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庶吉士伸手抚摸,比不得一般书肆的宣纸,此纸不够洁白,也不够细腻。
杜长兰扭头问:“这一刀纸多少钱?”
一刀纸约是100张,若河县售价为365文。上京的书肆售价为550文上下。
铺主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闻言连眼神都欠奉,哼哼道:“200文不议价。”
这一刻唐庶吉士三人原谅了铺主的粗俗,原谅了纸张的些微粗糙。
唐庶吉士刚要应下,却听杜长兰道:“十刀一两七钱。”
铺主闻言垮了脸,刚要叫嚣,杜长兰却抬脚欲走,他到嘴边的话顿时变了音:“行了行了,我就当开个张。”
铺主心里的白眼翻上天,这几人穿的倒是气派,买东西也忒抠了,呸。
付钱时,杜长兰指着旁边的竹纸,“二两银子不找了,拿四刀竹纸抵上罢。”
唐庶吉士:?!!
他们真的不会被打出去吗!
然而铺主重重哼了一声,却是将四刀竹纸塞他们怀里。
唐庶吉士三人恍惚,这也行?
然而出了铺子三人犯难,东西太多,他们提不住了。
莫十七蹦到杜长兰跟前,双眸熠熠,忍了半天,可算有她用处了。
杜长兰忍笑,明知故问:“你可有法子?”
“大人稍等。”莫十七如一尾游鱼没入人群中,不多时她带着一个半大少年回来,那孩子还推着一辆手推车。
唐庶吉士三人顿时心喜,他们将物件整齐码在车上,问道:“十七,你从哪里找到这种木车的。”其实他们更想问莫十七怎么知道的。
莫十七理所当然道:“这种大型集市都有。”话落,她神情微滞。
奇怪,她分明是第一次来此处,怎么却觉得十分熟悉,仿佛从前她来过许多次。
唐庶吉士三人忍不住夸赞莫十七见多识广。
一行人继续向前,再次穿过一道高大老旧的木门,眼前所见又是一变,密密麻麻的棉衣皮裘望不见尽头。
杜长兰对三人道:“别看这几日暖和,过了十五又得冷一阵,我预备再添一床被子,一件皮裘,不知你们可有需要的。”
唐庶吉士琢磨一番,咬咬牙:“我也添一件皮裘。”晚上冷可以将皮裘盖在被子上,白日里还能穿出门或是借与友人,比单买一件被子划算。
另外两人倒是想买,可一捏瘪瘪的钱包又哑声了。他们安慰自己,虽然钱花了,但买了许多东西,过年送礼和自用都不愁了。
杜长兰偏头询问莫十七:“你觉着哪家好?”
莫十七眨眨眼,有片刻茫然,随后忍不住眉尾飞扬。
他们一路行过,最后莫十七又带他们倒回进一家铺子。
那铺主刚要招呼,瞧见莫十七的脸,忍不住笑道:“莫行首,你怎么来了。”
唐庶吉士三人看向杜长兰,这铺主唤十七什么?
莫十七也下意识看向杜长兰,琉璃眸中盈着不解。
杜长兰上前一步,代为答话:“我们一道儿来瞧瞧皮裘。”
铺主哈哈大笑,他原是东北边边境走商的人,比本地人更为魁梧,笑起来犹如一面大鼓在众人耳边隆隆做响。他热情的拍拍莫十七的肩膀:“随便瞧,莫行首看得上咱的货,是咱的荣幸。”
唐庶吉士三人惊疑不定,也忍不住对莫十七生疑。但见杜长兰神色平静,莫非杜兄早就知晓莫十七的身份?!
莫十七倒是没空想旁的,转悠一圈后指着屋内左边墙上挂的两件皮裘:“这个取下来给我看看。”
有莫十七掌眼,议价,最后谈下来的价格实在诱人,唐庶吉士三人朝杜长兰借钱一人买了一件皮裘。
大汉送走他们,一扭身顿时沉了脸。
莫十七竟然没死……
那群废物!
他们离开一段距离后杜长兰忽然回首,莫十七问:“大人,怎么了?”
杜长兰眯了眯眼,他对人的情绪感知十分敏锐,方才那大汉看似爽朗大方,但每次目光落在莫十七身上都淬了毒,一闪而逝。
他垂下眼:“没什么,我们回罢。”
唐庶吉士三人买的东西太多,杜长兰送他们回到住处,三人对他感激不已。
杜长兰笑道:“在下提前恭贺诸位事事如意,吉吉利利。”
唐庶吉士三人郑重一礼,他们不仅是感激杜长兰送他们回来,更感激杜长兰对他们的体贴。
若说最开始不觉,之后杜长兰每样物品议价后都只少少买一点,反而是他们大肆采购,他们就明了。
杜长兰在照顾他们那清高又脆弱的自尊,堂堂状元却与市井之徒讨价还价。
唐庶吉士三人有感杜长兰的厚义,将此事大肆宣扬。
不过一日,翰林院的大半庶吉士都得了消息,大多数人家中并不宽裕,他们跟着唐庶吉士重返集市,得了切实利益,心中对杜长兰生出十分感激。
这厢高淮宴会回家,骤闻此事,一气之下摔了手边茶碗。
杜长兰,你怎么事事与我作对!!
同榜进士都忙着采购年礼,谁还记得他在宴会上的大好诗作。
他仰首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齿缝里挤出碎语:“金科状元却出入市井,营营苟苟,简直俗不可耐。”
而他竟然是被这样一个庸徒压下,岂能甘心!
第140章 年假・下
小郡王得了信儿兴冲冲去寻虞蕴, 没想到却扑了一个空。
“回小郡王话,一大早国丈府就来人将蕴殿下接走了。”
闻书迟疑道:“主子,咱们还跟吗?”
小郡王与国丈府并不熟稔, 可他也有些日子没见过蕴哥儿了。
小郡王咬咬牙, “去!”
两刻钟后,郡王府的马车行至葛府大门前, 府中小辈亲迎:“不知什么风吹来了小郡王。”
小郡王唰地打开折扇, 哼哼:“西北风。”
葛府小辈:………
到底人到家门府前,葛府小辈领着小郡王进府, 远远的传来一阵笑闹声,小郡王眼睛一亮:“你们玩什么好东西。”
葛府小辈道:“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他对上小郡王炯炯有神的目光, 败下阵来:“若是小郡王不嫌弃, 不妨一道儿。”
“不嫌弃不嫌弃。”小郡王催促他:“你快些走。”
几人越过大半个葛府,行至园子, 隔着假山池塘, 小郡王瞧见人群里一身金灿灿的少年。
“蕴哥儿。”小郡王挥手朝虞蕴跑去。
少年放下弓,接过随从递来的手帕一边擦拭, 一边笑道:“你是特意来寻我的?”
“对啊。”小郡王越过虞蕴的身子,朝少年身后看去。十数位年轻公子,韩箐赫然在列。
韩箐朝小郡王微微一笑, 算是打招呼。
犹记得去岁小寒宴,还是韩箐带杜长兰和虞蕴前往,谁知宴会上虞蕴被人刁难,王磐作为东家看菜下碟,给虞蕴委屈受。
怪道是王磐如今不敢往蕴哥儿跟前凑, 唯恐虞蕴想起旧怨惩处他。
小郡王心里对王磐很是瞧不上,不过对韩箐观感尚可。
他看着不远处的靶子, 又扫了一眼条案上摆的琳琅满目的物件儿:哟,这还置了彩头。
小郡王随手扯下腰间的玉佩堆了上去,“我也来凑个热闹。”
虞蕴令人捧来最轻的弓,奈何小郡王四体不勤,箭矢歪歪扭扭射在靶外,他也不失落,只道:“蕴哥儿,全看你了。”
虞蕴骄傲挑眉,蓬勃朝气扑面而来,犹如春日新生的嫩芽,连发丝儿都透着生机。
他从仆从手中接过长弓,弓弦拉满,在众人瞩目下咻的一声射出,稳稳扎入靶中,引来一片叫好。
廊檐下,瑞二朝葛国丈笑道:“蕴殿下的射技进步神速,武师傅都夸了他好几回。”
葛国丈矜持颔首,“杜长兰说蕴哥儿三岁便能过目不忘,记忆超人。如今不过是射中靶子,有什稀奇。”言语间却难掩自得。
园子里众人有些乏了,各自歇息,小郡王跟着杜蕴进入凉亭,屏退左右后准备将翰林院那边的事道来。
“看不出来你爹咳咳咳……”
小郡王意识到不对,想改口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咳的惊天动地,惹的众人关切。
半晌后他才止了咳,“我没事了,你们都歇着去罢。”
眼瞧着少年面上透出焦急,小郡王道:“别担心,对杜长兰来说是好事。”
他将杜长兰带人去荣兴集市杀价购年礼的事说了,“若非小王也亲自跑了一趟,否则还真不知那些物件儿如此价廉。”
只是大多数物件儿皆有瑕疵,虽然卖价便宜,可小郡王瞧不上。
他在石桌边坐下,捻着点心吃,“你别说,他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全天下最会念书的人不去吟诗作赋,竟然跑去集市杀价,真是十足诙谐。
虞蕴跟着坐下,欢喜中又透着急切:“我……他样样都是好的,从前还带我一道卖鸡蛋,得了钱就给我买桃子吃。那桃子汁水饱满又个大,价钱颇高。我们卖鸡蛋的钱不够,还倒贴进去四文。”
小郡王惊的睁圆了眼,“杜长兰从前这么笨啊。”
虞蕴瞪了小郡王一眼,“他爹”才不笨,分明是对他爱护有加。
那是他刚至杜家不久的记忆,时至今日,虞蕴还记得鼻尖嗅闻的桃子甜香,当时心中对蜜桃的无限渴望。以及最后他啃着桃子吃的肚儿滚圆的心满意足与欢喜。
后来虞蕴看见桃子仍是喜欢,可无论多少桃子都比不上他记忆里的那一个。
从前感觉不显,如今回忆过往,虞蕴才觉“他爹”对他到底有多好,胜过他任何的想象。
饶是置换处地,他也远远不及“他爹”也。
道起从前,虞蕴打开了话匣子,似乎要力证杜长兰不笨,他还讲述杜长兰怎么帮一名老伯卖鸡蛋。
小郡王从一开始的‘杜长兰果然是个笨蛋’转变成‘原来笨的是他自己’。
旁边传来轻笑,一名十五六的黄衣公子揶揄:“原来杜大人是如此的从一而终哈哈哈……”
周围人也跟着笑,虞蕴才惊觉他方才陷入回忆,都没留意其他人靠近。
黄衣公子就着虞蕴另一侧坐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蕴殿下,你再多说些往事罢,我等听着实在有趣。”
“不成。”虞蕴腾的站起来,分明是紧张的张望四下,又强行压着自己不敢动作过大,便显得分外别扭。
他睫毛颤了颤:“外面凉,我去厅内歇着。”
他脚步匆匆,低眉垂首,掩去自己的懊恼之色。但愿方才之事没有被曾外祖知晓。
奈何事与愿违。
是夜,葛大老爷和葛二老爷给葛国丈请安,被留在内院书房。
葛大老爷小心觑了一眼父亲脸色,犹豫道:“爹是在为蕴殿下同杜长兰亲昵不悦?”
白日府内发生的事,夫人已经悉数告知他了。
书房内幽暗的灯火将敛目的葛国丈映如石像,葛二老爷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反应过来后又不免悲苦,想他大几十岁的人,儿女也各自成家,他在他爹面前还是这么没面子。
葛大老爷上前两步为父亲斟茶,宽慰道:“蕴殿下自三岁便跟着杜长兰,又蒙杜长兰照顾多年,蕴殿下一时放不下杜长兰,正说明这孩子心性纯良,念旧情,此乃大善啊。”
他见父亲神色松动,又添了一把火:“蕴殿下仁厚善良,于咱们葛府也是喜事。若换了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多少关心爱护都填不满那颗心,恨不得吞了咱们一整个府才够。届时手心手背都是肉,爹反而为难。”
葛二老爷附和道:“爹,大哥说的没错。我觉得杜长兰将蕴哥儿教的很好,知文明理,灵性通透,你干嘛非要拦着……”
屋内气氛冰寒,葛国丈双刀如刀,剐过二儿子身上寸寸血肉,葛二老爷骇的噤声。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偶尔蜡烛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葛二老爷欲偷瞄他大哥,猝不及防撞上他爹的视线。
葛国丈沉声道:“老二出去。”
“儿子告退。”葛二老爷迫不及待应下,唯恐道慢了被他爹留下。
葛国丈疲惫的揉揉眉心,“你看看你弟弟那个样子,几十岁都还没活明白。成日里招猫逗狗,不学无术……”他胸膛的无力迅速被怒火填满,一巴掌拍在桌案:“府里小辈有样学样,偌大个国丈府,老夫挑来看去,竟然只勉强寻得一两个看得过眼的。”
葛大老爷嘴唇蠕动,似是想辩解一二,然而脑中将府内小辈过了一遍,又抿紧唇。
葛国丈叹了口气:“当年你妹妹和元文先后去了,葛府断了依仗,我便也由着你们,不再插手府内之事。儿孙们做个富贵闲人也是好的。可是老大啊……”他声音里无限惆怅,“为官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落下去就再难爬上来了。”
葛府几代荣光,若最后消弭于他目之所及中,葛国丈如何能甘。
自元文太子故去后,也有其他皇子朝葛府递出橄榄枝,正如天子至今还择出储君,葛府也未有完全看好的皇子。
呼声最高的五皇子,只正妃侧妃两位妃子的娘家兄弟就争先恐后在五皇子身边占了要位,葛府朝五皇子靠拢也不过是边缘位置。
而葛府什么也不做,将来新帝登基,对于前国丈府虽不至优待,但也不会针对。
既如此,他们何苦受气又冒险的靠拢五皇子。只需冷眼旁观便足矣。
但如今葛大老爷听闻他爹话里字字句句,心尖一抖,忽然涌出一个荒谬的猜测。
如果是出于那样的目的,就可以解释他爹为何一直隔断蕴哥儿和杜长兰来往。
可是蕴哥儿矮了其他皇子一辈啊。
烛火在空中疯狂摇曳,亦如葛大老爷纷杂的心绪,他抬起头,“我……”
他刚起了一个音,又哑了声。
葛大老爷拱手深深一礼:“儿心中思绪万千,一时半刻理出不得,恳请父亲给儿一点时间。”
葛国丈盯着他,朝他挥了挥手。
“儿子告退。”葛大老爷退出书房,被深冬的夜风一吹,浑身哆嗦。这才发现他后心早已汗湿。
而随着年夜将近,人们的目光不但落在寻回的皇孙身上,也落在与皇孙血缘相连的国丈府。
宫宴上,二皇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性儿,对谁都和和气气,关切长辈,爱护弟弟,询问子侄近况,尤以虞蕴为最。
朝臣忍不住想国君若是这样一位脾气软性的人,于朝臣而言也是一大幸事。
然而于上位者眼中却是截然相反,惠贵妃看着二皇子,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性子太过软和就失了锋芒,堪为上位者大忌。
若嘉帝也是这等性子便罢了,偏偏嘉帝年轻时是从一干兄弟中杀出来。
想当年元文太子体弱,性子却十分强硬。群臣奏请大公主和亲时,元文太子当堂将人斥的羞愤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