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日子消磨的快。
今儿天阴,天上暗沉沉,估摸着要下雨,这样的时候,严奉若待在屋里。杜长兰同他对弈,两人加了点花样。
每落一子,要回答对方一个典故,在哪一页,或是一段佛理,若是回错了,则自损一子。
儿旁观一会儿,听的脑袋晕乎乎,去一旁凳子上看闲书。
杜蕴和大黑在院里瞧热闹,今日不会有香客上香。于是庙里的年轻僧人将石龟池子底的铜钱打捞,一人一狗看的津津有味,忽的,杜蕴鼻尖一凉,他下意识仰头看去,一滴硕大的雨珠砸进他右眼。
“啊――”
杜长兰顿时起身,打开屋门,只瞧见大黑叼着杜蕴落水。
年轻僧人也傻眼了,刚要施救,杜长兰道:“那池子浅,无甚关系。”
他落下了心,抱胸倚门看热闹:“真笨,你站起来就好了。”
池底铺的青砖,有着力点,杜长兰压根不担心便宜儿子陷进去,退一步说,旁边还有石龟和大狗。
果然,经杜长兰提点,池子里扑腾的小孩儿立起身,带着狗,手脚并用爬回岸上。
大黑:“汪汪汪――”
杜蕴瞪狗一眼,他刚才是被狗创下去的。
大黑心虚的望着它的小主人,不怪狗,狗只是想帮忙。
虽然帮了倒忙。
这么一折腾,小孩儿浑身湿了透,年轻僧人担忧道:“施主年幼,等会儿小僧为你熬碗姜汤驱驱寒。”
杜蕴抬手捋了捋碎发,拱手行礼:“多谢师傅。”
杜长兰身旁的儿有些意外,心道杜蕴年纪虽小,但遇事不慌,颇为可贵。
此时小孩儿扭头鼓着脸望向他爹。
儿:..........
他收回刚才的想法。
杜长兰轻笑一声,对儿子道:“要不要玩水?”
杜蕴以为他爹还在揶揄他,气鼓鼓别过脸,下一刻噼里啪啦声接连响起,他头脸也传来轻微钝痛。
雨下大了。
这雨说来就来,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珠敲着头顶黑瓦叮叮当当脆响。转眼间地面都湿了。
杜长兰脱了外衫鞋袜,一头扎入雨中。众人瞠目结舌,儿差点脱口询问:尔有恙乎?
儿赶紧拦在严奉若身前,誓死保护他家公子。
小孩儿回过神来,嗷的一声冲向他爹,牵着他爹的手转圈圈,冷冰冰的雨珠拍打在他们身上,两人毫无所觉。
大黑在旁边疯狂蹦Q,狗好开心,好兴奋!!
杜长兰还去厨下取了瓢和木桶,舀一瓢对着儿子泼过去,杜蕴紧闭双眼,连呼吸都止了。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又一瓢水泼过来,小孩儿:!!!
“不来了不来了,救命啊。”小孩儿狼狈逃窜,夹杂杜长兰的仰天大笑。
大黑英勇护住,以血肉身躯为小主人挡着,如果狗嘴不咧得高,尾巴不甩得欢,颇有悲壮感。
儿面颊抽搐,无语至极,想要关上屋门,眼不见为净。但严奉若却看的兴致勃勃。
甚至他还取了长笛,吹奏助兴。明快的笛声流淌,风声雨声笑闹声作附。
儿内心抓狂:乱了乱了,全乱了!
世上怎会有如此放浪的读书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若杜长兰知晓儿所想,必然嗤笑一声,论放浪,谁比得过以前那群嗑五石散,求仙问道的?
嗑上头了,还会当街果奔。他这才哪儿到哪儿。
杜长兰在雨中踩水,踢踏,有种莫名的韵律,小孩儿有样学样。
末了,杜长兰举起儿子,在空中甩了两大圈,小孩儿尖利的笑声几欲冲破雨幕,直抵天际。
严奉若放下长笛,看着眼前一幕,整个人都跟着一轻,仿佛他也这么疯闹了一场,快活了一场。
从前他不喜雨,雾蒙蒙湿淋淋,叫人透不过气。
至如今,方才觉出乐趣。
他犹豫着伸出手,指尖冰凉,一滴雨珠落在他指腹,崩溅成花。
那一刻,他同这方天地,这方山水,好似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联系。
这一切,是院中人带来的。
杜长兰放下儿子,敞开了亮嗓儿,遥唤远方,一阵阵回声缓缓传来。杜长兰畅快大笑,雨水顺着他清俊的脸庞滑落,滴滴答答。
他双眸如洗,仰着磅礴大雨,心中涌出一股豪情:“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
他念一句,杜蕴就扯着嗓子念一句,连狗也来凑热闹。
院子里欢腾极了,一刻钟后,杜长兰同严奉若打声招呼,将儿子拎回屋。
这一刻钟,太酣畅淋漓,被无限延伸,令人回味无穷。
杜长兰提热水和姜汤回来,小孩儿还没从先前的情绪脱离。
父子两人冲洗干净,换上里衣裹在被子里,只露出湿漉漉的脑袋,像两个粽子。
这会儿姜汤也不烫了,杜蕴双手捧着碗,小口小口喝,又眯着眼朝杜长兰笑。
杜长兰问他:“这么开心?”
小孩儿用力点头,末了又期待的望着杜长兰,“下次下雨,我们还这样玩好不好。”
杜长兰将剩下姜汤一饮而尽,眼尾微抬:“如果你这次没生病,下次可以玩一会儿。”
“我肯定不会生病。”杜蕴迫不及待保证,喝完姜汤,他还用干巾子给湿发汲水。
杜长兰“啧”了一声:“没吹风机就是麻烦。”
小孩儿疑惑:“什么?”
杜长兰揉揉他的脑袋,“没什么。”
过了会子,小孩儿搬来棋具,父子两人在榻上对弈,杜长兰执黑先行,他刚落了三子,小崽儿拱着手软软道:“爹让让我,让让我。”
杜长兰哼道:“未战先示弱,你也不嫌丢面儿。”
杜蕴嘻嘻笑:“同爹告饶不丢面儿,我在爹面前没有面儿~~~”
半个时辰后,杜长兰仅着中衣敲响严奉若屋子的门,儿刚打开门,怼来一个白嫩嫩的小娃。
杜蕴朝他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严奉若从榻上起身,笑问:“这是怎么了?”
杜蕴捂着小脸,不吭声。
杜长兰哼哼:“我同他下不了棋,只好累你来。”
话落,杜长兰交付孩子扭身走了,身后听见小孩儿压低的声音:“我求饶太多次,我爹烦了。”
儿:???
严奉若笑出声,杜蕴一张小脸充满无辜,道:“伯伯,真不怪我。我爹太狠了,不怎么肯让我。”
落子无悔,没得退路,所以小崽儿每次落棋都犹豫。他见势不对,就先同杜长兰告饶,弄得杜长兰束手束脚。
杜长兰回屋后,撤了案几,悠闲的往榻上一躺,脸上哪还有半分无奈,闲闲的翻阅佛经,何止一个惬意了得。
这雨虽来势凶猛,但一个时辰就止了,雨后空气清新,带着凉凉的湿意,十分舒适。
后院地面浸足了水,软烂不堪,杜蕴之前才在雨中疯玩得了趣儿,这会儿光着小脚丫在泥面踩来踩去,还用脚丫夹出一团又一团条条状状的泥团。
儿在一旁劝儿,劝不住杜蕴,他问杜长兰:“杜公子也不劝劝孩子?”
“劝什么,有什么好劝的。”杜长兰撑腰打了个哈欠。雨后的天儿,不冷不热,最适合困觉了。
严奉若按住小童:“蕴儿稚子天性,由着他去。”
杜长兰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两人就此切开话题,又议论“天然”二字,道家精于此,严奉若平日里涉猎不浅,娓娓道来。
“啪啪啪――”小孩儿用力拍着小手,由衷称赞:“伯伯真是才学过人,所知甚广。”
他脚上泥泞未褪,小脸却是严肃认真的,明显听进去了。
杜长兰附和儿子,严奉若摇摇头:“我所学不过皮毛,论才学,我舅舅远胜我。”
外面风凉,严奉若又咳嗽起来,杜长兰扶他进屋,又拨开香炉点上。
小童此时倒了温水,喂严奉若服药。
杜长兰开口:“可能给我瞧瞧?”
儿迟疑,严奉若将药丸落他手里,杜长兰仔细查看,又嗅闻一番。
“奉若兄,你这病可有由来?”杜长兰将药丸还给儿。
严奉若道:“大夫说我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
所以这么多年,严奉若的舅舅始终不能对严秀才释怀。
当年严母意外丧命,李氏还了一命去,却还累了孩子。
若非李氏临终坚持,李家人当年悄无声息将孩子冠上李姓,让严奉若做了李家嫡系。
陈年旧事,严奉若不愿多谈,他另起话题,道:“我表兄有意仕途,这些年我舅舅收集不少试题。”
杜长兰不解他话题跳跃如此快,严奉若口紧,鲜少谈论家中事。
严奉若取了磨条,细细研磨:“我的药吃完了,明儿得回家一趟,偏我身子不适,儿扶我不住。你若是得空,明儿可否能送我一程?”
儿惊讶,他家公子还是第一次邀请友人上门。杜长兰有这么得他家公子的心?
杜长兰神情严肃:“冒昧登门……”
“算不得冒昧。”严奉若宽慰他:“既是我身体不适,你送我归家,顺道拜见家中长辈,合情合理。”
于是此事就敲定了。
第52章 舅舅李珍
杜长兰念着起早儿去县里叫辆车, 不成想李府的马车停在山脚下。
李府重视严奉若,那丸药事关严奉若身子,定是时时记着数, 只有余的, 没有缺的。
杜长兰搀扶严奉若上马车,后者与他对视一眼, 又慌忙移了目光。
杜长兰随后也带儿子进了马车, 这次他们没有带狗。
杜长兰搂着儿子道:“人面皮儿薄了,只有自己受亏的。幸好爹脸皮厚。”
严奉若动作一顿, 而后若无其事翻阅书籍。
杜长兰道:“奉若兄瞧的什么书?”
“不上道的杂书。”严奉若将书籍推过去给他瞧。
杜长兰笑道:“马车晃动,看书对眼睛不利。我昨儿刚想起一个故事, 说与你们听听。”
严奉若和杜蕴望着他, 杜长兰清了清嗓子:“话说古时,原是没有四季, 全凭一女神掌管, 她欢愉之处,全年如春……”
杜长兰渲染女神的法力与美好, 讲述女神同她的女儿过着开心快乐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女神的女儿被诱拐了。
严奉若和杜蕴听的聚精会神,眼见杜长兰讲到女神终于找到“歹徒”的老巢, 即将救回女儿时,马车停下。
一大一小颇为可惜,杜长兰笑道:“回头说与你们听。”
“爹要记得喔。”小孩儿率先下马车,面向马车等候。
其次严奉若,杜长兰最后一个落地, 心道他们居然从正门进,这也太郑重了。
忽然一行人逼近, 为首的中年男子快步道:“奉若。”
他将严奉若抱了满怀,又把着人的肩膀来回打量:“又清减了许多,我先前同你说,不让你去庙里……”
杜长兰留意他,同严秀才相仿的年岁,容貌斯文,蓄有山羊胡,打理的干净整洁,着一身翡翠提花山水纹的家常袍,脚踩印花单鞋,很是儒雅。
身后跟着一名老者,俯首躬身,但穿着体面,应是管家之流。再往后两人年轻些,样貌周正,很有精神气儿,是长随差不离。
严奉若按住李珍的手,温声道:“舅舅,我要同你介绍二人。”
李珍这时才正眼打量杜长兰,他从儿口中听过,对杜长兰印象平平,如今见着人儿,微微惊讶。
眼前男子不是一般的秀美,而是生的明俊,有读书人的文气与清俊,却没有读书人的文弱。身量挺直,薄薄的衣衫隐约勾勒出胸膛轮廓。
兼文武之长,弃文武之短。上天委实厚待此人。
杜长兰拱手行礼:“后生杜长兰,见过李老爷。”
李珍眸光一动,他还以为杜长兰会称呼他“伯父”,以拉近关系。李珍刚要说什么,又有一道稚嫩声音传来:“小辈杜蕴,见过李老爷。”
李珍想起来了,这杜长兰不学好,年纪轻轻就有了一个儿子。
但他见父子二人举止有礼,也很难生出恶感,他扶起杜长兰和杜蕴的手:“不必多礼。”
一番简单寒暄,一行人进府。
李珍犹如一个寻常的威严长者,从外甥口中得知杜长兰有意一年后的院试,于是考校杜长兰。
他没有将人带去外院偏厅,而是领着人在在府中饶了一圈,带人见李府富贵,李珍留意杜长兰父子的神态,然而意外的,杜长兰父子并未有震惊艳羡之态,也无仇视之情,仿佛司空见惯般寻常。
杜长兰猜到李珍用意,心道:他上辈子去皇宫逛了好几个来回,还拍了照,躺在太和殿外的汉白玉石阶歇觉。也曾去一品大员故居游览,如此地方都逛腻了,不至于看见一个三进院子就失态。
杜蕴则是一切像他爹看齐,只要他爹在身边,就是他们去仙山都不怯。
李珍也觉无趣,不再多绕,领着人进了二院的花厅。下人奉上茶水点心。
宽背椅对五六岁的孩童仍有些高度,然而李珍瞧杜蕴好似跃了一下,人已经稳当坐好,刚才那下似乎是他的错觉。
杜蕴见李珍看来,微微颔首,双脚悬空也未随意晃动,十分有礼。
杜长兰和严奉若忍笑,小崽儿在外委实有一套。
李珍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问杜长兰近日念什么书,习什么字体,平日娱乐些什么。
先前的考量,此刻的问话都不算客气,谁让杜长兰将李珍的雷点踩了遍。
年少有子,可见品行有疑。
又是严秀才的学生,旧怨翻涌。
李珍甚至阴谋论杜长兰是严秀才派来的探子,但随后自己否了。他也觉得自己想多了。
杜长兰不甚在意,正欲回答被严奉若阻拦了。他正色道:“舅舅,长兰是我知心好友,我清楚他的为人。蕴儿聪明伶俐,我心中亦是喜爱不已。”
杜长兰有些意外,又不算太意外。杜蕴高兴的抖了抖耳朵,挺起他的小胸脯。
李珍与外甥对视,少顷败下阵来:“罢了,从小你就心思灵透。”
或许是有感自己之前过火,用过茶水点心后,李珍将他们带入书房,从书柜里取出四五本书籍,递给杜长兰。
杜长兰翻阅几页,愣住了。这些都是往年院试题,誊抄之后装订成册了。
李珍在书案后落座,矜持道:“再翻翻。”
杜长兰照做,眸光微亮,下面书籍里是誊抄的邸报,看事迹是他们这一块儿的。
严奉若向前几步,指着一排书柜,分了四层,每层都被书籍填满了。
杜长兰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这些难道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