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焦村
第二日,两人起得晚,盥洗完毕,倒也觉得神色清爽,似乎昨夜的尴尬都随着一夜的清梦散去了。磨蹭到中午,方才叫人来摆餐。今日时日晚了,厨房便将寻常早间吃惯的清粥小菜换成了陇西本地的吃食,四边方桌上大半是些花样百式的糕点,糖糕、麦糕,新蒸好的芙蓉饼,外加一份新滚出的火腿白丝汤。两人落坐不久,赵志恭垂双手,站在桌边捡着府上一些要紧的事务禀告,一是宇文辉感激解忧娘昨日送的礼,今日便备下来回礼,送还了回来。
“这么快?”解忧有些吃惊,接过单子一看。赵匡胤是超礼数送的,宇文辉亦超了礼数还,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宇文辉不愿欠他什么人情。解忧苦笑了一下,便嘱咐道,“宇文大人家中突遭变故,金钱上倒算得清晰。官人若定要他欠上咱们的人情,我待会便点上几个能干事的婆子过去,帮帮手打打杂,这总算不清了吧。”
赵匡胤手里捏着一块麦糕,缓缓掰开,慢悠悠地说:“那倒不必了。宇文薛氏的妹妹妹婿都在渭州,想必人力和钱财都短不了,我们就不凑热闹了。”
第二件则是公署里派了个吏员过来呈送张令铎的公函。张令铎在函中称自己处置翠羽案里多有疏漏,自请罚俸三月。
赵匡胤冷笑道,“令铎的妻家是党项郡主,与翟家沾亲带故,缺什么也不缺银子,罚俸算什么罚,总得给他点苦役受受。”又扭头问那公署吏员,最近有什么苦差。那吏员哪敢应话,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匡胤想了想,笑道,“眼看便是年下了,新一任边塞换防事多且烦。正好让张都护领个募兵送役的活,尝尝边塞的风沙,也去给宇文将军打个下手,也算是补了点亏欠吧。”
再有别的,也是些许不打紧的琐事。一面说,一边处理,打发完公事,饭也吃完了。
赵匡胤站起身来,搓搓手,拍落了掉在衣袍上的细碎米屑。他转眼见院中一株枫树红透了叶子,风吹过树枝,一片接一片,在飒飒风里摇曳成袅袅风姿,甚是好看。数日压在心头的沉沉负担像是忽地松动了一些,赵匡胤扭过头,脸上漏出一丝笑意,对解忧说,“到渭州半个月有余了,一直没时间出城转转,今日得闲,去平凉山跑跑马吧。”
解忧自然高兴。两人换了衣装,只叫武义律跟着,各自牵了惯骑的驹马,一溜烟便出了城。三人前脚刚出了城,原本晴好的天气,突然纷纷扬扬地开始下雪。起先只是下着雪珠子,落在地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接着便转成柳絮般的雪花,如棉扯絮般迷乱眼睛,一片片旋转飞舞着,夹杂着呼啸的北方,转眼又变成了漫天散落的鹅毛,如梨花般乱舞。从天空中飘落,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功夫,地上便留下了浅浅的脚印。再往前方望去,迷茫迷茫混沌一大片,很快便辨不清前方的路了。
三人顶着风又跑了一会,雪倒小了些,忽地转成了风沙,呼呼呜呜地直迷马的眼睛。武义律打马跑到赵匡胤身侧,道:“帅,雪太大了,便怕是到了平凉山,下山路也得被雪堵上了。莫不如今日在附近庄上过一夜,明天等雪停天晴了再上山。”
赵匡胤望了望四处,枯草被狂风压在地上,七零八落地覆着些雪,再看解忧,大氅被风往后拼命扯着,拉出了她原本就瘦弱的身形。再高的兴致,到了此时,也消磨了大半,赵匡胤点点头,扭转马头,朝着最近的河源村奔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三人三马便到了河源村。陇河像一条玉带一般,从天盘山间上蜿蜒垂出,在荒漠与草原背后围出一片平地,分成三支流,支流之一的西水源头便是河源村所在,这里居住的大多是汉民,以杨姓和曾姓居多,也有少量拓跋人,都姓李。西水秋季不断流,冬季不结冰,春季泛滥湿润河堤两岸,为居民带来厚实肥沃的泥土,播种耕种。河水夏日清凉,冬季则比一般河流水纹略高,正因如此,河源村一直要比附近的村庄富裕。
可一进村,眼前哪里有什么安居乐业的富庶村落。一个村子,近一半的房屋被焚毁,倒塌在地上变成了黑的焦土,还有些上面燃着浓重的黑烟,间或有焦黑的人刨起烟尘灰土在其中呼救,旁边一圈一圈围坐的妇孺老弱,各个面上毫无表情,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并未施救。也有些亲人在大火中丧生的,携老扶幼一圈一圈围着焦尸,哀嚎哭声连绵不ʝʂɠ绝。这惨像若说是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解忧看了看赵匡胤,他的脸色比那焦土更难看。武义律一步从马背上跳下来,扯起一个木然坐在地上的男子,大声吼道:“村长何在?为何失火至此,还不组织施救?”
那男子被吼得半天才回过神来,见赵匡胤衣着、器宇皆不凡,口中喃喃道:“炎帝要降临了!”指了一个方向,便又瘫软了下去。
赵匡胤没心思理会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竟围着一大圈人。武义律冲着人群走过去,扒拉开围观的人,地上躺着一具被水浸泡透的尸体,瞧那模样打扮,应是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人群里站着一个神情亢奋的农夫,正在手舞足蹈地跟大伙讲述什么。
武义律扯了扯他,掏出自己的令牌,只道自己是官家的人,又问村中发生了何事?村长何在?
那农夫双目一亮,胡乱磕了个头,立刻自报家门,“小民姓杨行三,大伙都喊我杨三汉。俺们村长没了。哦,不,在那,自己将自己献了炎帝。”杨三汉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笑得露出了焦黄发黑的牙齿。
武义律怒道:“什么叫献了炎帝?”
杨三汉凑了满脸谄媚的笑,口齿便如说书匠人般流畅,“官家老爷,你昨夜见到血月了吧,天狗吞下的明明是一轮黄月,却吐出了一轮血月。这可是天象预警,上苍在提醒世人,黄帝已没,该炎帝出世了。天下大乱了百年了,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来,群雄争霸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没一个雄主降生啊。现在好了,炎帝降临了,很快就会天下一统了。我们村长读过书,昨夜一见到这奇异天象,立刻大声呼跑而出,说是炎帝正在招兵买马,还喊着什么要以水火祭祀炎帝,要以肉身供养新主。就是要烧了自己,或者淹了自己,就能投胎变成炎帝的随从。他说完,就把自家的屋子给点燃了,将一儿一女还有老妻火祭给了炎帝,自己则跑到村口井上,跳了下去。可好了,一家人得了个大圆满。”
武义律听他这么一说,大吃一惊,扭头去看赵匡胤,他那原本就灰黑的面色如今阴沉如冰冷的玄铁,嘴唇坚硬得像一段短短的匕刃。武义律又问那杨三汉,“他烧了他自家的屋舍,你们不赶忙救火么?怎么会连累半个村子的房子都被烧?”
“救?”杨三汉好奇地看着他,想耻笑他的无知,却又不敢得罪官家,只好继续解释道,“这可是跟着上天,跟着炎帝立功享福的好机会,哪里谈的上个救字。老村长也是个滑头,只献祭了自己,点了自家的屋子,我们这一大圈人,跟他还是同根同姓的,也不带上我们。”
“那别的屋子怎么也失火了?”武义律皱着眉头问。
“我点的。”杨三汉翘起了手指,得意地指了指自己。
“你烧别人的房子,害得一村之人死伤无数,别人不怪你?”武义律压着怒气问。
杨三汉仍是得意上头,原地转了一圈,指着周边麻木到木然的村民,大笑道:“他们谢我还来不及,若不是我,他们怎么能跟上炎帝,怎么能去享福?官爷,我们河源村如今是大周朝的,我看炎帝一定也是托生在了我大周身上,以后天下必定是我大周朝的。我做了这番大好事,给真命天子壮实兵马,朝廷也该赏我吧。”
武义律见他痴人疯语,便只冷笑道:“你自己怎么不淹了自己,跟随炎帝去呢?”
杨三汉的眼球转了转,也哈哈笑道:“其实,赏不赏的老子也不在乎,等把村子都烧完了,咱哥几个便一同投了西江水,十六年后,封王拜爵的也有老子一份。”
杨三汉哈哈的笑声还咽在喉咙里,便听见刺啦一声,他那颗圆溜溜的脑袋顷刻滚落在地上,腥热的鲜血飚起三尺高。
众人惊骇不已,原本团团围着的圈子瞬时便散出去了半尺,血落在地上,顷刻便涔进了焦土里。
“你,你……怎么随意杀人。”人群中一个年长的人指着赵匡胤问道。
赵匡胤甩了甩剑上的鲜血,收剑回鞘,冷笑道:“妖言惑众,屠害无辜,不斩了他,你们这个村子就别想有活路。”赵匡胤仰着头看了看不远处还冒着浓烟的屋舍,目光一个一个地从那些呆若木鸡的村民脸上巡过,他音色朗朗地道,“今世不修何谈来世,这天上的月亮,你们管它是黄色红色还是黑色绿色,只要它是轮月亮挂在那里便行了。即便月亮真被天狗给吃了,只要不影响你们地里的收成、桌上的饭食和身边的父母妻儿,又与你们一干田汉农妇又有什么相干。你们去听信那炎帝黄帝的谣言作甚,我且问你们世上哪有什么炎帝黄帝,你未见过我未见过,竟也敢信。一句收兵买马,能把自己都献了去?活生生被烧死不疼么?这么冷的天跳进水里淹死自己不难受么?好好过日子吧,过几日,我会差人来帮你们重建屋舍,眼下要做的是赶紧救火救人。”
赵匡胤的话似乎说动了一部分人,他们木然到呆痴的脸上动了动,目光瞅了瞅远处自己的房舍,倒想赶紧离开去收拾残局,可是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目光还留在那年长者身上,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那年长者拄着一根歪拐的木棍,耐心听赵匡胤说完,浑浊的目光寻寻在赵匡胤身上打量,道:“你是何人,河源村的事与你何干?”
赵匡胤冷笑了一声,道:“这陇西境内,人命之事都与我有关。”
年长者将赵匡胤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呵,好大的口气,”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村外的高山,村口的流水,笑道,“陇西河源,如今是大周的疆土,官家让我们称个姓柴叫陛下。但你可知道,不过是一年多前,我们还是长孙氏的奴仆。五年前,这村子是耶律皇帝的。五年半前,是朱姓将军的。七年前,拓跋氏驻军在此,八年前,我们是景延广的。再回到十年前,还有个姓沈的督将来村里纳过粮拉过人。我且问你,你这今日能管陇西人命的大官,明日还能管么?”
年长者的话像一个接一个的耳光抽打在赵匡胤脸上,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刻,声音哀然道:“我今日在一日,便要管一日,我治下土地,有一寸算一寸,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以鬼怪惑人心,戕害性命之事,我见一桩,便要管一桩。”
年长者听他这么一说,竟哈哈笑出声来,强烈的北风将他花白的发丝吹乱在风中,“你管一日,我们便多活一日,可这多活的一日又有什么意义?你是当官做大人的,我们便是大人手下的猪牛狗羊,却也得给口草吃呀。陇西常年战乱不定,你打完换我上,一打战便要募粮,苦得不是我们这些田汉农妇,哪一次募粮纳捐,收粮的官兵不是在将田里半熟的麦子、屋里锅碗瓢盆都搜刮殆尽,连种子粮都不给留下半粒。河源村原是一个富庶的村庄,夏收麦秋有鱼,可在这经年累月你来我往的盘剥与掠夺下,如今连过冬的粮食都没有了。原本在灾年里,我们还能靠河里的鱼虾度冬,可今年山里冰封的早,西水河过了霜降水量就越来越小,到了这个时节,便连像样的小鱼都抓不到一条。老朽今年六十有余了,每天还要走十几里路去山间挖些树根野菜充饥。大雪一旦封山,便只能苦忍几日的饥饿,而几日后,老朽还有力气能再进山么?”年长者说到此处,眼角隐隐然有泪,“说句大不敬的话,草民们命如草芥,可若是眼前仍有活路,我们自可以像大人所言那般,不去管那天上的黄月红月,谁又在乎黄帝炎帝呢。可如今,大伙眼前实在是一条活路也没有了,这倒不如一了百了,博个来世富贵啊。”
年长者说得动情,嘴角微微发颤,赵匡胤口才本还不错,可被这老者一说,只觉得心中酸楚难言,再多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好强撑着音调平稳,道:“这个冬日,我会派人派粮来救济你们,熬过这个冬,等到明春暖花开,一切都会好起来。”
年长者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目色凄凄盯着赵匡胤,问:“明年春天,仗便打完了?”
他这么一问,赵匡胤再是坚强的心也遭了猛地一击,他稳住了不断抽搐的嘴角,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半圈,忽地一股强大的悲怆感觉往他的胸口猛击了过来。他用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苍然地指在旁边一名六七岁的孩童身上,说道:“等他长大了,天下便无仗要打了。”
下着雪的天空呈现出轻薄如蝉翼般的青色,混沌的夕阳不见踪影,一片一片白灿灿ʝʂɠ的雪花从空中飘落,像是不忍直视这人间惨剧一般,未等降落,便先自己融化了去。
第7章 六放生
原本是想出城走走,放松一下心情。没料想竟遇到河源村这桩惨事。赵匡胤的心情更加郁闷压抑。他命武义律回城传令,找了路役官过来处理河源村救灾及重建的事情。原本想顺手免了村里明年的税赋,思量再三,亦怕引起别村的骚动,最终只减了三分之一的纳粮。
处理完这些,雪已经停了,暮色四合下的山野有几分莫名的沉寂,寒鸦歇枝头,空气中凝着寒冷的水汽,河源村的村民也像是恢复了心智一般,有序有条地开始清理残舍。解忧跟在赵匡胤后头,缓缓踱步到了村口。风吹落了河岸边树枝上的积雪,落进西水几乎干涸的河道里,也只是轻轻地溅起了一点水花。
赵匡胤盯着眼前的河水,默然哀叹了一声,问道:“解忧,你说天下像河源村这样的地方还有多少?”
解忧知他心苦,愣了一愣,只轻轻安慰:“我不知道。我生长在汴梁,年幼家中贫寒,却也不至于此。后来长在永乐楼里,眼见耳闻的也只有风流繁盛之景象,河源村之苦,许是特例。”
“我以为天下皆如此。”赵匡胤微微摇头,目不转睛,自顾自地说道,“自唐末以后,天下苦战久矣,梁唐晋汉,到如今周朝临圣,这百余年来里国家若传舍、君王如弈子,可这如棋子的君王们,这走马灯似的诸侯们,心心念念的却只有自己的雄图霸业,生民膏血涂草野、骸骼暴原隰,又有谁真正在乎过?”
“官人,”解忧唤了他一声,她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思忖了片刻,还是缓缓地问,“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万骨除却战场上的累累白骨,更是家园村落里的老儒妇幼的白骨。但天下霸业皆如此得来。这功成后的荣耀,官人难道不想要么?”
赵匡胤回首盯着她,目光里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神色,似有不安、有怒气、有野心,亦有一份深重的怜悯,“成为一代枭雄,多打几场仗,多杀掉几个敌手,便奋力可达。但你放眼看看河源村、看看渭州城,再看看陇西,看看中原,天下何缺枭雄。我若是变成第二个长孙思恭,对这河源村的村民又有何意义?只是将此前遭的罪再受一遍罢了。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任何人一旦登临大宝,或是手握重权,便可凭一己之喜怒,对天下子民生之、任之、富之、贫之、贵之、贱之,这样的霸业我要来又有何用?”
解忧心中诧异万分,“官人的宏图,官人的仁心,会带给治下百姓不一样的天空。”
“宏图?仁心?”赵匡胤面上似笑非笑,仰头看了看天空,道,“我携江南大胜的余威来到陇西,当真是觉得自己可在此谋划山河,一展宏图的,可你瞧见这渭州城里的形势了么?契丹、刘崇、拓跋犹如三把利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便会落下,而燕云盟,好个燕云盟,就像一只铁爪般,锁住了喉门,连呼吸都甚至艰难。他们这些人想要什么?想要陇西这片土地,想掠夺中原的富庶财物。可到手之后呢,他们会善待之么?只会生长出更加蓬勃的野心,又去掠夺和奴役更多的土地和人民,霸业无休无止,老的死了,新的又来,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不过数十年的活头,便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掳掠。他们如何为生?何以为继,却没有一个人在乎。”赵匡胤说到此处,竟有些动情。这段时间以来,赵匡胤的情绪一直在被各种事情压抑着。尤以这两日为甚,昨日燕云盟明面上来送礼拜会,背地里同时动手杀人的傲慢,给他带来了几乎控制不住的愤怒。而今日,在目睹了河源村的惨案后,又激起了他心里无穷尽的哀悯与无力感。他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发泄这样的压力与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