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来王府一遭,反而惹得孟昕难受,还安慰他:“孩子一窝一窝地生,小老婆一房一房地讨,怎么没见你哭丧着脸!”
再是成婚生子,在哥哥面前,成王还是绷不住,一句话也不怎么讲得利索:“我就是要生孩子!就是要讨小老婆!二哥自己不生不讨,反倒来说我!”
这就是耍无赖了,孟旭一巴掌拍在他的伤处,笑道:“我倒是想生,怀一个流一个,这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本来应该是成王没理,可是他反倒觉得是二哥在责怪他,心里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流:“对!就是我干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孟旭最后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成王的发顶,以二哥的名义跟他说了句话:“别哭,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不是你常念叨的吗?”
孙福礼也不知道太子说了甚样话,还以为他是来跟成王抖威风的。等把太子送走了,却不想在门口看见成王趴在枕头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就是圣人,成王也从没在他跟前哭过。皇家子弟跟他们老爹,总是先论君臣,再论父子,跟君王奏对怎么能哭呢?成王也无法说清楚自己对二哥的感情,既是血肉相连的兄弟,又是争权夺势的政敌。
甚至这场哭,他也分不清是为了娘,还是二哥,还是仅仅只为了他自个儿。
一切的一切,只能叹一句,既生瑜,何生亮。
文贵妃三十八岁的生辰,虽不是整生日,但李皇后还是在她承干宫的芦花亭设了二十桌席。
今年扯上了边关战事,又因着文贵妃如今失意,往日里踏破了承干宫门槛的公卿命妇们都避而远之。除了东宫并两个王府,还有几个郡王府的女眷们躲不开,剩下的就是内宫里昭仪以上的宫妃。
连数日不见面的圣人都坐在了首席,右侧是皇后,左侧是贵妃。等众人给贵妃贺了寿,文贵妃也难得对大家道一声多谢:“妾文氏,先多谢陛下、皇后替妾周全。”
既是寿星,还跪在地上,李皇后也难得没有跟她置气:“贵妃芳龄永继、何须言谢?白姑姑,快把你家娘娘扶起来。”
圣人却仍看不出喜怒,只是平淡地望着跪在地上的文贵妃,也不叫她起身。
看着倒有一点贵妃失宠那天的意思。
虽然皇后发了话,但是白姑姑却也只是跟贵妃一道跪下,毕竟圣人还在这儿不言不语。
贵妃今儿打扮得很明艳,戴了紫英石四凤珠翠冠,身上穿的是一件新裁的云雁广袖芍药纹鸾衣,下身配着秋葵黄千色梅花百褶裙。静静跪在那,也不说话,就等着圣人叫她起来。
稍等了一会儿,圣人就出声:“今儿是贵妃的好日子,跪著作什么。”
等文贵妃重新入席,她转脸看了看今儿来的小辈,又站起来问李皇后:“皇后娘娘,老三媳妇生产时受了罪,不知道养的怎么样了?”
文贵妃如今想要跟宫外通消息也难,想知道什么事儿,还真得往皇后这儿打听。
今儿不仅是成王妃,就连成王受了伤,也就是在承干宫西边的厢房里休息,并没有在宴上露面。见李皇后不搭话,还是孟旭起身回了贵妃:“文娘娘宽心,昨儿儿臣去三弟府上。三弟妹虽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但太医说静养些日子就能痊愈。”
贵妃听了很是安慰,还对着孟旭客气一句:“难为太子爷想着你兄弟。”
王怀瑾见了贵妃的做派,还在心里感叹,失了一回宠,又吃了圣人连日来的冷遇,贵妃竟是连棱角都磨平了。往日里见了皇后都是颐指气使,今儿在太子面前还能把身段放得这么低,倒也少见。
要是早些年就能摆正自家的位置,不领着成王往高位上爬,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王清惠本来还觉得贵妃可怜,可见了她这样的做派又觉得是自作自受,一边吃酒一边跟徐沅闲话:“我还从没见她说过这样的软话,跟做梦似的。”
可不是吗,往常要是贵妃见着太子宫只来了两个位分低的小妃嫔,只怕又要扯故治太子妃和太子良娣的罪。郑浔原往皇后跟前报了她的名儿,谁知不巧,竟来了小日子,又只得先在家里歇着。
徐沅喜欢戏文,此刻正盯着戏台上的角儿不眨眼:“姐姐你说甚?今儿这出戏倒有些意思,比庆千秋强多了。”
果然是个呆子,要不是面前还有这么多娘娘王爷,王清惠都想掰开徐沅的脑袋看看她一天都在寻思甚,往她碟子里夹了一块儿自家啃过的鸭骨头:“徐娘娘看戏专注,我来服侍娘娘用膳。”
徐沅低头一瞧那块鸭骨头,先忍不住笑了:“姐姐往日说我奸滑,殊不知你自家才是个狠心的!”
两个人本在这儿闹得开心,竟比过年还更松快几分,谁知文贵妃却突然叫了两人到跟前。虽然知道她如今落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折腾东宫两个妾也还是稀松平常。
王清惠跟徐沅搁了筷子,两个人相携跪着给贵妃道喜:“妾等祝娘娘千秋。”
张德妃不妨贵妃还有折腾人的心思,忍不住刺她一句:“本是贵妃您的好日子,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自可跟皇后娘娘陈情,为难两个晚辈有什么意思?”
没想到文贵妃却不以为忤,也不跟德妃斗嘴,而是先问王清惠:“本宫原记着你姓王?封的太子昭仪是吧?”
等王清惠回了话,她又把话头转到了徐沅身上:“替张娘娘抄的经书得了吗?”
徐沅颔首低眉,恭敬地回:“已得了,预备着趁娘娘的千秋呈给张娘娘过目。”
听了徐沅的话,文贵妃反而转头朝张德妃商洽:“妹妹以后还能寻着更好的,这一卷南华经,先给了本宫吧。”
张文茵不知道这个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横眉怒目:“贵妃又不信佛,要了那经去有什么用?您想要经书,朝陛下开口,自有好的进上来,跟妾争什么?”
放在以前,因着一卷经书,贵妃能跟德妃打起来,但如今她却把姿态摆的很低:“倒也不是为着经书好坏,她们年轻姑娘抄的经,只怕本宫更受用些。”
张德妃简直气死了,临死之前还要恶心她,她恨不得捂了贵妃的嘴:“您倒是受用了!妾盼了这些日子,反倒是给您做嫁衣,您当妾心里好受?”
好好的生日宴,又因一卷经吵什么,李皇后反倒为贵妃说了句话:“德妃,不过一卷经书,贵妃想要,就先让她,大不了再叫这丫头给你写一卷就是了。”
抄经使人心静,徐沅乐在其中,不过是再写一遍,她倒不介意:“妾谢文娘娘赏识。若娘娘急需,张娘娘又与您谦让,再抄写一卷,妾也是乐意的。”
一向不掺和这些事的圣人也替贵妃撑腰:“贵妃想要什么,就让底下的人献上来。”
本来想着等散了席再往张娘娘宫里送经书,现下反倒让贵妃截了胡,徐沅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德妃,忍不住惭愧地看了她一眼。
谁知张娘娘却只顾着跟文贵妃置气,也不看徐沅,徐沅这回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费功夫。
张德妃一向是连圣人的话都敢顶的,她要是不让给贵妃,还真没人能把她怎么样。孟旭见徐沅夹在中间难受,还站出来替她解围:“妮子不懂事儿,张娘娘自然不会同她计较。儿臣瞧着,就罚她再给您抄一本更好的,娘娘宅心仁厚,就允了吧?”
见众人都帮着贵妃,德妃不情不愿挤出来一句:“算了算了!一个一个都替贵妃说话,这本就先让给她了!”
谁知贵妃得了经文还不满意,又朝着缩在一边的王清惠开口:“你原最会跳舞,不如再为本宫跳一遍吧?何满子,会跳吗?”
何满子一舞,舞姿简略,但意境悲凉。贵妃点了,王清惠却不敢在她生辰这天跳,于是委婉道:“贵妃娘娘明鉴,何满子引人叹息泣泪。今儿是您的生辰,若想听舒缓之乐,倒不如踏谣娘来得便宜。”
踏谣娘原是民间踏歌,传到宫里,乐师们一改,倒适合宫妃们闲暇时跳来自娱自乐。
贵妃却不买帐,转而向皇后请旨:“皇后娘娘,妾今儿倒想看一曲何满子,求娘娘体恤。”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孟旭也不想再追究往日的恩怨,还没等皇后说话,就先对王清惠吩咐:“既然文娘娘想看何满子,想必父皇也是愿意的,昭仪自大着胆子跳了就是。”
何满子只能算是歌舞,待王清惠下去换了衣裳,再回来,就随着歌女一声声“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翩翩起舞。
王清惠是仙女身姿,平日里上身的也都是些出尘飘逸的衣裳,一跳上舞,也称得上身段单薄,舞姿绰约。
可这支舞,实在算不得吉利,不想贵妃却看得很欢喜。等王清惠舞毕,她笑得眼角起了细纹,语气里还都是满足:“多谢太子爷宫里的美人,这是本宫最得意的一个生辰了。”
孟旭朝贵妃抱拳弯腰:“文娘娘高兴就好。”
得了赞赏,王清惠又马不停蹄下去换了礼服,跟徐沅并立在一旁,担心贵妃今儿还有得闹。
谁知她只是朝徐沅两个人招招手,命白姑姑往她们跟前递了一个首饰匣子,说:“这里边是陛下这些年赏我的,都是压箱底的好东西。本宫挑了四样,你们俩今晚上出了力气,本宫许你们一人先选一件儿。剩下的,让你们殿下带回清宁宫,拿给你们两个姐姐。”
贵妃不是计较财货的人,可这么痛快地给赏赐,还是头一回见。徐沅跟王清惠面面相觑,也没敢仔细看那匣子里的东西,一人随手拿了一件儿就回席位上端坐。
好好一个生辰宴,高位上的人反而面色都是淡淡的。圣人除了喝酒吃菜,剩下的,随贵妃怎么折腾。皇后只端坐着,甚至连笑影都没有,而德妃,还在为贵妃抢了她的南华经赌气。
吃了酒,得了经书,又看了歌舞,贵妃心满意足,就要离席:“妾不胜酒力,请皇后娘娘见谅,想先下去歇了。”
贵妃都这么说了,皇后也不勉强:“才刚入夜,时日尚早,各位若有不尽兴的,可在此处跟陛下同乐。本宫跟贵妃一般心思,也先走了。”
等皇后和贵妃一走,德妃也不理会自斟自饮的圣人,象征性跟他告个退就回咸福宫。
剩下的人也没什么饮酒取乐的心思,这席自然也吃不下去,但又苦于圣人还在上边枯坐,一时间倒不敢先退席。还是许蓁大着胆子请圣人的恩典:“父皇,各位娘娘们都回宫了,臣媳等在此亦觉无趣,不如放臣媳们自去玩一会子!”
王怀瑾看圣人眼神混浊,知他没有听清赵王妃的话,于是附耳提醒道:“皇爷,赵王妃跟您请旨呢。”
圣人却好似刚回过神来,搁了酒盏,搓搓手,也不回赵王妃,直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等走到芦花亭门口才觉着不对劲,又吩咐太子:“阿旭好好安排他们,朕先回干清宫了。”
等圣人一走,大家伙儿也就都散了。孟旭后面还要去干清宫议政,看着徐沅和王清惠还有些不放心:“我后头还有事,先让赵德胜把你们俩送回宫,行吗?”
第22章 二二、合欢羽扇
承干宫也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见眼前的两个人点了头,孟旭就交代赵德胜好好办差事,过后自己就往干清宫去。
徐沅和王清惠倒是头回夜间还在宫道上行走,又遇着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的贵妃,虽有赵德胜在前边开路,后面跟着宫人嬷嬷,但这心却落不到实处。
赵德胜是太子的亲信,论资历和见识都不是徐沅她们能比的,于是王清惠就压低声音请教他:“有劳大监相陪。”
赵德胜一听这两个贵人的话头就知道她们想问什么,也不卖关子:“夜黑风高,昭仪、昭容小心脚下。昭仪特意叫奴才,是不是想问文娘娘今儿晚上为甚如此反常?”
跟着高位上的人的混,就没有蠢笨的,徐沅难免有些佩服赵德胜:“大监好一副七窍玲珑心!”
东宫这两位妃子才活几个年头,又才见几个人?赵德胜可是瞎了眼,也不会认错字的主儿。他听了徐沅的捧,也不会得意:“徐娘娘谬赞,奴才不敢当。只不过奴才脚下的路走多了,菜里的盐吃多了,见事儿比旁个多几分脚程和滋味罢了。”
王清惠跳了一曲自家不爱的何满子,满腹心思都在贵妃的身上:“那大监可否与我们细说说,文娘娘今夜是个甚想头?又是要读经书,又是要看歌舞……”
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人都要死了,还做这些无用功有什么意思。
赵德胜眯了眯眼,说:“文娘娘今儿晚上,无非为着两件事儿,其实从结果来看,就一件事儿。不过想跟皇后娘娘和太子爷服软示弱,顺便再忤逆一回圣人。做甚要看您二位折腾,不就是抛砖引玉嘛!”
按理来说,贵妃的命也就是这两天了,她没必要在这关头还挑东宫的刺,多半是在替成王向东宫示好。可是凭这几件首饰就想收买人心,那太子和皇后的眼皮子也太浅了。
眼瞧着徐沅和王清惠不可置信的神色,赵德胜想到她们年幼无知,还耐着性子解释:“皇后娘娘这么些年,为着先太子和当今太子,受了贵妃多少折辱?别说贵妃如今安然无恙,就是她命丧黄泉,这多年来的恨怎么办?贵妃自家在皇后面前伏低做小,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让她出气!”
只可惜皇后不接她的茬,甚至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徐沅情不自禁接了一句:“可皇后娘娘似乎并不在意贵妃娘娘说什么做什么?”
王清惠却不赞同徐沅的话:“也不尽然,皇后娘娘又不是神仙,二十多年的死对头跟她认输,怎么可能不畅快?”
听了王清惠和徐沅的争论,赵德胜点破:“昭仪和昭容说得都在理。人心是肉长的,皇后娘娘心里怎么可能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但奴才自太子爷出生就在坤宁宫服侍,只见过娘娘跟两个人置气,一个是圣人,另一个,是端慧太子。所以徐娘娘说皇后娘娘眼里根本没有贵妃这号人,也是说得通的。”
赵德胜的话开解了徐沅,圣人也好,皇后也好,她们在人生的某些时刻,也许都是动过情的。
这让她忍不住回忆起和太子的点点滴滴,孟旭不是没有情趣的人,相反,很多时候还很懂闺阁之趣。再加上他自家生得也好,气宇轩昂,眉目舒朗,徐沅跟他在一块儿虽说不上情投意合,但也是两厢情愿。
她往日里总是不断自省,告诫自己一定要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宫嫔。但今儿听了赵德胜一番话,却忽地对自己的某些情绪释怀了。
贵妃过了生辰宴,自然先去见了成王,母子俩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打照面。成王遇着数日不见的亲娘,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吩咐小中人打开一个食盒,里面放着一碟如意卷。
贵妃看了那盘糕,还有些愣神,坐在成王床边笑话他:“这么大了,还挨你爹的鞭子!你媳妇怀着孕,你还跟她吵架,你怎么不听娘的劝。”
说到赵鹤嫣,成王先黯了神色:“我不喜欢她,是你们非要我娶。”
贵妃静静坐着,看着成王笑:“你不喜欢媳妇,也不喜欢儿子?你是当爹的人了,做事之前要先想想府里的人。你吵你媳妇,她伤了身子,又没了孩子。要是有个什么好歹,煜哥儿、祺哥儿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