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兰挥了挥手,转眼消失在院中。
第92章 犹豫
杜长兰断了去郡王府的讲学, 他坐在榻上清点手中银钱,杜蕴趴在对面,眼珠子跟着杜长兰的手指拨动而动。
杜长兰是在小寒宴之后才去的郡王府, 如今腊月二十, 满打满算也才讲学十九日,但小郡王出手阔绰, 说好了一日给他们父子二人五两银子, 就不曾反悔。
昨儿个小郡王还给他包了十二两银子的红包,统共加起来也有107两银子。加上杜长兰之前手上剩的银子, 约摸有个小两百两。
看着是不少了,但想一想上京的房价, 这笔钱就不够看了。
若是叫其他人知晓杜长兰的想法, 估摸会气得啐他一脸。
君不见上京多少平民出身的小官小吏辛苦几十年,还挣不来一座小院子。饶是有了, 也多是在京郊, 大半生也快过去了。
杜长兰指尖拨弄碎银,欲在春闱买自己高中, 但随后想想又歇了心思。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况且,他未必会一直在上京,往后或许外派呢, 叫一座院子把自己拴住,委实没得意思。
杜长兰摇摇头,暗道自己什么时候也生出这样狭窄的心思了。
他将银钱收拢,留下四五两碎银递给儿子做零用,杜蕴美滋滋收下。
下午父子两人前往酒楼, 葛老听闻杜长兰不再去郡王府讲学,抑制不住的高兴。
他捋着胡须道:“年轻人做事一心一意才为好。”
杜长兰温声应是。
雅间里响起苍老却有力的声音, 不得不说,杜长兰是一名悟性上佳的学生,随着与杜长兰愈发多的接触,对方不断刷新葛老对其的认知,心中惊骇。
若是此子入仕,恐是当真会改变现有局势。
未来也不知杜长兰会投了哪位皇子名下,只盼是与葛府为友才好。
若是为敌……
葛老看向一旁温书的杜蕴,目光又落在杜长兰身上,眉心微蹙。
这父子俩感情远胜寻常父子,若是杜长兰有损,还不知蕴哥儿会如何。
这一讲又是几个时辰,夜深了,葛老派人送杜家父子回住处,他这才慢悠悠回府。
然而刚进府,迎面一阵亮堂,打头一位威严的中年男子,他拢着貂裘,手里提着一盏六角彩灯,上前道:“父亲怎的又这般晚才归府?”
葛老没好气道:“人老了喜欢到处走走,你也不许。”
葛大老爷梗了一下:“父亲,您知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近来愈发冷了,仔细冻着您…”
“那更得走动了。”葛老太爷很有一番道理:“老夫这般年岁再不走动,难不成整日困倚床榻才是好了。”
葛老环视四周,见仆人林立,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葛老吹胡子瞪眼:“你还想捉小辈那般捉你老子?!!”
葛大老爷连连解释:“父亲误会,儿子是恐灯火不明,怕摔了您。”
“哼!”葛老甩袖离去。
待老太爷行远了,葛二老爷才敢冒头:“我早与大哥说,不要这般大张旗鼓,大哥非是不听。”
葛大老爷瞪弟弟一眼,二人往自个儿院里走,令下人退远些,葛大老爷这才道:“外面到底有什么新奇物件儿吸引爹?”
“或是人也不定。”葛二老爷刚说完就被揍了,葛大老爷低声怒道:“爹一大把年岁,素日持身立正,由不得你混说。”
葛二老爷大叫冤枉:“大哥,我也未说是女子。我意思是爹或许交了友人,两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也说不定。”
上京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以葛府势力想查也只是时间问题。
奈何葛府的当家人不敢查。遮掩得好也就罢了,若是叫他们爹知晓,就不止是一通呵斥了事,估摸是得动家法了。
葛老仍是每日外出,还命人寻觅过往一甲文章,大雪纷飞中,某酒楼的二楼雅间,杜长兰疯狂汲取知识。
文章这件事,越往上越不能闭门造车,纵使看过再多古籍,也比不得同辈人之间的切磋。
杜长兰认识的杰才有限,但透过往年一甲文章,杜长兰仿佛与人进行了一番精神交流,从前他遗漏的,浅浅带过的内容都有了新感悟,令人发出“原来还有这般见解”的感慨。
他一坐就是一日,杜蕴却是有些受不住,葛老趁机提议带小少年出门逛逛。
杜长兰本是不愿,但小少年也想出门玩,瑞二在一旁道:“杜公子,只看我家老爷的派头,也非小门小户。”
言下之意,他们有什么好图杜家父子的。
杜长兰偏头,冷不丁对上葛老威严又锐利的眼,他略略思考,起身对葛老拱手道,道:“外面天寒,转上一时半会儿就回罢。”
瑞二低下头,惊叹杜长兰给老太爷限时的勇举,大老爷和二老爷身居要职也不敢如此。
葛老苍老的面皮小幅度抖动,胸膛起伏,瞪着杜长兰的双眸欲要喷火。他用力捋着胡子,从齿缝儿里挤出一句:“半个时辰就回。”
杜长兰颔首,揉揉儿子的脑袋,目光不经意瞥过儿子的腰间,小崽子将零用带出门了。
他送别一老一少二人,楼道口小少年的背影即将消失,杜长兰忽的道:“外面儿天冷,早些回。”
杜蕴用力点头,还朝杜长兰挥手:“我知道了爹。”
他蹦蹦跳跳下了楼,头上的小辫跟着晃来晃去,像只灵动的小鹿。
这个时候就不太像元文了,葛老心道。
元文早早被立了太子,一应礼仪由专人教导,出行言语皆是上京公子的模范,断做不出这般跳动之举。
“蕴哥儿,将皮帽戴上。”葛老唤道,他撑着瑞二的手加快脚步,欲为少年扶帽,可杜蕴眨眼间就戴正了。
他微仰着头,露出白净的小脸,眼眸弯弯:“外面下雪,地上滑,蕴儿扶您。”
他搀扶葛老另一只手,那一瞬间,眼前的少年仿佛穿过一重重的岁月,与另一张容颜齐近。
那孩子温润有礼的唤道:“外祖父。”
葛老嘴唇动了动,似有欲言。
“老先生?”杜蕴疑惑唤,怎的不走了。
瑞二忙打圆场道:“想是外面天冷,老爷缓一缓。”
杜蕴点点头,他握着葛老的手,“我手可热和了,给您暖暖。”
小少年的手心像个小小的火炉,源源不断的传来热意,葛老心里软和的一塌糊涂。
纵使这个孩子与元文不相似,他也是个讨喜的孩子。
没有同龄人的叛逆,顽劣,反而小小年纪通诗文,举止大方,杜长兰的确把这个孩子教养的极好。
葛府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杜长兰这才合上窗子,揉了揉眉心。原本精彩绝伦的文章却是有些看不太下去。
他将十岁的少年交付给一个陌生人之手,是否太过冒险?
尽管他知晓对方的身份,也在与人相处中,略明对方秉性。
可是……
上京太大,远不是小小的若河县可比。
少顷杜长兰搁下笔,取了狐裘大步冲出门外。葛府长随惊道:“杜公子,您去往何处?”
杜长兰置若罔闻,噔噔噔下了楼,去后院葛府马车停处,一刀挑了驾马的绳套,翻身上马,毫不犹豫扎入风雪中。
书回头再念,孩子出了差错,他可没地儿后悔。
杜蕴正掀着车帘看街边风景,忽闻身后马蹄哒哒,他下意识看去,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顿时喜笑颜开:“爹,爹,我在这儿。”
他从四四方方的小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在空中用力挥动,看的杜长兰眼皮子直跳,厉声喝道:“把手收回去。”
小少年愣了愣,眨眼间杜长兰已经逼近,抬手打在儿子手背上,风雪与寒冷无限放大疼痛。小少年后知后觉收了手,畏怯不敢言。
马车寻了街边空处停下,葛老气势汹汹掀开车帘喝骂:“你这般提心吊胆,难道老夫是那人贩子不成。”
瑞二的脸色也不太好,葛府乃上京高门大府,杜长兰一个小小举人也敢质疑?
杜长兰一副笑模样:“老先生误会,我是想着蕴哥儿这年纪爱玩爱闹,路上少不得讨要什么,我当心他银钱不够。”
葛老嗤笑:“这点银子老夫出得起。”
杜长兰也不恼,还是笑道:“一码归一码,您带蕴哥儿出门玩,是您好意,哪能再叫你破费。”他从腰间解了荷包扔给儿子。
“索性我也出来了,在下年轻力壮,老先生不嫌弃,令在下行个跑腿搬抬的活儿也是使得的。”杜长兰这话的意思,是要跟着他们了。
葛老气得吹胡子瞪眼,愤愤放下车帘。杜蕴想下车同杜长兰同乘,被葛老拦住,“外面那般冷,你冻坏了,岂不让你爹更担心。”
杜长兰也透过车窗朝儿子颔首,之后一路葛老间或购买物件儿,直将杜长兰荷包里的钱造完才消气。
杜长兰也不羞怒,全当给老先生补束了。
他一副好性儿的模样,眼中不见半点戾气,仿佛顶和善的人。葛老渐渐散了怒火,随后又想杜长兰不为权势所迷,这般看重蕴哥儿,于蕴哥儿是件好事。
第93章 考生抵京
晚上父子二人同榻而眠, 杜蕴忍不住道:“爹,您还在生气吗?”
今儿回家他爹就不怎么言语,小少年心里不免惴惴。
屋子里静了一瞬, 少顷, 杜长兰起身披了棉衣,点着灯火。
他举灯坐回床沿, 豆大的灯光映出他坚毅的面庞, 杜长兰眉头微蹙,似有纠结。
这是极少见的。杜蕴想。
他靠在他爹肩上打盹儿, 静静等着,半晌屋内响起沉声:“爹原以为自己够洒脱果断, 如今想来仍是俗人。”
要么, 他该一早拒了葛老先生,要么, 他那时就该一同跟着。
所幸不是大事, 有得挽回。
“一般犹豫,多是会后悔。”杜长兰叹道。不过现在也有迷雾拨开的清醒。吃一堑长一智。
杜长兰手一暖, 原是小少年捧着他的手:“因为我知道爹在等我,我才会同老先生出去玩。如果只能二选一的话,我肯定选爹。”
这是毫无争议的选择。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 小少年坐直身子,认真道:“在我心里,爹是最最最最最重要的。”他用力点头,以作证自己的话。
杜长兰眸光一软,把儿子揽入怀中, 揉搓小少年的黑发,心中一股激烈的情绪涨得满满的。
他这样浪荡的人, 有一天竟然养了一个孩子,还养得这么合心合意。此时此刻,杜长兰忽然庆幸命运对他的青睐。
灯火轻微摇曳,终于父子二人停下来,杜蕴拨开自己面门的头发,委屈巴巴伸出手:“爹,手疼。”
今天他爹拍了他一下,还凶他了!!
杜长兰差点被逗乐了,小崽子可会记仇了。
他给儿子揉捏,“以后不许将头手探出车外,脚也不行。”
“噢。”
杜蕴咕哝应下,不一会儿闭着眼打瞌睡。杜长兰也吹了灯歇下。
次日他们父子二人同葛老汇合,谁也没提昨天的事,仿若不存在。
至晌午,天空放晴,瑞二有心缓和气氛,笑道:“眼瞧着年关,连天公也作美了。”
杜长兰笑道:“今岁能过个好年了。”
他盘算手里的银钱,该备什么年礼?葛老先生于他有指点之恩,这礼数少不得。
小郡王那边的联系不能断了,至于宝石斋,多个朋友多条路。
韩箐……
杜长兰思索后,决定给人备一份薄礼,礼数上不能教人挑了错。
思来想去…对了,还有李道岫。
然而这厢杜长兰刚将年礼送出,带儿子上街添上炮竹对联等物,天上却是泛起冰凉。
杜蕴迟疑的抚摸鼻尖,“下雪了?”
杜长兰:“是下雨了。”
天上细雨淅沥,人们顿时四处奔走。杜长兰拥着儿子回住处,空气里渐渐起了雾。有一青年直直朝杜蕴撞来,那太快太猛,小少年瞳孔猛缩,避不开。
危险之际,杜蕴后背贴上一个宽厚的胸膛,那青年没了垫背的,重重摔在地上。
杜长兰看也未看,护着儿子往前走。
眼下只是起了水雾,又非黑灯瞎火,分明是想着欺负人。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咒骂,又被雨帘掩去。
细密的雨珠飘落在杜长兰的发间,额头,又顺着英挺的眉宇滑落。
没有马车,确实不便。
待父子归家,两人身上皆湿了半透。杜长兰带着儿子换下湿衣:“你等会儿随爹去小厨房。”
“好~~”
灶膛里生了火,小厨房的木门紧闭,唯有一扇小窗开了缝儿。
杜蕴披头散发坐在窗边,大口大口喝着姜汤。他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头也不回道:“爹,怎么年前下雨了,是不是兆头不好啊。”
杜长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杜蕴皱了皱小鼻子,垂眸饮尽碗里的姜汤,回身放碗时,眼皮子忽然跳的厉害,手中陶碗应声而碎。
父子俩对视一眼,杜蕴肃着小脸,“爹,我…我心里委实…不踏实。”似有不好之事发生了。
杜长兰让儿子去灶下烤火,他将碎碗收拾了,心中也犯起疑云。莫不是老家那边出了什么事?
此时杜长兰收到李道岫回的年礼和信件,信上未言一字,仅有一块摔坏的玉珏图。
“这是什么意思?”杜蕴不解。
鸿门宴中,范增举玉珏示意项羽。
杜长兰看着图,少顷眸子大睁,现下可无甚鸿门宴,且玉珏含有果决之意,暗指上位者秉性,李道岫或是想说“主上”?
摔坏的玉珏,岂不是……
杜长兰莫名想起之前的冬雨,闭了闭眼。因着心里提着事,这年过得也不甚愉悦,年后上京忽然涌入一群年轻的读书人,皆是此次春闱的考生。
陆文英之前来信,抵京也就在这几日了。令父子二人意外的是,崔遥竟是也来了。
杜长兰花五两银子,月租一辆青篷马车,杂色的马,但胜在健壮。
父子二人这几日见天去码头转悠,可惜未等着人。
今日,杜长兰照旧驾车前往码头,远远的,马车进不去,杜蕴翻身爬到车顶,手遮额前眺望远方。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可见是做熟了。
日头愈发高了,激得人闭眼。
忽的,小少年看到人群中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容,眼睛顿时亮了:“这里这里!”
他举起手中的铁皮喇叭:“崔伯伯,陆伯伯,这里――”
少年人的声音朝气蓬勃,十分具有穿透力。饶是在人声嘈杂的码头也别具一格。
崔遥和陆文英立刻寻声去,他们还以为要颇费功夫,不成想一抬头,日光下某处闪烁着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