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看到谢霄时骑上了领头马,薛星穗领人搬了几个箱子到马车后面。他们走动间没关好的箱门开开合合,里头摆放的分明是她平日里穿用的东西,这才感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人间最好四月天,偏偏有些人之间就要作别了。
很快马车已经走过半路程,坐在里面的温元还是有点接受不了现实。
明明她只是生了场病醒来,在家和大家开开心心地吃了顿饭,怎么突然就变成自己和星穗两人要跟着悬曜师徒到城外的浮山寺,而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家人则都留在温府里了呢?
马车厢里静悄悄的,悬曜师徒坐在一边闭着眼睛,捻佛珠的手却是没停过,还诡异的同步,不愧是师徒俩。
而靠着温元坐的薛星穗,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头也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离完全入睡已经不差什么时间了,想是刚才上下打理把人累坏了,温元把自己放在一旁的披风扯了过来,给她稍稍盖了一下,免得一会让风有了可趁之机。
等做完这些,温元靠着马车独自发起了呆。这几天她睡的够多了,多到都快把脑子睡成一团浆糊了,这会是怎么都没法再闭上眼的了。
这呆发着发着,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今天早上在府门口自己被稀里糊涂的带上了马车之后的场面。
温元当时撩开马车帘子的动作很急,想跳下去问个究竟。但是她一出马车车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底下一双双红了的眼睛,和她们手里不断被拿起擦拭脸庞的帕子。
就连向来伟岸的父亲,也三番四次转头抬袖。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却又好像在无言中说了很多,至少温元觉得那时的风还没有猛烈到可以吹红所有人的眼睛。
那排除了风的问题,肯定就是有伤心事了.
比如说不得已要跟谁告别,舍不得。温元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没来得及跳下马车的脚,和他们含着眼泪看的方向,他们要告别的对象也很明显了。
她只是想不明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要闹到现在这个样子,而自己这个当事人还一无所知。
温元张了张口想问,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她自己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没有办法逮着谁问个清楚。
温元就这么站在车辕处站了很久,直到脸都快被风吹僵了,才被薛星穗从马车里伸出来暖热的手扶了进去。
一进马车里还没坐稳当,就听到了外头有鞭子甩在马身上的声音,于是她坐着的马车也缓缓动了起来。
这一刻温元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张,她又一次拉起马车帘,对着外面喊:“阿爹,阿娘,祖母,是不是圆圆做错了什么,你们不要圆圆了吗?”
马车跑的快,带起的风一下子灌进她的喉管,让本该有力的质问变得颤抖。脸上刚流出来的泪水也一瞬间被风吹散了,只有她不断试图再往马车窗外伸的头表明了她想留下的心。
徐京华看到她这样,刚才还能保持表面体面现在怎么都忍不住了,跟着马车跑了起来,嘴里还在喊着“我的圆圆”、心肝呀”什么的,经过风的稀释,能进到温元耳朵里的已经不多了。
只有车厢里悬曜大师的那句:“阿弥陀佛。”格外清晰。
直到马车外的一道道身影一再变小,直至再也看不到,直到温元自己的声音都喊到嘶哑,肚子里也吃了一肚子的风,她才终于停止了。
温元在把马车窗帘子放下之前,她看到了骑马走在最前头的谢霄时。想到平时谢霄时是最宠她的了,不知道如果现在叫他停下,她还会不会向以前一样被满足,还是风会把她的声音隔绝,让它到不了谢霄时的耳边。
她想试一试,掀开马车帘子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城外。路上很多人,单衣无鞋,双眼无神,看到有马车也不避,已经不惧死了,或者说他们的心已经死了。
难民的事还没解决,她的任务还没完成,病了一场起来她居然都忘了,光顾在这里伤心。在难民生死问题之前,她居然只沉浸在个人情绪里,她不由地觉得羞愧。
温元即时把个人情绪抛到一边,闭眼假寐,她现在需要迫切知道当下情况,然后想想相应办法。
一行人很快到了浮山寺,温元被安排在后门藏经阁旁边一个叫洒金院的小院里,院里种着一颗亭亭如盖的银杏树,满目青绿。
可惜她无心欣赏,在悬曜师徒和薛星穗出去之后,拉住了也想走的谢霄时,“霄时哥哥,刚才路上怎么还有难民,朝廷没有下令安置吗?”
“难民太多,现在户部钱粮告急,又遇战事,他们有心无力。”谢霄时虽不知道温元为什么问起这个,但只要温元想知道的,他有问必答。
“战事?什么战事?”温元从醒来到浮山寺,一路匆匆,根本不知道战事的事。
“湖州灾情,国家动荡。关外狼狗闻着味就来了,他们已经连破两城,到了云边。”谢霄时想起昨夜看到的战报,上面血红的死亡人数,让他拳头死死握着。
“怪不得难民问题迟迟没有解决,原来是有更大祸事来了。”温元自言自语。
她即使不是专业的,也知道打战要烧钱和粮。湖州本就是大启粮仓,去年受灾颗粒无收不说,国库还拨了不少钱粮出去,现在遇到战事,肯定吃紧。
现在别说花钱粮安置难民了,战需能不能凑出来都难说。如果凑不出来,敌军打进来,就是国破的大事了。
“霄时哥哥,现在朝廷可有解决办法?”温元庆幸谢霄时跟着来了,不然这么大的事她还不知道,等后面再知道就晚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一个深闺小姐,就算平日里爱看杂书,在小事上有些什么新奇想法也正常。可国家大事上,她要是也能出主意,那就要令人起疑了,所以有些事她只能也只敢对谢霄时说。
“户部与其他人还在想办法。”谢霄时昨日回家,已经从父亲口里知道了朝中众臣的焦头烂额。
“那就是还没有办法了。”温元把谢霄时拉进书房,把门紧锁。“我有些想法,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温元没有废话,现在大军将发,时间耽搁不起。
她从薛星穗还没来得及打开归置整齐的书箱里拿出纸墨,还有一张粗制的大启舆图。
“霄时哥哥你看。”温元手从舆图上连画出一条线,是大军从圆月到云边会经过的地方。“云边正好与发生灾情的湖州在反方向,湖州水灾让湖州颗粒无收,却并没有殃及其他地方,从圆月到云边这一路上,不少州郡地方皆是仓禀足,你们可以沿路借粮。”
“朝中也有人如此上奏,只是湖州灾情刚过,现在又遇外敌来侵,人心本就不稳,此举只怕会加剧动荡,得不偿失。”谢霄时不忍打击温元,话是经过润色之后才说的。
“你们怕百姓惊慌,人心不稳,是因为没有分清强征和借的区别。”温元继续道:“强征当然会引起百姓抗拒,但是借不一样,借是有还的,甚至还能有利息。这样的话,总有人心动。”
“如何借?”谢霄时心跳变得快速起来,他有预感,困扰朝中诸君之事,马上就要有解决之法了。
“由朝廷出面,给官府或者商户开借据,言明所借之粮,秋收后如数归还,另减免一成出借粮官府所在地方赋税一年,减免出借粮商户税收一年或者给与其他便利。只要朝廷肯让利,不愁钱粮。”温元说完,谢霄时的眼睛一下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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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再出良计救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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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元说完正事之后,将要离别情绪迟缓地上来了,她突然整个人扑到谢霄时怀里,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谢霄时下意识回抱住温元,甜糕已经偷偷在他怀里掉起珍珠,他用手轻轻摸着温元的头,无言给她撑出了一片可以自由发泄的天地。
谢霄时真想一直这么护着她,但他知道现在不行,很快这个山脚下就会有无数人跟他一样的人,需要背井离乡拿起刀枪,才能护住想护住的东西。
男女有别,谢霄时心意还没过明路,他就算再贪恋温元对他的依赖,也不得不考虑这件事。他松开回抱着温元的手,又去把自己腰上属于温元的手解开,想与她好好说说话。
没想到他这一举动,不知触到温元哪一根线,温元不但不松手,反而环得更紧了。
她声音沙沙的,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谢霄时说:“霄时哥哥,你会忘了圆圆吗?”
如果说温府是温元在这个时代的安身立命之本,那谢霄时就是一条系满了她喜怒哀乐的线,是陪她从一开始到现在的人。
人不能没有安身立命之本,同样也不能没有喜怒哀乐,所以在暂时的告别了温府一家之后,她真的很难接受连谢霄时也要失去了。
“圆圆,你先松开,这样哥哥不好跟你说话。”即使谢霄时这么说了,温元还是死死多抱了好一会才肯犹犹豫豫地松手了,现如今的谢霄时对温元来说,就像是一缕她想抓住的风,危险到就算握紧手,也还是会从指缝间溜走,她不得不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对待。
等到温元完全松开了抱着谢霄时腰的手之后,谢霄时才抬手帮温元理了理刚才她埋在自己怀里时,转来转去弄乱的头发。
他借着把温元的头发理顺的功夫,匆忙也把自己混乱的心绪理顺了些,这才开口说道:“圆圆,哥哥不会忘你的,这辈子也不会......”
谢霄时说得很克制,他即将出征,有些话不适合现在说,适合得胜归来之后再表明。温元是他的命,怎么会有人能把自己的命忘了呢?”
“还记得吗,哥哥说过,会把云边所有的花送给你。圆圆只需要在圆月,等着哥哥的花还有得胜归来的好消息。”
明明谢霄时才是那个要上战场直面危险,用自己血肉之躯抵抗敌军,保护他们的人,还要在这里安慰温元。温元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她想再帮帮忙,除了钱粮之外。
她很快想到了人手问题,不知道现在士兵够不够,朝廷会不会再征兵。如果征兵的话,没有着落的灾民无疑是上佳选择。如果能把他们中的青壮年收编入伍,再提前分发部分军饷给他们留在圆月的亲属,这样流民的温饱问题也可以得到改善。
更重要的是把难民中的青壮年征走之后,可以防止大军离都之后,有心人会趁这个时机煽动流民发起动乱了,到时候圆月恐怕很难抵御。
“对了,你们现在在编士兵多吗,还需要更多人吗?”温元决定先探探谢霄时的口风。
“人很多,但是还不够。”
温元这一问,又让谢霄时想起了昨夜与父亲的会谈。
云边、落鹿、夜城三城在神目山下毗邻,各有五万驻城将士,且守望相助。一直是镇守在国门的三头猛虎,震慑的临近宵小不敢妄动。
可如今三头猛虎已失其二,只剩两位大小顾将军带着剩余三万将士死守云边。
如今敌军未歼,死去的十二万将士英灵难安。
“那哥哥觉得城里的流民如何呢,里面不乏大力者,只要给他们口饭吃,相信他们能出全力,此举又可缓解城内安置流民的压力。”
谢霄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温元,以为刚才的借粮法已经够神了,没想到连征募流民为兵,她也能想到。
为了说服谢霄时,温元决定加重筹码,“告诉霄时哥哥一个秘密。”这时候温元的说一半留一半就把握的很到位了,把谢霄时这条鱼的好奇心完全钩了起来。“但是你要保证听完之后不能骂我。”
“好,哥哥保证。”说完谢霄时还像以前温元教过的那样,有模有样的竖起了三根手指发誓。
“其实之前把我掳走的那些叔叔不是坏人,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就算死也想死的明白,所以才用我把你们引过去的。”
这是谢霄时心里的疤,要是换个人提起,一开口就没有接下来的话了,但是提起的人是温元,再怎么样他都得忍。何况他相信温元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个。
温元见谢霄时两边太阳穴青筋凸起,牙关紧闭,就知道他心情不太妙。她想了想,没有选择再抱谢霄时,换成拉着他的手,缓解谢霄时不太好的情绪。
“他们其实没有为难圆圆,还把仅有的一个馒头给了我,自己吃的是草根树皮。”温元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当时的见闻说了出来,“如果能温饱的话,他们都会是些好人。”
温元一口气说了很多,都觉得有些累了,不过要是能换来谢霄时的采纳,那就算口水干了也值得。
温元的这番话,着实让谢霄时陷了沉思。不过他比温元想的更多,招灾民入伍确实可行,但要真正实行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先不说他们肯不肯,就算他们肯,他们拖拉着的那些老小没有人照顾也不行。还有他们都是农户出身,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到时候上战场也是当靶子的料,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要是放在平时,不在金銮殿上费掉那些官员几轮口水,定是没法议出个章程来的。
可是现在情况紧急,大军马上就要出发了。所以谢霄时也没打算耽搁,借了温元的笔墨纸砚,提笔写起了信。
他写完之后站到门外吹了声哨,暗卫就现身了,温元无论见多少次这场景都还是觉得惊奇,她平时完全看不到暗卫藏在哪。
募兵重要,解决流民问题也重要,但是两者相加也比不过眼前人,有暗卫送信,谢霄时当然就免了自己下山。
第二天一早,浮山寺还被晨雾拢在怀里,前殿已经开始有木鱼声了。
洒金院厢房内的温元还睡得正香,隔壁的谢霄时却已经在案前展读父亲给他的回信了,读到结尾处他松了口气。这事还是父亲想的更周到。
谢霄时不知道的是,山下城里已经为这事整个沸腾起来了。
开始的时候,是城里有早起的百姓看到有三匹快马从皇宫方向往城门飞奔而去。
领头的人一个帅气翻身下马,在其他两人的帮助下,把手里的告示妥帖地覆盖到了之前的通告上,然后带着人让到一旁,给早就翘首以盼的百姓们让出了空位。
就在百姓对着新的告示交头接耳时,城门处的守卫也收到了指令,他们派人到灾民营里发通知,今天不限入城人数,而且还特意强调了城里发布了新的告示,所有人都可以去看。
这种待遇在之前对灾民来是没有的,他们刚来的时候人数不多,进出城还不受限制,后面人一多起来,他们就全都被拦在了城外,就像他们是什么可怕的瘟疫一样,进了城会让里面的绫罗绸缎都染上脏污。
前几日有了新的告示,他们暂时有了茅草屋遮顶,时不时也有口热饭吃了,日子好过了不少。
但是进城还是只有少部分人才有的权利,更多时候更多人都只能坐在几十个人一间的茅草屋里眺望自己故乡的方向,想着再熬下去,总有一天能再回到那里,在他们自己的田里种下属于希望的种子。
他们没想到这会刚吃了热粥,居然还会有官老爷踏足他们这个棚区,告诉他们可以尽情的进城了,还说什么城里出了新的什么告示,这下有事没事的人都想去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