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邱静岁点点头,“明日我要出去摆摊,你跟我一道去。”
“小姐……”珍珠妄图撒娇劝阻,无果。
第二日,邱静岁艰难地把自己从床上撕起来,睁着昏昏欲睡的双眼去平埠街摆摊,偏偏生意又特别好,一直到夕阳西下才收摊。
她正想着要不要去找找崔宓问问国泰公主的情况,结果说曹操曹操到,崔宓竟主动找到她的摊子上,不过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你知不知道,陆世子被调去鹏南做观察使了?”
邱静岁的心像是被人从万丈悬崖上一把扔了下来,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孤独。但是在崔宓面前,她还是体面地说道:“我知道。”
“那你还在这里?”
“难道我还能更改皇上的任命?”邱静岁收拾着东西,不看她,“他早晚会回来的。”
崔宓察觉不对,问:“你不一起走吗?”
“我不走。”邱静岁肯定地说。
“你……”崔宓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你不走我固然开心,但是你们夫妻鹣鲽情深,分隔两地必然生隙,还是跟去的好。”
崔宓这话说的实心实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执念好像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的了。
“若真如你所说,算什么鹣鲽情深,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崔宓由衷道:“我算是佩服你了。”
邱静岁不想被佩服,她属于是打落了牙和血吞。
当天晚上回到府中,没有找到陆司怀的身影,邱静岁发现了书桌上留的一封简信。
“吾妻静岁:
夫已动身去往鹏南,离别伤情,不忍相见,万望珍重。盼来日再聚,共赏冰鉴。
夫行之留。”
看完这短短的几行字,不知不觉她已经泪流满面。
只有默默地在心中祝愿彼此平安,还能再见。
第122章
陆司怀动行离京已经有半月余, 邱静岁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他的信件,按照日期来看,他一天一封从无间断。
信有长有短, 无事的时候他就写写沿途景色并赋诗一首,遇到有趣的事情, 也会详详细细地写给她看。
他的叙述简单又形象, 而且尤其爱写自然和动物。比如他写路上偶然见到的一只熊罴,就写它“浑身棕灰, 鼻柱通白, 若梨园丑角。”
邱静岁每封信都看得很仔细,并把它们好好地收在了木匣里。
这些信件大概都过了一遍皇帝的耳目,往往会延迟一段时间才能交到她手上。陆司怀对这一点也很清楚,他当然不会写什么隐秘的内容, 也很少直接地表达思念,但邱静岁却能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他的心意。 她也每天写信回给他,没有别的可写的,就写女儿, 写院子里的花木, 写身边的人。
然后她便开始疯狂地画画,有时候早起连饭都懒怠吃, 就坐在画架前, 一坐就是一上午,中午随便吃一点, 接着又坐到天黑。
身边的侍女劝了又劝, 却没有任何作用。
她仍旧偶尔出去摆摊, 有时候崔宓会来找她说一些闲聊天的话。
“国泰公主好久都不出门了,”崔宓真心把国泰当亲妹妹看待, 自然担心,“你有没有法子开导开导她。”
邱静岁搁下画笔,想了想,道:“或许有,走,我和你去看看。”
去了韩国公府,邱静岁才发现国泰公主原本就骄横的脾气变得更加厉害,下人稍有不对就会被一顿臭骂,连对崔宓都没有了以往那种亲近。
这是被渣爹给伤到了。
邱静岁拿出杀手锏:“中秋后皇上风寒卧床,是岫云公主时时照料,她如今受赏搬出宫建府居住,你不想去看看她?”
国泰很聪明地听出了话音,而且她早就从韩国公府的渠道得知因为岫云的挑拨自己才会被父皇厌恶,如今摆在眼前的好机会,她才不会浪费。
“我得给她送份好礼才行。”
岫云公主的开府宴定在这月末,但是来宾却寥寥无几。
世家大族谁没有自己的耳目,岫云公主出宫的理由即便他们不能完全知晓,但皇帝态度的好坏还是能忖度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邱静岁、崔宓和国泰一起到场可谓给她面上增添了光彩,但岫云公主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皇妹,邱夫人,崔小姐,本宫记得并未给你们三位下帖子吧?”
都到这步田地了,岫云公主还在摆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不过三人都不是逆来顺受的,才不受这个气。
国泰比她还要目中无人,往前跨了一步,几乎跟岫云脸贴着脸:“不请自来,皇姐不要生气,皇妹这不是带了贺礼吗。对了,十皇弟因你受惊不能外出,但也备了一份贺礼,皇姐先看哪份?”
众宾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来,即便心底反感,岫云公主也不得不表面应付:“多谢皇妹皇弟,贺礼本宫稍后再查看,今日人多,招待不周,三位自便。”
国泰故意做出没拿稳的样子,手中礼盒摔到了地上。
盒盖被摔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只污浊的、散发着臭气的动物尸体被摔了出来,只能从它的体型上依稀辨别出是一只猫类大小的动物。
岫云被吓得后退几步,大惊失色,色厉内荏地大声质问:“国泰,你胆敢送这样的礼物给我!”
“皇姐你别弄错了,十皇弟说这是你曾送给他,他让我转赠给你的,难道你要否认吗?”国泰心情大为畅快,连日郁气消散殆尽,她露出邪恶的笑容,看着眼前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姐。
她曾受尽父皇的宠爱,如今竟然还不如自己,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你是来吃酒还是来找事?国泰,本宫到底是嫡公主,又是你的长姐,你胆敢违背礼法伦常,父皇不会饶过你的。”岫云公主赤红着双目低声说。
国泰笑得更开心了:“自然,皇姐不就是因此才落到这步田地的吗?”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国泰这话可谓是戳在了岫云公主的心窝子上,两姐妹之间的怒火一触即燃,邱静岁和崔宓适时出现打圆场,示意还有宾客看着,要是真动起手来,两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岫云憋得脸都紫了,硬生生吞下了这口气,眼睁睁看着国泰三人扬长而去。
自此开始,国泰一扫之前的阴沉,天天变着法子去膈应岫云公主,尤其是她发现自己的行为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时,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就这么持续到年底,再见到岫云公主的时候,邱静岁都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她低眉垂眼的,极度讲究客套礼节,出一点错都会变得焦躁不安,面对国泰的嘲讽,她从开始的震怒到现在已经变得麻木,在没有父皇母后撑腰以后,她也逐渐学会了忍耐。
邱静岁觉得差不多了,再这么持续下去,国泰自己也要受影响,就提出年前一起去崇远山庄小住一段时间。
崔宓和国泰公主都欣然答允,三人坐着三驾马车,当天就去了山庄里头。
对于邱静岁没有带女儿过来这件事,崔宓和国泰公主都很震惊,并分别发表了以下感想。
崔宓说:“要是叫婆婆长辈知道了,要数落你一辈子的。”
国泰公主道:“你怎么做母亲的,怎么能丢下孩子?”
对此,邱静岁的回应是:“难道你们俩想一天十二个时辰随时要遭受婴儿的魔音灌耳或者屎尿臭味?”
两人认真想了想,于是都闭嘴了。
下雪的时候,邱静岁叫下人在屋子里生了锅子,三人围坐在一起,自己动手下肉片菜蔬,聊天聊地的。
“宋家三娘小产了。”崔宓将烫的入口即化的羊肉夹到碗里,突然提了一句。
“为什么?”邱静岁问。
“仿佛听说是叫谁磋磨的,但好像也有自己身子差的缘故。”崔宓说的比较含糊。
还能是谁,当然是有利益冲突的人。
哪怕是百姓农家,分家还要吵翻天,更何况是家产丰厚的公主府了。
令邱静岁沉思的是,陆司怀当初曾经说过认为宋三娘嫁给陶衡是一门好婚事,但结果远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不曾身为女人,他再聪明,也不能预料陷入那种情况的女人的行事逻辑。
邱静岁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你记不记得方如嫣?”
“记得,从前不是住在傅将军府上?”
“她嫁给我一个远房亲戚家,我母亲说她也是小产了,但月子没有坐好,病情越来越重。”邱静岁在琢磨方如嫣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夫家发现了她和傅鸣清的事,使了点见不得人的手段。
“啊,”崔宓听到方如嫣的名字,看了看国泰公主,露出想避开她说些悄悄话的意思,不过在国泰的极力抗议下,还是当着两人的面一起说了出来,“我听到过一点关于她的事,她婚后好像还和那个谁牵扯不清。” “谁啊?”国泰公主急的像是只小猫,连连追问。
崔宓抵不过她的磨缠,含糊地回答:“他家长辈前阵子刚去世,如今没落了,还是不要说的好。”
国泰公主眼珠一转:“哦,我知道了。”
邱静岁心中一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要以为古代没有信息网络大家就成了眼瞎耳聋的人,尤其是这种桃色新闻。只要做过,就像是埋下了一颗地雷,总有爆的一天。
第123章
雪只下了半天就停了, 窗外的青松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沙,麻雀飞走时引起的轻微震颤都能让它们抖落在地。
崔宓和国泰回去休息,珍珠带着人在收拾锅子盘盏, 几个丫鬟们本是议论着天气,后来不知怎么转到了最近京中的异常。
“我见街上多了许多乞儿, 年纪比杏儿还要小许多, 大冷的天缩在死胡同里避风,身上连件整衣服都没有。”
“怎么不送去养病坊?”
“早都满了, 刮不出油水, 都没人管他们。”
“别说那里,前几个月我哥哥嫂子上京,连延过所都要伸手,这世道……”
邱静岁从来不禁止她们在自己面前谈天说地, 时间久了,身边的下人也习惯了,说话百无禁忌。
她听了一会儿丫鬟们的闲话,没再翻腾着要画什么, 洗漱后歇了觉。
雪映着窗纸, 屋内早早就亮了起来。邱静岁起的早,袖着手看小丫鬟们在院子里堆雪人。
正看得入神, 国泰公主穿着一身红灵活地跨过院门槛, 哈着寒气远远地朝自己挥手:“崔姐姐家送来许多河鲜,你快收拾了过来用些。”
邱静岁出声应道:“我这就过去, 这么冷的天, 公主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算什么冷?”国泰公主掀帘子进来, 用手去贴她的手,“你试试, 我手暖不暖和。”
附上来的手暖呼呼的,比她这个在屋子里没出去的人温度还要高。
国泰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坐着等她梳洗完,两人一块去了崔宓处。
“公主兴头这么早把你叫过来,可惜菜还没上呢。”崔宓刚洗过脸,正在擦手,“来的早也好,上回画展办的虽不错,但世家大族的人不过是走马观花,递画的屈指可数,你就没想想办法?”
“我要她们的画做什么,”邱静岁坐在熏笼旁边烤手,“人来,钱来就行了。”
国泰公主嘲笑:“哪有钱?我看你都快把你那嫁妆赔进去了。”
“钱也不一定流进我的口袋,我想……”邱静岁话音未落,一个小宫女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她的手冻成了朱紫色,满脸急惶道:“公主,淑妃娘娘晨起殁了。”
国泰公主“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大声反驳:“你胡说!母妃怎么会殁了?”
小宫女不知道更多内情,只道:“传信的太监还在外面,公主叫他进来一问便知。”
虽然很遗憾,但是一般没人敢拿这种事情唬人,邱静岁和崔宓都知道这事应该不会有误传。
邱静岁没有经过这种大事,好在崔宓作为世家小姐还有分寸在。她张罗着送国泰公主去了皇宫,也和邱静岁一起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城,各自回府。
到晚间,邱静岁才从陆司怀留下的探子那里获知了详情。
其实说来也很简单,国泰公主的生母淑妃娘娘,仅育有一个女儿,从前母女俩虽然不得相见,但皇帝愧对这对母女,对淑妃颇恩宠。但是国泰公主的不识趣和命格的隐患,让皇帝的温情渐渐消去了。淑妃娘娘思女成疾,又无可排解,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枕边人一推再推,眼看此生是再无相见的希望了,用不着其他后妃使什么手段,她已是如槁木死灰般,整日守着不过空耗心血,到今日终于支撑不住了。
连番遭受打击,国泰公主这次没能轻易缓过来。崔宓说她整天哭,吃不下喝不下,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讨父皇喜欢,惹得母亲伤心而死。
邱静岁上门看她的时候,她连门都不给开。
她觉得以国泰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宜再受其他刺激了,倒没急着劝说什么,留下补品便走了。
腾出空来,邱静岁去了养病坊一趟。这里是官方设置的收容孤苦无依的老弱病残幼的官署。
去的那日天阴沉着,寒风刮的人脸疼,街上刚出锅的饼子蒸腾着热气,不用加什么馅料也显得诱人无比。
邱静岁叫珍珠打包了五十多个,带着去了养病坊。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眼前的情况还是比邱静岁预料的更差一些。客观的环境条件恶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邱静岁当然知道落到这里的人日子都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最让她感受到冲击的是孩子们的行为。
分完饼子后,这些孩子的注意力能被食物吸引,还算老实地吃完一顿后,就开始不安分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顶天十岁的小男孩,用他那灰黑的手指去摸一个比他小一点的女孩子的前后身,并不时做出猥琐的动作。
如果仅仅如此,邱静岁只会感到愤怒。
但让她几乎呼吸不过来的是,被摸的女童不但完全没有反抗的意识,反而露出类似于成年妇人面对这样动手动脚时满不在意的调笑神情。
两人嬉笑着,甚至对自己拥有的异性间的亲密举动感到自豪。 他们从身边的大人身上模仿,然后实践。他们以为自己很成熟,但实际上这正是幼稚的表现。
这一幕让邱静岁反胃了好几天,她回去后甚至好几次看着陆想发呆。她脑海中的陆想慢慢长大,一个变成了活泼的,行走在乡野之间,毫无顾忌地和各种异性随意来往的野丫头。另一个却是文静的,知书识礼,严格和异性保持着距离的千金小姐。
邱静岁太懂得环境是如何影响人的,她知道如果生在乡野之间,开朗明媚的纯真少女不能说不存在,但是更大概率陆想会成为另外一种模样。
在这个过程中,言语和肢体上的骚扰是极难避免的,而陆想甚至有可能和她在养病坊看到的那个小女孩一样,并不抗拒。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邱静岁恐惧地难以入眠,她想她终于体会到一个母亲在养育过程中需要承受的忧虑有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