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呢。”严奉若笑道:“我外祖父尚在时就留意此类,我舅舅也沿了这个习惯,经年累月的,誊抄了许多。这间书房里只是冰山一角。”
杜蕴也张圆了小嘴,又赶紧伸手捂上。这么多书,得看到猴年马月去了。
杜长兰心里有点痒痒,他还真挺想看的。这些书籍记载的东西,后世史书上难见。
他恭维道:“真是了不得。寻常书生有个七八本,已是幸运。见了李老爷,才知云泥之别。怪道是书香底蕴。”
李珍哼了一声,呷了一口清茶,严奉若默默为他续上。
李珍吊足了杜长兰的胃口,才允了杜长兰在此翻阅。
这是杜长兰没有料到的,飞快瞥了一眼李珍,没想到撞个正着,被后者狠狠瞪了一眼。
那一瞬间,李珍简直是严秀才分严,杜长兰想,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关联罢。
他先挑了一本有趣的杂记给儿子看,随后才翻阅院试题,兴致来了还提笔作答。
李珍默了默,起身不经意略过,严奉若含笑跟在他身边。
读书人讲究个见字如人,李珍看见宣纸上工整又不乏锐利的小楷,微微一怔。好俊的锋芒。
那是一道杂文题,类公文写作。因此格式很是讲究,重要。
李珍一通扫下来,终于在末端看见一丝微小错漏,立刻指出:“姓严的这些年教蒙童,脑子也教丢了不成,竟是连最简单的杂文也不会了。蠢材,实在蠢材!”
杜长兰抿了抿唇,决定为他先生正名,于是他抬眸道:“李老爷,不关先生事,这是后生错…”
“什么李老爷。”李珍脸一沉,“奉若视你为好友,你却对老夫一口一个老爷,生分至此,没良心的师父教出没良心的学生。哼!”
他袖子重重一甩,竟是摔门走了。杜蕴捧着书,呐呐不敢言。
这位爷爷,额,真不像一般爷爷。
严奉若合上书房门,无奈道:“不瞒你,我舅舅天资过人,又强于记识,早些年就得了举人功名,若是继续往上考,现下应是有正经官身。”
他声音顿了顿,欲言又止。
杜长兰从严奉若讲述只言片语的过往,和现在同李珍短暂的相处,他基本已经猜了个大概。
文人重礼教,若是寻常兄长得知,因着妹子的缘故,间接害婆母意外丧命,恨不得亲自打杀了妹子,为自家挽回名声。
但李珍却收留和离的妹妹,悉心照顾,甚至还将病弱的外甥以亲子待之。
至情至性。
李珍厌恶严秀才,却又未拦着严奉若私下同严秀才见面。可见是通透的。
你了解他,便晓得他的好。可若是不了解,几息功夫就要结仇。
刚才李珍那一出,换了旁人,没头没尾的捱通训斥和指责,真要生了怨。
事实上,杜长兰不过是被迁怒,根源在李珍对严秀才的不满。
但如果杜长兰真的默认李珍对严秀才的辱骂不作声,李珍反而会当真不满杜长兰。
不管如何,严秀才都教了杜长兰一场,这份恩情怎么也抹不得。
正是这样的性子,李珍喜怒随心,活一个潇洒自在。杜长兰试想李珍若是进了官场……
那画面太残酷,他不忍看。
第53章 李道琦
酉正三刻, 李家的正经哥儿回了,从仆役口中得知有外人来,且还未离去, 他顿生了兴趣。脚步一转, 改道去了二院书房。
“听说是若哥哥的好友?”他咕哝道,想象不出来是个什么模样, 或许跟严奉若一般高雅如柏。
小厮挑儿道:“公子, 小的刚问了。说白日里老爷还在书房发了一通火,但怪就怪在, 那位杜童生没走,老爷也未叫仆役将杜童生请出去。”
但不管怎么说, 这位杜童生脸皮真厚。
说话间, 主仆二人越过了月洞门,院里收拾的齐整, 只见书房外的石阶处, 分摆了两盆载平安树,旁的花儿草儿再是没有。
李道琦顽心陡生, 来回拨弄着叶子,见树叶清脆碧绿,见之心喜, 扯了一枚叶子下来。
挑儿瞧见,眼皮子跳了跳:“我的哥儿,可不敢揪这叶子。恐坏了运了。”
李道琦翻个白眼,越过他敲响书房门,又清清嗓子道:“若哥哥可在, 我是琦哥儿。”
屋门从里面打开,然而却是一张陌生的笑脸, 杜长兰道:“奉若兄体乏,先回屋歇着了,留我在此看书。”
他拱拱手,自我介绍一番。李道琦上下打量杜长兰,哼道:“我是李府的小公子,李道琦。”
杜长兰眸光微动,时人讲序,若是独子则会特意说明。
李珍和妻子育有两子一女,李道琦便是李二公子。正经论是这样没错。
偏生李府住着一位,位同李府正经公子的表公子,严奉若。
这序怎么排?
李珍定然是愿意将严奉若排进来,但严奉若心细,不想外人说嘴,估摸着拒了。
于是也就有了“小公子”,而非“李二公子”。
杜长兰心思转的快,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引着李道琦进屋,明知故问:“哪个qi?”
李道琦让杜长兰猜。这时一名小童上前。
杜蕴先前听见声儿,见着人来了,也拱手作揖,李道琦见一五六岁的小童唤他叔叔时,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天可见的,他今岁满打满算也才十一,按虚岁论也不过十二,如何能做五六岁小童的叔叔。
太过惊讶,李道琦都忘了扶杜蕴起身,还是这孩子又拱了拱手,若无其事立起。
杜长兰笑道:“犬子年幼,让小公子见笑了。”
他领着李道琦在窗边木塌落座,顺手将隔子大开,落日余晖,有种别样的浪漫。
杜长兰不疾不徐倒上茶水,杜蕴机灵的将书案上未动的点心捧来,招呼李道琦吃用。
李道琦愣愣道谢,挑儿看的目瞪口呆。
李府的正紧哥儿是他们小公子,怎么杜长兰父子反而一副主人家做派,这不鸠占鹊巢嘛。
挑儿有心提醒,此时杜长兰也坐下,对李道琦道:“你名字里那个qi,可有什么典故?”
“这……”李道琦看他一眼,下颌高抬,“是我叫你猜。”
“是是是,我猜。”杜长兰好脾气应道,他起身踱步,做思索状。
李道琦哼笑一声,顺手捻块糕点,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圆溜溜黑亮亮的大眼睛。
小童朝他眯眼笑,小童生的俊,但脸庞和身材还带着孩童特有的肉感,笑起来娇憨可爱。
世人多爱皮相,李道琦虽然还梗着之前那句“叔叔”,但见杜蕴举止有礼,玉雪可爱,他心生喜爱,于是手转了个方向,将点心递给杜蕴。
小孩儿望着他,张开嘴,李道琦愣了愣,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撑着红木小几,将点心喂尽小孩儿嘴里。
杜蕴眼眸弯弯,他也伸出小手捻了一块点心喂李道琦嘴边。
面对小孩儿期待的目光,李道琦缓缓张开嘴,咬了一口。
杜蕴偏着脑袋,将一块点心喂完了才收回手,这么一个来回,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不少。
李道琦不管杜长兰,捉住杜蕴的小手把玩,问:“你可念了书,认了字?”
“略认几个字。”小孩儿声音还带着稚嫩,杜蕴还故意夹了一下,听起来奶声奶气。
杜长兰背过身,掩住笑意。
于是乎,杜蕴同李道琦聊起来,约摸一盏茶后,杜长兰道:“我猜到了几个。”
杜蕴见他爹来,从榻上下去,李道琦急了:“你别走啊。”
他跟小孩儿聊得好好的。李道琦不高兴的看了杜长兰一眼。
杜长兰恍若未觉,顺势道:“我太壮实,小公子不嫌弃的话,蕴儿同你挤挤。”
李道琦:???
挑儿:!!!
“叔叔,我不重。”李道琦还没反应过来小孩儿这句话的意思,他怀里就钻进一个香香软软的孩子。
李道琦浑身都僵硬了,他没抱过孩子,他不会啊。
挑儿满脸怒容,这都什么人啊?!!
他一把钳住杜蕴的胳膊,恶狠狠的要扯下来,李道琦下意识将人护着,瞪了小厮一眼:“孩子娇嫩,你小心伤了他。”
杜长兰坐了回去。
挑儿的冤枉和不甘都要溢出来了,他恨恨道:“小的去给公子打壶热水。”
李道琦不甚在意,“去罢去罢。”
挑儿:............
啊啊啊啊――
他离开书房还隐隐听到身后的谈笑声,边走边咬牙切齿:“真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茶吃着,点心用着,狼吞虎咽,真是乞丐进了金窝儿了,一个外人也不掂量自己身份,穷酸货,我呸。”
“你说什么。”一道冰冷声音传来,挑儿顿时一滞,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正好瞧见行来的严奉若和李珍。
挑儿膝盖一软,跪下告饶。
严奉若眉眼含霜,少见的动了怒:“杜公子是我请来的,你骂他作甚,有不满冲我来。”
挑儿忙道:“没有的事,若公子误会了,小的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李府谁不知道老爷疼爱严奉若,捧的跟眼珠子似的。他哪敢儿啊。
李珍眼中怒火翻涌,“李府低门,留不住你这上等人,明儿你自行高处去罢。”
挑儿白了脸:“老爷,老爷不要撵小的走,小的错了,小的知错了。”
他砰砰磕头,“老爷,我家老娘眼睛都花了,夏日里哥哥又才讨了两个小子,都等着花用。小的若是家去,一家老小怎么活啊,老爷――”
他哭的凄惨,说的可怜,李珍也缓了神色,看向严奉若。
严奉若道:“罢了,罚你半月月银,往后管好你的嘴。”
挑儿连恩告谢,抹抹眼泪跑远了。
李珍叹气:“不成想我李府也有这等拜高踩低的人。”
严奉若道:“舅舅宽心,这样的人海了去了,多留意就好。”
今日不是杜长兰,换做张长兰赵长兰,既是他们请进府的客人,由不得府里下人埋汰。
两人往书房去,严奉若眉宇微蹙:“舅舅,我记得那小厮跟在琦哥儿身边,我想着改日寻个由头换了。不过一些茶点,也值得他这般计较,眼皮子忒浅。天长日久,我担心他坏了琦哥儿心性。”
李珍也有此意。
两人不知不觉行过月洞门,阵阵笑声传来,透过大开的隔子,他们看见书房内谈笑的三人。”
李珍冷哼:“你们不讨论文章,又在顽什么。”
李道琦面皮抖了一下,顿时老实了,推说他们在谈游记,勉强也算正学。
李珍不置可否,目光扫过杜长兰,对方笑眯眯望着他,李珍先移了视线。
“吃饭罢。”
李道琦诧异,他爹居然亲自来唤他们吃饭。
杜长兰倒是明了,现代家长凶了孩子又理亏,也是这般亲自叫人吃饭。
虽然他不是李珍的孩子,但理是那个理儿嘛。
他这人优点太多,其中之一就是大度啦~~
第54章 大兄李道岫
晚饭时候, 杜长兰见着李府的女眷,他态度有礼,不见丝毫放浪。
只杜长兰到底是陌生人, 李府姑娘同母亲另开一桌, 与他们中间设了一道屏风。
饭厅里很安静,快吃完了, 李珍对杜长兰道:”天色已晚, 没得赶夜路的,今儿你们就在府里歇着。
杜长兰笑道:“伯父好意, 长兰不敢辞,如此就叨扰了。”
李珍嘴角微扬, 矜持颔首。他使了管家带杜长兰父子去歇脚处。
杜长兰父子离开了, 李姑娘才开口:“若哥哥同杜童生,当真要好。”
严奉若轻轻点头:“长兰是个有趣的人。”
李姑娘讶异, 她目光一转落在李道琦身上, “听说你散学回来,同杜童生聊了好一会儿。”
李道琦应道:“是啊。蕴儿聪明伶俐, 可爱得紧……”
他一通讲述同杜蕴的趣事,眉里眼里都是笑意,说了二十句, 十八句都在讲杜蕴。
饭厅传来低低笑声,李姑娘掩住嘴,娇俏的哼哼道:“我何时问过孩子啦,也亏得杜蕴是个男孩,若是女孩儿, 我真要提了心了。”
李珍嗔怒的瞪了女儿一眼,李姑娘笑盈盈跑到母亲身后。李道琦此时也回过味来了, 气道:“好啊你,拿我说笑。你当我什么人,见色眼开?!!”
他气的去捉姐姐,姐弟俩闹做一团。其他人笑望着,严奉若坐陪,又止不住咳嗽。
李家姐弟顿时不闹了,担忧不已,“若哥哥.........”
严奉若摆摆手:“不必担心,我无事。”
他起身行礼,“舅舅,舅母,奉若这就回屋了。”
“去罢。”李珍吩咐儿:“好好照顾你家公子。”
儿忙应:“老爷放心,小的记下了。”
杜长兰在李府歇了一夜,次日在李府书院看书逗留一日,又歇一夜,如此重复,一晃半月过去。
李府的大公子从县学回来,天朗气清,他沿着走廊,经过垂花门,远远的听见玩闹声。
院子里一群人在对对子。
杜长兰道:“收二川,排八卦,六出七擒,五丈原中....... ”【注1】
小厮刚要开口,李道岫抬手阻了,“你先退下。”
他倚着月洞门,抱胸而望。见他的蠢弟弟抓耳挠腮,怎么也想不出下文。
杜长兰端着一小碟酸梅干,“琦哥儿,嗯?”
李道琦见着酸梅,牙齿已经泛酸了,忽然他感觉袖摆被人扯了扯,杜蕴仰着明媚的小脸,道:“琦叔,我爱吃酸梅,分与我吃些好不好呀。”
李道琦心里一阵软和,摸摸杜蕴的小脸,放柔了声:“这梅子酸得很,我答不出来,才要吃的。”
他也不是耍赖之人,接过碟子就要往嘴里一通倒,被一只大手阻了。
杜长兰无奈:“哪有你这么莽,咱们是玩闹意趣,又不是存心折腾人。”
他捻了一颗酸梅塞少年嘴里,笑道:“这就算罚过了。”
李道琦被梅子酸的倒牙,好容易咽下去了,又同杜长兰说笑。
李道岫摇了摇头,开口道:“玩什么呢?”
众人齐齐往来,他着秋香色圆领长袍,袖口和腰间收得紧紧的,一张面皮儿白净清润,偏又生了对细长剑眉,眸如琉璃,鼻似悬胆,英武俊俏中透着利落。
李道琦惊喜道:“大哥。”
严奉若眉眼舒展:“大哥。”
李道岫颔首,对严奉若一番嘘寒问暖,杜长兰老实充当背景板。过会儿见李道岫望过来,杜长兰拱手道:“在下杜长兰,见过大公子。”
杜蕴夹着嗓儿,奶声奶气道:“小辈杜蕴,见过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