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解忧夹起一块白肉往嘴里放,心思沉了沉,又笑道:“他平时不与你说这些么?”
  锦柔毫无避讳,坦言:“以前倒也商量过,那时候我们也想过能不能通过我打通跟母家党项的关系。可那帮白眼狼,收起礼物来倒是不客气,真要他们出力相帮的时候,谁都躲着。后来,我有了身孕,令铎便也不拿这些烦心事来说给我听了。”锦柔一面说,一面抚摸着腹部,脸上是浅如云烟的笑意,眼中却也有些放不下的忧虑,“他不说,我也不想烦。你们来的也是正好。赶紧先把那个鸟毛案也破了。我知道令铎嘴上说着要个说法就行,根本不在乎凶手是谁。其实心里不知道多焦急,他也想尽快抓到真凶。你知道么,他的书案上,半摞着都是这个案子的卷宗。”
  “好了,知道了,你且放宽心吧。再吃一碗米饭,养养肚子。”解忧微微点点头,嬉笑着说道。
  一席言语,天也黑透,晚风阵阵,星斗漫天。在渭州的第一日便这么过去了。
第3章 二卷宗
  赵匡胤的住所陇西都督府,原本是长孙思恭的府邸,后一直空闲着,张令铎上两个月便让人开始收拾了。重新粉刷了墙壁,葺了瓦栏,又换了不少绿植。尤其在后院着人新挖了一口浅ʝʂɠ塘,养着红颈金尾的鱼儿,在水池岸边又植上了密密如云的曼珠沙华,那是从前解忧的最爱。这几日又从自己府上拨了好些丫头婆子过去帮忙做事。赵匡胤见了他这份心思,却也只是说了一句:“令铎公务上焦头烂额的,还能有想到备好我们的起居照应,是难得了。”这句话不咸不淡,倒让解忧猜不透究竟是贬是褒。
  在渭州的生活很快就安顿下来,这些日子解忧诚然一副家中女主的模样,忙前忙后,操持内务,迎来送往。赵匡胤也没闲着,日日清晨出门,天黑透了才回府,回来了也是扎在卷宗案牍里忙碌。解忧知道他除了接手城防,更多的心思都花在了翠羽案上。可瞅着他一副眉头紧锁,面色愈发深沉的样子,大概也是没有什么进展。
  解忧总是想着找机会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但两人各自忙碌得连说几句闲话的功夫都没有,更别说有什么体己的亲昵举动了。
  这一日,天气极好,一丝浮云都不见,清晨的晴空蓝如一湾碧波。解忧昨夜翻账册到半夜,便有些贪睡,晚起了片刻。换洗梳妆时,竟发现刚练完功的赵匡胤走了进屋来,一面将湿透的上衣换了,自顾自地坐在桌前。解忧屋里伺候的颜姓婆子是个会做事的,慌不迭地便招呼着丫头小厮们摆上了早膳。
  解忧便连忙换好衣服,一面梳妆,一面将这几日的家务闲闲与他说道。妆台上的五彩团花的瓷瓶里供养着两支佛手果,清香细细。赵匡胤浑不在意日常开支,也不关心新购了几个小厮,只浅浅笑道:“家里的事,你看着办便好。”
  解忧心头一暖,镜中的容颜便飞起了两团红晕。不一会儿的功夫,婆子便在餐桌上摆上了各式小菜,粥点与新蒸的糕馍。解忧见赵匡胤已经端坐在桌前,准备吃饭,便匆匆将头发挽起,笑着说:“官人今日不用出去了?”
  赵匡胤笑了笑,一面将半个馍馍掰开,“今日晚些去,一会有人上门来给我送礼。”
  解忧咦了一声,朝屋外瞅了一眼,道:“谁这么大面子,来送礼,还能让官人专程候在府上?”
  赵匡胤笑了笑,将手里的馍馍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扔进嘴里慢慢嚼着,“我们前脚近渭州,后脚燕云盟的拜帖便送了过来,我却一直没顾上。再外头转悠了几日,军营、街道、仵作房都跑了几遭。今日想想,该见的人,还是得见见。”
  解忧听他这么说,便提起了大半的精神,忙问道,“官人这几日是在为那翠羽案奔波么?我看你书房里,全是卷宗和图绘。”
  赵匡胤点点头,将最后一块馍馍扔进嘴里,又拍了拍手里的碎屑,“是呀,如今渭州城里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个案子。我初到陇西,也不便有什么大动作。要是能先把这个案子给解决了,于民于己都算是件好事。”
  解忧也点点头,在餐桌前坐下,又给赵匡胤添了一碗薯粥,轻轻地问:“那如今可有什么眉目了?”
  “大抵跟令铎查的情形差不多。”赵匡胤摇了摇头,显然对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薯粥似乎并没有兴趣,他从袖袋里拿出两支蓝绿红相间的五彩鸟羽,颜色鲜亮耀目,与寻常所见的蓝绿色不同,里面像是藏着无数熠熠发光的碎钻,折射出光线的变幻。只是尾部有些暗红色的血迹,早已干涸,呈粉末状凝在尾端,隐隐然透着灾祸的模样。
  解忧也放下了手里的食物,盯着他手中那两支鸟羽,问道:“这就是在命案现场的翠羽?我瞧这颜色鲜亮的倒不像是寻常见到的鸟羽。”
  “这种鸟是波斯国的鹦鹉,不常见,但在渭州也不算什么稀罕物。城里有三家铺子能买到,饲养的人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赵匡胤盯着手里的羽毛想了一会,又说道,“被杀的五户人家,三家是农户,一家是兵户,一家是吏户。两家行凶是深夜,三家是白日。行凶中,那当过兵的户主醒了过来,曾与凶手有过一段打斗,不敌对手。凶手在击晕了他之后,仍然杀害了他家娘子和女儿。根据他的描述,凶手是个壮汉,练过武,出手很快很重,像是专门干这个的。我这几日跟办案的巡尉和仵作重新勘了一遍,也是这个结论。”
  “没有留下别的线索?”
  “没有。或者说,我们查不到。”赵匡胤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沉思了一会,嘴唇抿成一根短短的直线,像是很用力亦像是很愤怒。过了一会,他泄了气,叹息道,“我那日听令铎这般办案做事,心里真是厌恶得紧,觉得他怎能如此不堪。一桩命案都破不开,何堪大用。可如今轮到自己接手过来,方才明白这桩案子看似寻常,其中的难处却是层层叠叠,我也没能比他高明多少。”
  解忧心里一惊,脸上随即露出鼓励的笑容,“再聪明的凶手也一定会留下破绽的,官人莫急,多查几日,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赵匡胤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又将那翠羽收了起来,重新端过那晚红薯粥,缓缓地吃了起来,一面笑道:“有些案子难办,并不难在无法确认真凶。而是你可能明明知道是谁干的,却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燕云盟?”解忧想了想,脱口说道,“杀人偿命,何况是这般逞凶作恶之辈呢?”
  赵匡胤笑了笑,笑容像是秋日里澄净透亮的光线,嘴里的言语却是玩味的神态,“解忧,你当真了解燕云盟么?”
  解忧一怔,不确定地张了张口,继而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不在陇西,能听到的大多只是燕云盟的江湖名声,付一金杀一人,付百金杀百人。横亘燕云,未有敌手。可这几日,我却发觉这燕云盟实则远比这短短数句的传言要复杂得多。”赵匡胤说完这句,吃了几口红薯粥,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目光似乎凝在了别处。
  解忧正待要问,却顺他的目光,看到了远远在院内打扫的一名小厮。解忧起了身,命站在门外伺候的婆子招呼那小厮过来。小厮唯唯上前,不过八九岁的模样,新换的衣物,皮肤透白,鼻梁极高挺,似有胡人血统。他不知主母召唤自己来有何事,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老老实实地磕完头,便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解忧笑着对赵匡胤解释道:“这是前几日买进来的孩子,原本是渭州城外的一农户的独子,父年前染上时疫去世了,母亲改嫁带着半拉子孩子不方便,便找牙婆签了身契,卖进府来。”
  赵匡胤也不说,低着头继续吃粥。那颜婆子也在旁边回话,“这孩子为人机灵,做事也老实,就是这长相,从前令他母亲背了不少骂名,自己也受了大委屈。他母亲只想给他找个去处,身价都不计较。咱夫人心慈,给足了银子,签的也是活契。”
  赵匡胤对这些琐事并不在意,抬起头,看着那小厮,问道:“你是本地人?”
  颜婆子还要多言,却被解忧的目光制止。小厮还有些害怕,口齿倒是清晰,“是。小人的爹是城外的王保人,母亲王梁氏。祖上是土生土长的渭州人。”
  赵匡胤笑道:“那你知道燕云盟吧?”
  “知道。”
  “那你说说燕云盟吧。”赵匡胤像是不经意般笑着问。
  那小厮有些犹豫,迟疑地看了颜婆子一眼,颜婆子微微摇了摇头。
  解忧幽幽地看了 一眼颜婆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在这里,要紧的是都督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知道的,言无不尽,不知道的,不胡乱攀咬。再者,府上内院,也算是你的家里了,在家里便没什么不能说。”
  那小厮听她这样说,便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小的不乱说,我知道大人厌弃燕云盟。朝廷说燕云盟为财谋命,是不义,该剿该杀。可在陇西百姓心里,燕云盟是义武团。这十几年来,契丹、汉、拓跋轮番来渭州城攻了多少次,城里的都督又弃城逃了多少次,哪一次不是燕云盟组织大家用火,用泥土、用土制的长矛守住了渭州。之前的长孙跋扈暴虐,屠村屠户的事干了多少。可每次只要燕云盟得知了消息,能救一个是一个,实在没救着的,也是尽力抚恤孤老,养育遗子。这样的义盟,又有哪里不好?”
  赵匡胤似乎早便听过这样的说法,只浅浅笑道:“这些你都见过?”
  这么问,仿佛在质疑他在说谎,那小厮脸皮涨得通红,声音也略大了一些,奋力说道:“我没亲眼见过,但老人们都这么说,还能有假?”他停了停,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没规矩,又低下声音道,“就算这些我不知道,那给村里修ʝʂɠ桥挖井,办书塾、开武堂,还有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开粥厂救济灾民,这些善举,都是我亲眼见到的,哪里会有假?做这么多好事的,又怎么会不义呢?”
  小厮稚嫩的声音在秋日的空气中微微回荡,他说完,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身子直直地跪在那里。颜婆子连忙跪下,道:“都督莫生气,这孩子年幼无知,哪里分得清善恶对错,满口胡言乱语,都是跟些村妇野夫的学嘴,大人、夫人可莫当真。”
  解忧的心微微一惊,便扭头去看赵匡胤。他脸上仍是那副浅浅的笑意,问那颜婆子,“那你也算是老于世故的了,你来说说燕云盟?是好,还是坏呢?”
  颜婆子的双手在衣服下摆处反复搓揉,讪讪道:“我就是个下人,哪里敢乱说什么好坏呢?”
  赵匡胤脸色微微一沉,道:“便是猪狗牛羊,也知道是好是赖,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颜婆子见赵匡胤方才对小厮讲话还温和客气,如今轮到自己怎的顷刻就变了言语,立马跪倒在地上,恐道:“我一婆子,当真是讲不出什么道理来的。燕云盟每年做善事无数,我家里原也有个独居的舅舅,常年受着盟里的惠顾,一年三节,总有些米肉照应。得人实惠,我实在说不出个坏来。可要说个好,我,我也不敢。”
  解忧疑惑地问道:“不敢?为什么不敢?”
  颜婆子低着头,嗡着声哼唧了半天。本不愿多说,心里念着就是祸从口出四个字,可眼风瞥见赵匡胤那如黑沉沉的面孔,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只好轻声道:“不瞒夫人,我一辈子就是个做下人的。前任家主原是个做生意的,捐了个小官,家里也颇有些银钱,正好太太平平过日子。若说不足,那也就是妻妾争得实在厉害,这本也不算什么大事。谁料那妾是个狠心的主,有一日遭了主母的打,心里便发了大恨,设法偷了家里的金银,又勾上了庄上的奸夫,一起找到了燕云盟。不过数十金,便换了家主全家十几条性命,连四五岁的孩童都未放过。屠杀当日,我正好在厨房,也是命大躲进水缸里方才逃了一劫。眼睁睁看着那妾如阎王带着鬼使一般,带着燕云盟里的几名武夫,拿着名册满院子勾销人命。那一幕,真是这辈子也忘不了。”
  那小厮听婆子这么说,眼睛瞪得大大的,根本不敢置信,吞吐着反驳道,“不,不可能……燕云盟的英雄都是好人,之前还帮我们村里修过河堤。怎么,怎么可能是你说的这样?”
  颜婆子瞪了他一眼,厉声道:“你知道什么?阎罗也有美人面,这世上的善恶好坏哪里是简单的一言几语。”
  解忧微微沉吟了一刻,又问:“那后来呢?”
  婆子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后来家主身亡后,那妾也没了踪影。官衙的人开始倒也追查了一段时间,抓了几个人,有冤打死在狱里的。主凶却一直没见着。后来亏得主母的兄长来了渭州,发了狠地撒钱,结交上了当时名震天下的长孙都督,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逮住了那妾和奸夫,城门口活剐了二人,算是还了一个公道。行刑当日,婆子我还特意去到坟头给旧主祭上了一杯清酒。”
  “那燕云盟呢?”解忧追问道。
  婆子沉默了一会,声音如蚊吟般:“燕云盟,仍然是燕云盟。”
  深秋的天气,阳光像一把把精巧剔透的小扇子,顺着院里高大的树木缓缓上升,不多时,便映得满屋子的光影疏离。光影之外是阔阔蓝天,风动桂香,盈盈绕过了曲折的游廊,撞进了屋里,又带着渭州特有的干爽气息。餐桌上早点已然凉透,屋内伺候的人也在颜婆子的示意下,悄然退下。
  解忧转过身,见赵匡胤立在那里,双目微暝,嘴角凝着一抹蕴着耐人寻味的神色,像是在冷笑,又像是顷刻便要发怒。解忧走过去,迟疑道:“官人,颜婆子和那孩子,我都让人查清过来路底细,该不会与燕云盟有什么瓜葛,只是……”
  话只说了一半,赵匡胤便摆了摆手,打断道:“我问他们话,并不是疑了他们。那孩子偏爱燕云盟也不是巧合,而是这渭州城里人人皆有的想法罢了。”解忧的心一惊,还想再说,赵匡胤却将目光凝在她脸上,激起了一层凉凉的寒意,“你问我翠羽案难不难破?难也不难。燕云盟难不难剿?难也不难。比之这二者,更加令人难以应对的是,这些年来,燕云盟在渭州经营住的人心。”
  赵匡胤眸色愈深,像是两团深不见底的乌云凝在其间,原本就如刀刻斧切的面部线条,更显生硬。解忧站在一旁,良久不敢出声,默了一刻,方才柔声道:“官人,谋事也不在急在一时。”
  赵匡胤低低地嗯了一声,便见前厅伺候的小厮垂手走近了来,俯身一揖,道,“燕云盟的老盟主穆君、少盟主穆思周已在前堂落坐,随身带了八抬礼物,也已吩咐门房,照单收好了。”
  解忧吩咐小厮先应承着,一面抬手想替赵匡胤整理衣领。却见他冷冷一笑,恢复了寻常轻松的神色,便跨步出去。
第4章 三少盟主
  穆君幼年生长在军中,原是晋军守护燕云中一名军士。天福六年,石敬瑭献燕云十六州于契丹,天雄军军长吴峦带兵出走。与耶律德光在滹沱河会战,死伤十之去九。残部到了陇西,在渭州附近扎根。一众军士,开垦屯田,原本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却屡遭追剿。吴峦在乱战中身亡,穆君接手了天雄军少量军士,又陆续接收了从燕云撤下来的散兵游勇,创立了燕云盟。
  彼时,燕云之失乃万万汉人心中至痛。燕云盟以战契丹,夺燕云为号,吸引了不少人入盟。原本只是偶有人看中燕云盟中江湖武士居多,暗地里做些金银换人头的买卖。穆君以此贴补着盟里的各种支出,后来,名声传了出去,穆君索性当真训练出了一批死士,也提高了杀人的价码。经营十数载后,竟成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杀人帮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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