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巡逻官兵讨了清水,此刻炭盆里的碳火烧得兴旺,竟是有了热意,杜长兰解下狐裘,点燃五更鸡。
瓦罐在明火的烘烤下逐渐升温, 雪白的猪油膏脂一触就化了,露出内里包裹的褐色花椒, 一颗颗圆滚滚,胖嘟嘟。
他撕了一点蘑菇片,在瓦罐里炒出香味。随后倒入温水,下米,一番搅和后,封了罐口慢慢熬煮。
等候的过程,杜长兰向外看了看天色,天空仿佛被墨水晕染一般,渐渐发灰,想来晚些时候还会降雪或是降雨。
他坐在桌前,单手托腮,垂眉敛目不知在想何事,惹的杜长兰对面的考生频频望来。
掐着时间,杜长兰扭身揭开瓦罐盖子,浓浓水雾携着香气直往他鼻尖里钻,待水雾挥去,瓦罐里的米粥咕嘟咕嘟冒泡儿,每一颗米都涨鼓了身,晶莹剔透。
快熟的时候,杜长兰洒上薄盐,这才舀入碗中。暖暖的稠粥下肚,杜长兰的鼻尖浸出细密的汗,整个人都热乎了。
此时一名考生从杜长兰号舍前经过,神色紧张,拢在身前的双手紧攥成拳。
去当贼都是第一个露馅的。
杜长兰掩去眼中的讥讽,只觉得此刻贡院宛如一个巨大的戏台子,各人争先亮相,各显神通。
午后天光暗去,乌云重聚,不多时头顶传来细碎又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原是下了小雨,空中还夹杂细小的雪花,未落地就化了。
寒意肆无忌惮侵蚀,杜长兰动了动冰凉的指尖,歇息片刻才继续。
一抬头却被眼前所见惊住,雨水淅淅沥沥,竟是起了雾,整个上京笼罩在连绵的水雾中,什么也瞧不真切。
这场小雨持续了半个时辰,空中吹来寒风,阴阴湿湿的冷。
适时隔壁号舍传来喷嚏声,不多时又归于平静,接近黄昏时,天色已经沉透了,去茅厕的考生也多了起来。
贡院里的火把簇地点亮,在地上,号舍间投下暗沉沉的条影。
杜长兰简单洗漱后,也去了一趟茅房,回来时和衣而躺。
入夜后寒风渐重,号呼之声在耳畔隐隐做响。静谧夜里,一切都被无限放大,打呼声,辗转反侧声,咳嗽声不绝于耳。
杜长兰阖上眼,后半夜才睡熟。次日天也灰蒙蒙的,却是未再下雪下雨了。
礼部尚书带着一众官员巡视而过,考生们皆是俯首低眉,一名马脸考生远远见人来了,赶紧低头做奋笔疾书模样。
或是他文采如泉涌的样子吸引了主考官们的注意力,一群人朝他跟前拢。
马脸考生:………
礼部尚书本是随意一眼,可渐渐地,捋着胡须的动作放缓,眼中涌现惊异之光。偏这考生忽的磨磨蹭蹭,礼部尚书看不到后文,不免蹙眉。
还是副考官轻扯他的衣袖,轻轻摇头,一行人离开马脸考生的号舍,继续巡视。
马脸考生见考官们走远了,悠悠吐出一口气。而后冷着似的搓搓手,拢住左手继续作答。
时间缓缓流逝,转眼至第三日申时。第一场考试结束,官兵们回收所有卷纸,包括考生们的草稿。
杜长兰从贡院出去,一眼看到车顶上的小少年,那身橙红色的狐裘实在引人注目。
崔遥和陆文英出来也直奔马车而去,崔大郎什么都没问,只带他们回住处歇息。
寅时左右,三人又去贡院外排队进场,第二场考策论杂文和律法,若还是秋闱时的学问,杜长兰或许还要好生思量,如今经过葛老先生的指点,又看过前人优秀的文章,杜长兰简直顺手拈来。
做文章难不倒他,是以他有闲心观察贡院里的事与人。正对面的考生抓耳挠腮,斜对面的考生眉头紧锁,考官们巡视一圈贡院,约摸得一个来时辰。
一只飞燕轻盈落在号舍间,却未引起任何人的留意。
左侧号舍的考生似乎染了风寒,咳嗽不止。杜长兰眉头微拧,少顷无奈的叹口气,然而不多时他鼻尖嗅闻一股焦味,迅速检查周身,皆无问题,那只能是旁侧……
杜长兰拉响铃铛,官兵喝问:“何事?”
杜长兰道:“官爷,劳你瞧瞧左右哪个号舍着了。”
官兵面色一肃,很快左侧传来动静,两名官兵迅速架着考生去医棚治疗,杜长兰这才看清对方通红的脸。
随后官兵将此事上报,考生病重,脚边炭盆舔舐衣物,差点将号舍点着了,所幸及时发现,没酿祸事。
那名官兵怕被怪罪,隐去了杜长兰的作用。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此时贡院还未点燃火把,似被雾笼罩一般。
杜长兰听闻一阵扑棱声,顿了顿,他搁下笔,将一应卷纸收拢。
这一次离开贡院时,杜长兰发现在一众疲惫的考生中,有几人格外张扬,与同行者谈笑风生,仿佛已经金榜题名。
他收回视线,在马车边与崔遥和陆文英汇合,陆文英还好,崔遥肉眼可见的憔悴。
回程途中,崔遥靠着车壁一言不发,无神望着在风中飘摇的车帘。
杜蕴默默给崔遥倒了一盏温茶,崔遥眸光动了动,半晌才看清眼前少年的面庞:“蕴儿……”
杜蕴温和一笑:“伯伯喝点水吧,会暖和些。”
崔遥眼眶湿润,目光扫过杜长兰和陆文英,哽咽道:“春闱甚难,我有心无力也。”
这也是为何崔大郎一力支持弟弟来上京走一趟的缘由,不亲自淌一次春闱这条河,崔遥仍会抱有侥幸。
只靠求神拜佛,考不上进士也做不了官。
杜长兰微微一笑:“此话为时过早。”
车轮滚滚行驶,街上嘈杂涌入车间,崔遥都听不见了,他激动的抓住杜长兰的手:“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还有机会?
杜长兰垂首正视崔遥的眼睛,认真道:“第三场还没考,你怎么能说难。”
崔遥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杜蕴默默放下茶盏,陆文英别过脸去:他就知道。
杜长兰拍拍崔遥的肩,“念书这件事呢,从来是开头难……”
他故意停顿,惹的崔遥又生出两分侥幸,杜长兰无情粉碎他的幻想,薄唇吐露残酷字语:“中间难,最后难如登天。”
崔遥:………
我真的会哭给你看的信不信。
他面部肌肉颤动,鼻尖喷出厚重的气息,一双眼盯着杜长兰,原是要坐回去,可半途朝杜长兰扑过来,“歹毒的男人,我跟你拼了啊啊啊――”
两人一通拉扯,崔遥最后被劝回去后,气得像河豚,哪有刚才半死不活的样儿。
陆文英和杜蕴齐齐看向杜长兰,忍不住翘起嘴角。
一行人回住处简单清洗后,备战第三场考试。这次考策论与经义。
第97章 登闻鼓
第三场的试题明显提升难度, 策论占比八成,其他策论题还好,有一题引起杜长兰注意。
“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 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事同而功异, 何也?”【注】
杜长兰挑眉,这题好生刁钻, 古代素来推崇中央集权, 而此题通俗解释,就是令考生谈专权的优劣。
杜长兰不免深思, 莫非天子倚重某位大臣,招致主考官不满, 这才有此题。
既如此他当行中立之语才是,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杜长兰心中略做思索, 很快有了大概。一件阴沉几日的天空逐渐放晴, 日头穿过重重云层显露人前。
第九日下午,贡院外挤满了人, 为了保护杜蕴安全,崔大郎仍是将马车停在广场边缘。
前两场都过了,此时倒也不必焦急。
杜长兰出了贡院后, 顺着考生通道,轻车熟路同儿子汇合,小少年一个助跑跳他身上,搂着他爹的脖子低低唤了一声爹。
天知道他这几日都睡不安稳,唯恐贡院那边出了状况, 梦里都是他拿着他爹提前写给他的信纸去求助小郡王和葛老先生。
现在他爹平安度过考试,他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
然而杜蕴不知道他这颗心放早了。
春闱之后第三日, 不知从哪儿传出消息,道科举舞弊,这可捅了马蜂窝,一干举子敲响登闻鼓。
彼时二皇子正在伺候天子服药,听闻内监汇报,他手一松,玉碗跌落,混着汤水砸了粉碎。
他惊慌失措的望向天子,却对上一双失望的眼,那一刻,二皇子浑身发寒,他抖着唇:“父皇,儿臣…儿……”
“父皇!”门外传来一道急声,五皇子率一干兄弟进屋:“父皇,儿臣刚与众兄弟行至太和殿广场却闻登闻鼓响,心中着急,不知发生了何事?”
殿内寂静,三皇子与六皇子上前,关切道:“二哥?你怎么了?”
二皇子呐呐不敢言。
天子疲惫的阖上双眼,老二虽擅听劝,可遇事如此懦弱,如何能担起一国。
天子撑着还未痊愈的身体起身,几位皇子左右搀扶:“父皇,您想做什么,交代儿臣们去做就是了,您龙体要紧。”
天子摇摇头,吩咐身边的大内侍:“传三位首辅,大理寺卿以及刑部尚书进内殿觐见。”
少顷,天子缓了一口气,“将敲登闻鼓的举子也一并带来。”
众皇子迟疑,今岁考生和登闻鼓联系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
难道……
众人不敢置信的看向二皇子,同情怜悯有之,幸灾乐祸悄悄掩了去。
两刻钟后,几位重臣齐聚内政殿,来时他们已经听闻事情始末,心下齐齐叹了一口气。
十拿九稳的事都办砸了,二皇子怎么…唉……
天子不欲多言,令小太监给几位大人看座。少顷天子给大内侍使了一个眼色。
大内侍一甩拂尘:“宣,今岁举子进殿。”
几位大臣也向殿门望去,打头的青年风流倜傥,长身玉立,最多不过二十四五,身后二人也同他差不离的年岁。
申首辅目光微讶,打头的青年他识得,乃今岁呼声最高的状元人选――高淮,出身浙地书香名门高氏之后,据闻高家祖上曾出过宰相,在浙地颇有声望。
“学生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见其英俊相貌,心有所喜,刚要开口,喉间却生出一股痒意。他极力压制。
半晌天子才道:“平身。”
高淮抿了抿唇,误以天子在给他下马威,心中的怒火褪去,理智回笼,他拱手道:“陛下,学生并非故意闹事,实乃有冤情。”
天子半个身子倚在扶手上,淡淡道:“你且道来。”
高淮深深一揖,目光坚定,疾言厉色:“学生控告同考者兴阳张屯,顺地白弗二人科举舞弊。说来也是此二人得意忘形,自认胜券在握,是以聚会中大饮酒水,不成想竟是酒后吐真言。”
“他们亲口道出利用飞鸟,狐裘夹带小炒,乃至带进贡院的碳火也内有乾坤。”
高淮一掀前摆跪地,他身后二人也同他一道儿跪下,高淮道:“陛下,春闱考卷何其机密之事,张白二人却轻易获得,学生认为他们绝非个例,定然还有人隐匿其中未被查出。”
说到此,高淮神色愤恨,激动不已:“陛下,学生三岁启蒙,此后勤念诗书笔耕不拙,只求今朝,以一身文艺报效陛下,报效朝廷。如今却被这起小人压下,学生就是死也不甘心。”
“放肆!”申首辅怒声呵斥:“天子面前,岂容你口吐晦语…”他还欲再说,却被天子抬手阻止。
“朕知晓了。”天子敛着眉,转动手中的念珠平复心虚,少顷任命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全权处理此事。
高淮张口欲言,然而大内侍一甩拂尘打断他,尖利的嗓音听不出情绪:“高举人,退下罢。”
高淮只得朝众人行礼,一路退出殿外,这才敢转身离去。
两名同伴低声道:“刚才内殿,竟不见一位皇子。”
另一人问:“二皇子会不会因此怨了我们。”
三人步行速度极快,窃窃私语,高淮皱眉冷道:“那你甘愿被不如你的人压下去?”
在春闱之前,高淮也对善待考生的二皇子颇有好感,但科举舞弊一事出来,高淮对二皇子的观感跌至谷底。
若二皇子知情,上位者昏聩,实属国家之祸。
若二皇子不知情,无能之辈偏安一隅做一闲散王爷也就罢了,为一国之君必是于国不利。
三人步履匆匆出了宫门,与其他人汇合:“陛下已经派大理寺卿和兵部尚书共同处理此事,我相信陛下一定还我们一个公道。”
众人义愤填膺:“必然要将作弊者革除功名,流放千里,方能解我等之恨。”
提及作弊的二人,高淮忽然惊道:“那二人呢?”
“…在…在客栈里关着……”
高淮脸色大变,带着一干人急速往客栈赶,然而雅间内空空如也,地上只有断掉的绳子,哪还有作弊者。
其他人宽慰道:“不慌,朝廷发了告示,饶是那二人逃至天涯海角也躲不过。”
“对,没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群考生将客栈挤得满满当当,掌柜和伙计都躲到了柜台下,下一刻却被人拎出,高淮牙关紧咬:“是不是你们携助那二人离开。”
“冤枉冤枉啊举人老爷,小老儿哪敢包庇祸害,小老儿今日一直在柜台忙活,连陌生面孔都没瞧过。”
几名举人上前拉住高淮:“高兄莫要忧心,以朝廷之力,定能将此事办妥。”
高淮嘴唇蠕动,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他恨恨道:“那二人活着还能定罪,若是死了,岂不是成了无头悬案。”那他这个敲登闻鼓的考生也变成寻衅滋事者。
有理也没理了。
众人静默,一时间众考生发动各自人脉网,聚力追查张白二人。
外面发生的事宜也传进杜长兰的住处,小院里众人面面相觑。
崔遥迟疑道:“如果外面的传言是真的,那这次春闱成绩就做不得真,是不是要重考一次?”他眼里渐渐生起光亮,可想到春闱考试难度,就算重考他也考不上,不免沮丧。
一重风过,院里的秋千被吹的来回摇晃,杜蕴看了一眼他爹。
杜长兰摇头道:“春闱题量不浅,饶是重考,出题也来不及。按照历史来看,很有可能会精简题量,一场取仕。”但如果天子执意不允,那他们只能作罢,待三年后再考。
在强权之下,他们这群考生的力量并没有那么大。
杜长兰现在在赌,赌天子年纪大了,赌天子此番又摔了一跤,病痛会令人脆弱恐惧,而在现有势力中,为朝廷注入新鲜血液,无疑是改变局势最快捷最光明正大的法子。
但杜长兰并未接触过天子,甚至也未近距离接触朝中大臣,他只能根据自己收集的信息揣摩分析。
或许天子不是恋权之人,或许天子早有中意的继承人,或许天子并未对现有局势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