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就想甩手跟沈暮走,两人的手心刚分开楚河立刻再伸手抓紧她的手,这下安岚不得不用眼睛看他了,下垂的眼角平时会让他看起来楚楚可怜,此刻则是在楚楚可怜地求她一个承诺:“一定要回来,好吗?答应我?”
沈暮对眼前的景象不是很满意,他的手无声地搭上安岚肩膀,笑容克制简单,“安岚,我们该立刻就去那里。”
不答应他,楚河也不会真拉着她不放。楚河了解她,知道等会的境况对安岚有多重要,二十五岁的大人早就懂是非识大体了,他拼死留下她几秒就为了求一个不一定会兑现的承诺,何必呢?安岚都不一定会答应。
“我会回来,我答应你。”
紧握的手终于松开,安岚转身快步跟沈暮走了。除了手心的余温,楚河的痕迹全都随着晚香玉的香味一起在空气中消逝,一场私奔就此了无声息地被命运湮灭。
第73章 actress
如果对自己垂垂老矣病痛缠身的境况早有预料,他会不会在还有意识时干脆利落地去死?
安岚二十岁见蒋铭时,他是个瘫在病床上连话都说不清的残废。五年过去,他的病好了坏,坏了好,病情起起伏伏,偏偏就是吊着一口气,睁着一双老马般的眼看着妻子和几个儿女勾心斗角。
如今这一口气也要喘不上来了。
本来他的身体就不适合出门参加婚礼,也不知道是谁硬推了这个说不清话的人出门。婚礼上又吵又闹,给他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一群又一群苍蝇围着耳边嗡嗡响。蒋铭像是不耐烦一样,眼一闭,脚一瞪,就在他珍爱的女儿婚礼上病危了。
最近的医院离着也有一小时的路程,想要让轮椅坐上能容纳他的车,就得走过大半个酒店,费时费力。匆匆忙忙赶来的医生手里提着个小小的箱子,不知道里面哪个喷雾哪种膏药可以医好轮椅上不停抽搐的脑瘫老人。现在能做的只有等救护车到。
这场景说来有些好笑,宾客里熟悉的都围着蒋铭的轮椅,沉默看着以往叱咤风云的老人瘫痪抽搐,口吐白沫。不熟悉的不便上前来观看家丑,在各自的圆桌边稀稀拉拉地站或坐着,必然不能再喜笑颜开了,但在婚礼上板着脸也不适宜。
安岚站在蒋铭轮椅周边的人群中觉得干等实在无聊,悄声问身旁的沈暮:“他要多久才能死干净?”
沈暮面对她这大逆不道的问题心平气和地答:“不确定,可能马上就咽气了,也可能要挣扎很久。按照医生的说法,他应该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那就是他可能会在这里挣扎很久了?”
“一半的可能性。”
安岚了然地点头,她毫无征兆地走向蒋铭,轻快的脚步愈加沉重,她顶着众人的目光在蒋铭的轮椅边蹲下,眨眨眼就有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掉下,砸在蒋铭手背的老人斑上。安岚不忍地抿唇,似是情感到了能承受的边缘一下子喷涌而出,哽咽道:“爸爸······怎么会这样······”
说罢她站起身,对着站在蒋铭轮椅后的蒋曼,也是今天的新娘,泪眼朦胧地质问她:“姐姐,爸爸身体不好,他那么疼你,你怎么舍得他在你的婚礼上受苦,让他在家里等着不好吗?”
言下之意是责怪她的婚礼引发了蒋铭的病重,这罪名蒋曼可不会担,她僵着笑脸说:“爸爸非要来看我结婚,我也没办法。”
“为什么都没人拦他?爸爸身体那么差,还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参加婚礼。”安岚问得情真意切,像极了关心父亲的孝女。
新娘明白了安岚铁了心想把罪名扣在她伸手,不甘地掐住新郎的手臂,秦列作为新婚人士对新娘的关心似乎还不适应,脸色不好地动了动被掐住的手臂。
蒋曼都已经进入婚姻了,在世俗眼里完完全全是个大人,心性却和八年前高中时几乎没有区别,被逼一逼情绪就到了崩溃边缘,安岚句句咄咄逼人,蒋曼的嘴角在无声地颤动,眼看着就要在自己的婚礼上爆发。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戏,安岚的目的指向就是蒋曼,也可以扩展为在场的蒋家人,逼得他们撕去伪装,然后在众人眼下颜面扫地。
低成本却能带来高回报的一次表演。
所幸蒋曼明白自己的能力处理不了这种场面,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蒋夫人,她母亲对这样的场面驾轻就熟。
蒋夫人进入了她们的剧目,面带忧愁说:“岚岚,你不常在家,不知道你爸爸的担忧,他就怕有一天在你们结婚之前走了,这才要来小曼婚礼的。”
安岚等的就是蒋夫人登场,她微蹙着眉,似是不解道:“我不常在家?我也想回家,但是······”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安岚佯装无奈地闭上嘴苦涩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围观者有了对这一家子人的几分了解,看他们的眼神都带上了惊讶和嘲笑意味。
“我也想回家的时候有爸爸等我,我也想爸爸来参加我的婚礼,可我更想要他身体健康。我就怕他今天挺不过去,以后都见不到他了。”
说完安岚眼眶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抬手捂住眼睛,沉默地流泪。
蒋夫人一下子接不下去话,无声咬紧了牙。若是此时说明他们家也很欢迎这个血脉不纯的私生女进入,那就是给了她正当的理由登堂入室,夺取家财的助力又多了一份。若是一言不发就此认下不让私生女回家的罪名,这装可怜的人在四周观众眼里真成了可怜人,他们一家三口都要披上一层自私心机的名声。
蒋夫人在丈夫中风瘫痪后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和公司,她既要处理利益纠纷,又要抚慰一双受伤的儿女,如此还能把蒋氏和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可见她并非一般人印象中平平无奇的家庭主妇。
而习惯了尔虞我诈的她竟一下被这胡闹的行为制住了,换作她ʝʂɠ是万万不会在诸人面前扯出家丑的,也不知道这在外流浪的私生女是怎么豁的出去的。
八年前在警局里这个私生女总共说了不超过十句话,五年前病房再见她一眼就看出那孝女姿态是演的,换作她当了二十年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被有心人养大送回家,怎么也不会对那所谓的爹感激涕零。这也不妨碍蒋夫人从不将她放到眼里,哪怕后来她被安排进了蒋氏,她都认为安岚只是一枚听人指使棋子。
反而是······她撇了眼站在安岚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沈暮,他似乎习惯于经历这类尴尬场合了,淡定自然地站在原地看安岚胡闹,不见他制止也不见他撺掇添油加醋。
这男人和他妹妹没安好心,把安岚捡回去像模像样的养大,又不是多好心多善良的人,求的不就一个“利”字吗?
主人还没死,外人倒开始觊觎自家的财物了。
蒋夫人无视了轮椅上将死的丈夫,眼里除了可恨的私生女就是心怀不轨的盗贼,那跟她同床共枕十几年的男人病成那个样子,给不了她做夫人的安逸和荣誉,不能让她儿女高枕无忧地过日子,自然不配她看一眼。
第74章 funeral
救护车不因为争吵降低赶来的速度,及时地到了酒店抬走蒋铭,陪着一起坐救护车的是蒋夫人。蒋铭的三个孩子里蒋曼作为婚礼的新娘不便离开,蒋邢还要帮她招待客人,安岚则是认为医院又没有观众,她才不高兴去冷冰冰的病房演戏,跟沈暮一起坐车离开了。
到车上沈暮让司机等会再开车,贴心地问安岚:“不是还有人要见吗?不去了?”
安岚不是忘了这件事,是故意这么处理的。手肘撑着车窗,她心情低迷地说:“不见了,不想见了,等会跟他说一声。我们早点回家吧,我好累。”
热闹的人群中被楚河拉住的几秒里的心动宛若过眼烟云,玻璃做的绚烂的梦瞬间碎成渣。她经历了一通污糟的事一下子情醒了——她不配拥有私奔的权利,她心思缠绕在污浊的事物上,期盼着生父死去,觊觎着不属于自己的财富,她和盯着猎物等待随时致人死地的蟒蛇并无区别。 逃跑是猎物会做的事,她不能做。
沈暮不清楚她的想法,比起直接的询问,他更倾向于物理上的安慰:“如果累就先休息一会,到了再叫你。”
安岚本来是想靠着靠背睡一会的,但头发挽起来搁着不舒服,她抓了下发尾,不是自己编的头发格外陌生,试了两下发丝又缠住了,不太妙的心情雪上加霜更添几分烦躁。
睡觉也不一定需要靠着椅背,她的身体向一侧倒下,头靠在沈暮的大腿上,侧躺下来就不必被头发烦扰了。
轻柔的呼吸扫过膝盖,透过薄薄一层西装裤让他的皮肤也沾上一层暖意。这次沈暮罕见地不训她,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扫到一边,柔声安抚她:“睡吧,睡一会,之后还会有很多事情发生。”
经历过岁月的人一语成谶,安岚在车上眯了一觉过后得到了蒋铭没有挺过去,在医院病逝的消息,她沉默地按下挂断键。
从很久以前开始,直到接到电话的上一秒,安岚都认为蒋铭死的这一天自己是该开心的,但可能是今天事情太多消耗光了精力,也可能是她因为该死的血缘生出不必要的恻隐之心。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什么感觉都没有。
“生我的人都死光了。”
睡觉时安岚抱着沈暮突然说了句。
沈暮深知此时的安岚需要正确方向上的引导安慰,他不想让安岚太为蒋铭的死伤心,也不希望她真的成为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揣着要与她促膝长谈的想法,沈暮纵容了安岚跑来他床上睡的行为,没想到安岚跑到这里就默不作声地躺着,什么话也不说,等来等去把自己等困了沈暮也没等到安岚说话,将要睡着了安岚才小声地说了一句话,沈暮的声音带着倦意:“爱你的人还活着。”
安岚不为蒋铭的死难过,她更多是唇亡齿寒,那个男人一辈子遇到那么多人,到死了真的为他难过的寥寥无几。安岚害怕自己有天也落到那个境地,她只有抱着某个滚烫的人才能把惴惴不安的心安到原地,得到一句承诺,安岚把脸埋进楚河的胸口流泪。
第二天就是葬礼。
说出来也真是诡异,女儿的婚礼在昨天,父亲的葬礼在今天,女儿婚礼上的宾客褪去鲜艳华服换上黑衣来参加父亲的葬礼,笑容满面都要扭曲成愁云惨淡,好似这位父亲对女儿的婚礼极为不满恨不得早日离开破坏这桩婚姻。
安岚在葬礼上也扮孝女,她一袭黑衣黑裤,脸上不施粉黛地站在灵堂边上,时不时拿纸巾拭过眼角擦去不存在的泪水,有人来吊唁便微微弯腰回礼,悲伤恰到好处又得体。
唐月梨也来了,她吊唁完逝者走到安岚身边,不像其他人一样劝她节哀顺变,沉默地拉起她的手捏捏,身体触碰的实感像是告诉她还有人等着她。
这感觉好比上学时你还在上课,你从窗户远远看到了好朋友跑到班级门口等着你,这下一整节课都没心思上了,只想着下课跑出去找朋友玩。安岚在吊唁的人较少时悄悄退后溜走,蒋家的别墅占满了人,和无数人点头打过招呼后她终于在院子里找到了唐月梨,她穿着黑裙子站在几棵硕大的桂树间等着,人一靠近浓郁的香气就扑上来。
唐月梨回头发现是她,浅笑笑问她:“来了?”
鞋跟卡在花园的鹅软石路里,费了点劲才拔出来,安岚点头,“那边人少了点,我不在也有别人帮忙照顾。”
唐月梨看她鞋跟站在圆润的石头上站不稳,给她一只手扶着,一边帮安岚稳住身体一边说道:“本来我问楚河要不要和我一起来吊唁,结果他说不去了,我看他脸色不好,没敢问,就来这顺道问问你,吵架了?”
“不只是吵架,”安岚站稳了,一只手挎着唐月梨的手臂,另一只手抬起抬从桂树上摘下一朵小黄花,“我和他以后应该都不会见面了,我们是没可能了。”
“怎么会这样?”
唐月梨感觉自己像是重回到父母离婚的时期,母亲告诉她要离婚,她也干巴巴地问怎么会这样。不出所料的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夹在感情破裂的“爸爸”和“妈妈”之间,无时无刻都会感受到窒息般的尴尬。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凑不到一块去的。”
初秋天气一般还有几分夏日余温,今天气温却格外凉爽,风轻轻一吹晃动了桂枝,花瓣金雨般簌簌落下来,香味熏得人吸了吸鼻子。
“什么叫一路人?我和你就是一路人了?”
安岚看了她一眼,把小黄花放到她手心上,“我们就是一路人,他太幸福太阳光,走的路也太坦荡,不适合我们。”
跟楚河走到一起,被坦荡的阳光照了个透彻,谁还有心思去谋划阴暗之处的腌臜事,往后只想好好生活好好做人了。
可安岚不想好好做人,她给自己既定好的命运是被母亲离世的仇恨缠绕一生,为已死之人报复生者,为自己所受的冤屈申诉。
她为此准备了多年,早没办法回到正常人的心态,早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感情上的事外人不便插手,唐月梨不多说了,觑见安岚的侧脸,关切地劝她:“你脸色不好,跟我一起走吧,别在这里耗着了。”
“不行啊,我得把孝女演到最后。”她唇色苍白,笑时更显虚弱,都这样了还要坚持熬下去,唐月梨深知劝也没用,随她去了。
安岚一向有耐心,她像个真正爱慕父亲的女儿,在灵堂边从上午站到夜幕降临,直到宾客散去她还保持着谦卑的弯腰姿态,连蒋邢都被她骗过去了,以为她真的在为父亲伤心。
他本想说几句话劝慰她,把她当作家里的一份子包容她。谁知安岚在最后一位宾客的身影消失后立刻放松肩膀,她转转脖子,活动活动僵硬的小腿,环绕在身上的那股淡淡忧伤情绪消失殆尽。
蒋曼和安岚认识的时间更长,她有了不好的预感,不安地抓住哥哥的袖子,“哥哥,她想干什么?”
秦列一脸无所谓,刚结婚老丈人就在婚礼上暴毙了,他还嫌这里晦气呢。
在这三人或在意或畏惧或好奇的视线下,安岚的目光突然聚焦到了灵台上被菊花簇拥的遗照,那眼神太冷漠,眼底藏着跃跃欲试的兴奋。蒋邢隐隐猜到她想做什么,却不信她真的会做,几秒的犹豫让他错过了最好的拦截时机,他就眼看着安岚像遗照走了两步,顶着她生父遗像中严肃的目光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一只手把遗照抓下来。
蒋邢这时已经反应ʝʂɠ过来这女人是个不能按常理推断的疯子,急急地凑上去想夺过父亲的遗照。安岚比他反应更快,手指一松遗照就掉到地上,随即一脚踩上去,高跟鞋的鞋跟把相框的玻璃踩得稀碎。
“你疯了?这是爸爸!”蒋曼又在歇斯底里地尖叫了,秦列因新婚妻子的不雅行为厌恶地向后退一小步。
安岚抬脚,把遗照踢到一边,蒋铭破碎的面庞被当作垃圾踩踏,她说:“人不在了,我只能踩踩他的遗像了。”
话说的好像要是人还在,她就会做出更多大逆不道的事。
蒋邢赶忙弯腰去捡破碎的相框,安岚脊背挺直站着冷眼看,和那个谦卑地为父亲忧伤的人好似两个人,一丝对父亲的孺慕之情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