼望着杜长兰:爹好聪明!!
杜长兰牵着儿子的手,慢悠悠朝前去,崔遥他们赶紧跟上,目光又忍不住落在驮物的小黑身上。
!!!
他爹的,继他们羡慕杜长兰养了个好儿子之后,又羡慕杜长兰养了一条好狗,这也太特么物尽其用了。
大人们还好,在旁边看看,小孩们就忍不住了。
一名八/九岁的少年亦步亦趋上前,腼腆问:“哥哥,我能摸一下你的狗吗?”
杜长兰抬头看天色,抬了抬下巴,矜持道:“最多一刻钟。”
那N瑟的模样,看的崔遥想揍他。
小少年得到肯定回复,朝杜长兰飞快道谢,而后呼唤同伴过来,或是怕惊着狗,一群孩子压低声音,叽叽咕咕交谈。
“它毛发好柔顺,好有光泽。”
“摸着好舒服……”
小黑昂着脑袋,同它的大主人一样矜持,只是摇晃的尾巴暴露它的心情…
杜蕴看的心痒痒,也加入进去,大约是同其他人玩嗨了,待小少年们离去时,他还热情的分了三个蜜橘出去。
小少年心中渴望,又觉杜蕴年小不能做主,于是本能的望向杜长兰。
杜长兰笑道:“我儿子送你了,就收着罢。”
小少年惊喜道:“谢谢哥……”声音戛然而止。
等会儿,清俊哥哥刚才说什么?
儿子?清俊哥哥的儿子?
小少年磕磕巴巴改口,“谢…谢谢叔叔。”
他拥着小伙伴们,忙不迭跑远了。
崔遥捻着兰花指,夹声夹气:“叔叔真好,谢谢叔叔。叔叔真是驻颜有术,风华无双。”
说完崔遥把自己逗笑了,乐的前俯后仰,其他人也展眉舒颜,老旧的长街仿佛古树焕发新芽,充满生机。
黄昏时,一行人回到小院,小崽儿玩了半日,小脸透出乏色,饭后没多久就睡下了。
其他人也准备回屋歇息,却被杜长兰叫住,他举着一盏灯,火光将他明俊的一张脸照的明明灭灭,也映出他眼中的不怀好意。
“你们不想知道后续吗?”
其他人直觉不好,可杜长兰故事只讲一半,没个后文,他们实在心痒痒。
于是一群人重新坐回圆月桌旁,事后众人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你好奇叫你贱。
屋门紧闭,杜长兰将唯一的一盏灯放在圆桌中央,薄唇轻启:“四下静悄悄,天地间一片黑暗,车内书生的五感被无限放大。你们仿佛可以听见他迅速跳动的心跳声。他想开口询问,可又怕是猛兽,反而暴露自己……”
杜长兰声调抑扬顿挫,十分具有画面感,他轻轻一吹,桌上的灯火摇曳,也摇乱众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