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认为自己银钱捐少而扼腕的人一愣,长兰一片赤子心,哪想到金银俗物上。他们以果推因,委实狭窄了。
且如崔遥所言,真论银钱来,崔遥一人能抵他们十人,二十人了。他们哪里比得过,这般想来,还是现在的情况最好。
捐银钱的人,彼此相差不大。不论钱多寡,只论心意。
杜长兰唤着众人往院内走,一路谈笑风生。
头顶明日艳艳,映着杜长兰那张明俊秀美的笑面。
他若早道打算,岂不成了借机敛财的小人,别说扬名,最后估摸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柳县令也更不可能为他的书做序。
何等愚蠢的人才会做出这种百害无一利的事情。
下午上课训导也提及‘童生册’,赞杜长兰心思灵透。
崔遥和宋越他们咧着嘴笑,仿佛被夸赞的人是他们一样。
时至酉正,训导讲课结束,一群人拥着杜长兰去食堂吃饭,说说笑笑,待天色深了才陆续离开。
小院里没有外人,宋越和陆元鸿行至杜长兰面前,朝他深深一礼。
杜长兰扶他们起来,“这是要与我生分了?”
宋越不好意思的笑,陆元鸿心中有百句千句,最后出口却是几个字:“长兰,多谢你。”
崔遥见状,也给杜长兰鞠了一个,乐呵呵道:“我大哥知晓后,让我不要只拜白雀庙的菩萨,多拜拜你这位活菩萨。”
杜长兰:............
杜长兰嘴角抽抽:“这就不必了。”
崔大郎还遗憾傻弟弟在鸿雁文会没露脸,没想到杜长兰还有后招。若是他从文,非得把杜长兰这根大腿抱牢了。不过现在也不晚。
杜长兰属于是一人拖海船了。
崔遥乐的不行,随后道:“先前统共只凑了二十多两,我担心不够,不如崔家将后续费用补上。”还能给家里人扬扬名。
杜长兰摇头拒绝。
“为什么?”崔遥不解。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陆文英开口道:“过犹不及。”
杜长兰缓缓磨墨,在沙沙声中,墨条一点点化进墨盘里,他提笔书写。
众人好奇来看,陆元鸿慢吞吞念道:“清、风、书、肆……”
杜长兰搁下笔,“清风书肆在本地书生中颇有名气,我们不必多做什么,只待对方登门即可。”
不管是对杜长兰,还是对清风书肆,前者少了琐碎事,后者更添美名,二者皆是双赢。
读书人最怕跟金银扯一处,落了俗。但诸般事宜,离了钱又办不成。所以总得百般迂回。
果然如杜长兰所料,两日后清风书肆的少东家亲自来县学寻杜长兰,两人约在茶楼雅间,双方都是敞亮人,很快达成一致。
临走前,少东家递给杜长兰一个红木缠枝莲花式的匣子,“杜相公才智过人又心怀仁义,你如此为本地学子着想,我等感激,却不能仅限于口,免叫仁厚之士寒心。”
杜长兰推辞。
少东家叹息,“杜相公饱读诗书,想来是比我等俗人更明了‘子贡赎人,子路受牛’的典故。”
若是做了好事没有回报,往后的人便不愿做了。
杜长兰面上一愧,拱手道:“是我思虑不周,长兰受教。”
少东家侧身避开,“杜相公言重,不过须臾,杜相公想通其中利害,在下深感佩服。”
杜长兰心道眼前的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却能带领清风书肆更上一层楼,不是没有缘由的。
上下两片嘴,将黑的说成白的,听起来还诚恳真挚。
杜长兰顺势道:“少东家大义,也正如少东家所言‘子路受牛’之典故,长兰希望将清风书肆所为,放在跋的最前面。”
少东家浑身一颤,不敢置信的望着杜长兰,少顷他向杜长兰深深一礼:“如此,多谢杜相公。”
杜长兰微微一笑:“少东家客气。”
两人相谈甚欢,杜长兰离开茶楼拐进无人小巷,将匣子打开,日光下银辉熠熠。
竟是整十两银子。
杜长兰合上匣子:“真是个伶俐人。”
他出了巷转身入琴行,精选细选……一本乐谱。
琴行伙计:...........
严奉若有玉笛,长年累月待带在身边,除非是顶顶好的玉笛,否则根本比不过去。还不如从乐谱下手。
严奉若收到谱子十分开怀,眨眼间看入了迷。杜蕴也凑在旁边看。
儿无语,不明白杜长兰的脑回路。既然知道他们家公子辛苦,好歹送些吃食啊。
杜长兰倒是想,但严奉若每月有专门的大夫把脉调方子,杜长兰哪敢送外面的食物。
真把人吃出好歹,杜长兰得愧疚一辈子。
李道琦过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他压低声音:“我大哥来信了。”
他简单提了提信件内容,同杜长兰玩笑一会儿,又匆匆去给他大哥回信。若河县发生的一切事情送往京城。
月余,李道岫看完信之后,无声叹了口气,他的眼光是极好的,可惜杜长兰不愿与他同行。
罢了,且安心学习,备战之后的春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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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日落,四季交替,眨眼间小孩儿又往上蹿了一截,愈发俊了。
他几次掀开车帘,终于瞧见熟悉的青年,“爹……”
话音还没出口,另一人唤住杜长兰。
“张兄有何事?”
张秀才笑道:“上次奉若兄所誊抄书籍里的一处注释,我未明白,想同你一道去李府请教。”
杜长兰想了想,同意了,不过有要求:“奉若兄近来身子不爽,你莫停留太久。”
“我省得。”张秀才同杜长兰一起行进李府马车,杜蕴理了理衣摆,下车见礼。
张秀才是知道杜蕴跟着严奉若念书,不过十岁却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如今学习经史了。
若是杜蕴下场科考,未必不能考个童生回来。
当初一干人得知杜长兰还未及冠却有个七岁儿子,所有人都觉得可惜。认为这个孩子拖累杜长兰,以后杜长兰也不好说亲事。
还有人以此攻讦杜长兰品行不端。
然而如今再看,谁不羡慕杜长兰有个钟灵毓秀的儿子。
老子出类拔萃,儿子也不遑多让。
老天也太偏心了。
张秀才心中感慨,直到入了李府见着严奉若,才没闲心想其他。
他同严奉若讨论了近两刻钟,才恋恋不舍离去,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
杜长兰忍不住乐出声,“奉若真是太受欢迎了。”
严奉若笑着摇摇头,同杜长兰说正事,“如今已是六月下旬,乡试在八月初二,你何时动身前往郡城。”
虽说还有月余,但一路舟车劳顿,抵达郡城需得休息,适应适应。
杜长兰也肃了脸色:“我得先回村一趟。”如此大事,总该知会家里人一声。
严奉若下意识看向杜蕴。
“蕴儿留在县里,我回去就好。”杜长兰道。他一个人干脆许多。
再者,这孩子同奉山村也确实格格不入。
杜长兰次日一早回乡,杜蕴还以为会等一日,没想到当天夜里他爹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杜大郎。
杜蕴拱手道:“蕴儿见过大伯父。”
杜大郎连连摆手。他觉得杜蕴跟小时候差距太多,一身华衣,粉面朱唇,举手投足都书卷气十足,跟富贵人家的娇宠的公子哥儿似的。
他心里对杜蕴颇有距离感,摆不出长辈架子。
这一次杜氏族里众筹了九两银子,杜家从公中出三十两,但杜家老两口私下给小儿子塞了整整十两,老两口多年攒得私房全给了。
杜长兰又无奈又感动,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这一次乡试,张秀才卫秀才等人也参加,崔家早就看好商队,护送杜长兰他们一行人前往郡城赶考。
临出发前,崔遥提议道:“我们去庙里求一签如何。”
众人犹豫,这要是抽中上签,自然是好的。可若是没抽中,一场“仗”还没打,就先没了士气。
这不是自寻烦恼嘛。
杜长兰笑道:“乡试考中与否,全赖平日用心程度。我觉着与其求签,不若拜拜菩萨,不求其他,只求个心安也好。”
“长兰说的对。”顿时有人附和。众人不提求签,只道拜拜菩萨,表达敬意就好。
一群人往白雀庙去,近两年白雀庙名声翻起,多了不少香客,庙里有了钱,雇人将庙前石阶修缮,如今白雀庙少了寒酸,又有多年底蕴在,愈发显得古朴庄重了。
杜长兰闻着空气里的香火味,心中宁静,往年的乡试题,杜长兰悉数看了,做了,他发现一个规律。
自今上登基,本地乡试主考官多为务实风,间隔两届后,主考官又为华丽派。但最近一两届却是破了这个规律。
杜长兰也没了十分把握。
华丽派非溜须拍马。
乡试答卷考后公布,若哪位主考官录用溜须拍马之辈,考生们能闹翻府衙,甚至直抵京城。
华丽风是指词藻华丽,在言之有物的基础上,虽比之同等考生略有瑕疵,但凭借言辞优美动人也能胜出。
人为判卷很难做到绝对公正,尤其经义题和策论题这种主观题。主考官的偏好在关键时刻十分重要。
一个郡城的秀才赶考,每一届平均人数在1700人左右,有时候会在200的均值内上下浮动。
然而近两千名秀才中,正榜录取名额只有50个,副榜名额8个。
算算录取率,低的吓人,因此举人含金量颇高。有关系的还能谋一地县令。
杜长兰的策论和经义,连李珍和县学教谕都称赞过,平日他也努力练诗练词,把这块补上了。
但柳县令曾给他评语,文章鞭辟入里,华美不足。
杜长兰仰望宝相庄严菩萨像,垂眸默念道:“长兰在此,恳请菩萨保佑此次乡试主考官为务实派。”
他合掌鞠礼。
旁边崔遥嘭嘭磕头:“……求菩萨保佑,信徒不贪心,正榜最后一名信徒就知足了,求菩萨保佑,求求了――”
那沉闷声听的旁边人都疼,磕完头,崔遥一口气捐了十八两香油钱,衬着额头的红印,犹如人傻钱多的大冤种。
第69章 乡试・二
乡试日子在八月初二, 虽然距今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但众人也不敢耽搁,七月初三一早正式出发。
崔大郎寻的商队, 这次他也一同前往郡城照顾弟弟及弟弟的一干友人。
商队打前行, 赶考的秀才们坠在商队尾后,杜长兰在倒数第三辆马车上。
杜大郎看着案几对面的青葱小少年, 又望向杜长兰, 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蕴儿又跟来了?!!
杜大郎憋了一肚子话,待至晌午, 商队停下歇息,赶考的秀才们也下马车准备午食。
杜蕴同杜长兰打了一声招呼, 轻盈的跳下马车, 寻崔遥他们去了。
杜大郎从马车探出头,做贼似的东张西望, 见秀才们离他们马车有一定距离, 他这才对弟弟道:“蕴儿又帮不上忙,这次还带他去干嘛呀, 平白浪费钱。”
路费是按人头算的,一个人来回需得小四两银子,杜大郎想想都心疼。更别提到了郡城, 杜蕴的吃住花销。
“你真的太溺爱蕴儿了。”杜大郎叹道。
这几年长兰在县学念书,蕴儿跟着严奉若念书,这父子俩早就能分开过活了。是以三年前长兰那套离不开儿子的说辞,在杜大郎这里说不通。
杜长兰笑笑:“蕴儿如今满打满算也十岁了,总要带他出去见见世面。若河县终究是小了。”
“啊?!!”杜大郎张大嘴, 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若河县不小啊。”
杜大郎认真给弟弟分析:“若河县很好了,村里还有人都没去过县里呢, 你看成礼长这么大也就进过县城两次。”两次都是因着杜长兰的缘由。
“更别说成亮和成磊,还有阿容阿荷,他们去镇上的次数都数得清。”
杜长兰静静听着,不说话。
“其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杜大郎咕哝道:“去郡城一次多花钱啊。蕴儿不该去。”
这一次长兰没特意提,他还以为不带蕴儿。早知如此,他当时该反对的。
虽然反对不一定有效............
马车内恢复宁静,杜长兰瞥一眼他大哥,没有在儿子身上多做话题,而是问:“大哥三年前去过一次郡城,你觉得郡城好吗?”
“当然好了。”杜大郎脱口而出,提及三年前的记忆,杜大郎这个乡下汉子也有许多话:“我上次去郡城倒卖布匹,轻松赚了小二两银子,仿佛钱从天上掉下来了。”
在兴平镇干一天活,累个半死也才几十文钱。
杜大郎眉宇飞扬,将那些细碎点滴一一道来,他至今都还觉得像梦一样美好。
杜长兰笑道:“你看,你也知道郡城好,既然郡城好,为什么不往郡城去,想法扎根呢。”
杜大郎抓抓脑袋,像是不敢置信弟弟说出这么痴人说梦的话:“我们都是庄稼汉子,怎么可能留在郡城。况且我们在村里的日子已经很好了。”
一年四季能吃饱,一个月还能沾荤腥,已经比很多人过得幸福了。
杜长兰不与他争辩,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放下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大哥,我也是庄稼汉子的儿子,但你看我如今。”
杜长兰越过他下马车,杜大郎愣在原地。
外面十分热闹,众人生了碳火,上置铁丝网架着,商量先烤什么。
杜大郎看着看着感觉好遥远,他缩在马车里,像一只老鼠偷窥外面的一切。
人群中,杜蕴一身五成新的月白色圆领锦袍,束腰带,套箭袖,风流又不失利落。阳光落在他身上,似玉做的人一般。
小少年同宋越说笑着,适时崔遥拿来一件浅蓝色围裙,应该是围裙。
因为那太漂亮了,根本不像乡下人家的围裙。崔遥给杜蕴套上。
杜长兰用挑子拨了拨碳火,将馒头和蘑菇放在网架上,用刷子蘸了蜂蜜涂抹。
其他人有样学样,一群人好不快乐。
杜大郎有些羡慕,又觉得自己脑子坏了,做饭有什么羡慕的。
他忍不住想,崔二公子他们都是秀才,蕴儿一个半大小子同他们能聊什么?
杜大郎自知不如弟弟聪明,但也不是蠢笨无医,杜蕴处在一群秀才中,没有半分拘谨,那般落落大方。他也知道这样是好的。
如果他的成礼也有这样的气度就好了。
他想的入神,忽然面前递过来一碟馒头,依稀可见碟底的海棠花式图纹。
拇指大的馒头刷了一层蜂蜜,烤的微微焦黄,泛着琥珀色,杜大郎仿佛嗅闻到了蜂蜜的甜香,一个个摆在玉白的碟子里,诱人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