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正盛,丫鬟们也不在院儿里。
戚钰进了屋子,没瞧见谢蕴,倒是看见了书案上那张字迹未干的练笔。
字迹娟秀,如她规矩时。
上书:昔称九宜堂,雨晴雪月宜四时,人云百事百尽宜。①
戚钰盯着瞧了片刻,头回嫌弃自己读书少。
他挠挠头,走到箱笼前,准备找件衣裳去沐浴,却是见,原本摆着他两口金丝楠木箱笼的地儿,空了!
忽的,里间传来轻缓脚步声。
戚钰抬眼瞧去,与午憩醒来,散着一头青丝的谢蕴对上了目光。
她未施粉黛,发髻珠钗拆了,清淡淡的模样却是衬得那张脸愈发的艳,像是宫里开得最好的那朵花。
只是那双漂亮眸子里的淡漠与平静让人心慌。
“对不住,昨日我城外的马场出了些事,我只得先去。”戚钰主动道歉。
谢蕴没接这话,却是道:“二爷的东西,我让人收到书房去了,您若是沐浴,便去那边耳房吧。”
“为何?”戚钰瞪圆了眼睛,环视一圈,这才发觉,屋中确实不见他的东西了。
“若是觉着书房小,除了这院子,四宜堂内您尽可挑,不耽误您歇息。”谢蕴又道。
“我是问――”
“禀二爷,公主差人来,请您去一趟云七堂。”问月在门外道。
戚钰余下的话音戛然而止,看看外面的丫鬟,又看看谢蕴。
“二爷回来还未给母亲请安吧,去吧,母亲等您多时了。”谢蕴说罢,也不急着绾发,坐到榻上翻开了案几上的书看。
这俨然一副不愿与他多言的姿态,戚钰摸摸鼻子,想到昨日的回门酒,有些理亏,“待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也无心沐浴换衣,大步出了院子。
“娘子……”问月进来唤了一声,语气担忧。
方才成亲,两人便争执,若是传扬出去,她家娘子还如何见人?
“无事。”谢蕴说着,翻了页书,眼也不抬的道:“去将桌案上的纸收起来。”
“是,娘子。”
眼前身影让开,光亮再度透来,谢蕴视线落在书上,却是想,如若永嘉公主能将戚钰劝去书院便好了。
“我不去!”
戚钰几口将盘子里的糕点吃完,又让人去添,端起茶盏喝口水顺了顺那噎人的点心。
不等永嘉公主开口,他又道:“我不爱读书,幼时便是这般,现今也同样,您就是将我扭送去书院也无用。”
幼时,戚钰看见书,不是手疼眼睛疼,就是耳朵鼻子疼,左右闹着浑身都疼一遍。
永嘉公主没法子,倒是戚显将他揍了一顿,真教他浑身上下疼了个遍,这般铁血手腕,倒也见效,第二日,戚二爷便哭着入宫去做伴读了。
只是可惜,越是长大,越是顽劣,戚显自个儿还要读书科考,也不能日日盯着他。
永嘉公主气得想骂人,“尽是随了你爹!”
国公爷不在,却是平白挨了一句。
戚钰这个不孝子,也不替亲爹分辨两句,张嘴便是问:“还有旁的吃食吗?我还饿着呢。”
永嘉公主恨铁不成钢道:“出去浪荡了一天一夜,活该饿着!”
又扭头与嬷嬷道:“不许给他拿吃食,饿两顿脑子清醒些。”
嬷嬷无奈的笑笑,立在她身旁没动。
戚钰也不恼,自顾自的倒了杯茶喝了。
“你昨日出去做甚了?”永嘉公主语气带着些许火气问。
“那可不能与您说,我爹也不行。”戚钰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您这儿若是无旁的事,我就先回院儿了,饿得心慌。”
永嘉公主没好气的白他一眼,给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笑着出去了。
“你兄长都因你提前一日回江陵了,你竟是半分愧疚都没有?”永嘉公主道。
戚钰才不上当,“他本就是要回的,况且,他心里早已给我记了一笔,等回来还要揍我。”
“……”永嘉公主哑言一瞬,“你倒是清楚的很,坐好,我与你仔细说。”
戚钰瞧了眼她这促膝长谈的架势,哼笑道:“没用。”
永嘉公主终是没忍住,上手掐住他耳朵,咬牙道:“少给我犯浑,你就是不为你老娘我想想,也替你媳妇儿想想,你兄长在朝为官,你大嫂出门去,人家见到会唤一声夫人,等你爹百年后,她便是国公夫人,是这家里的当家主母,你媳妇儿呢?她有什么?出门去,也多不过是人家瞧着我的脸面,唤她一声戚二娘子,可日后呢,等得你大嫂当家,你们二房定是会分府另过,见着谁家的人都得屈膝行礼,届时你让她如何自处?”
“人家出生谢氏,若是嫁给了你这个混账胚子,又何至于此?你若是烂泥扶不上墙,莫不如别再耽搁人家。”
戚钰咕哝道:“那也不是只能读书……”
永嘉公主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问:“骂我什么呢?”
“……我是问,是你想的,还是她说想当官夫人啊?”戚钰道。
“你媳妇那般蕙质兰心的人儿,能与我讲这些话?”她反问。
“哦,那便是你多想了。”
永嘉公主被他这句堵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如何才能去书院读书?”她缓了缓问。
“不能去。”戚钰答得干脆利落。
他一日未归,那娘子便将他赶去外间榻上睡了。
他一日一夜未归,院名儿改了,他屋子也没了,直接被撵去了书房。
若是去了书院,十天半月的回不来……
戚钰猛然摇头,又重复:“不能去!”
不然他娘子怕是得给他写休书!
虽说那字还挺好看。
热汤面没吃到,戚钰灰溜溜的被亲娘赶出了云七堂。
思虑片刻,也没回清风堂。
哦,清风堂没了。
没回四宜堂,戚钰穿着那身灰尘扑扑的衣裳出了府。
这个时辰,酒楼生意清淡,大堂里没几个人。
戚钰甫一进去,就被小厮熟门熟路的请去了厢房。
“二爷可还是要那几道?”小二问。
戚钰‘嗯’了声,在一旁银盆净手,门要关上之际,他又忽的道:“不要蒸子鹅,将你们店里的那道什么云酥糕打包,我一会儿带走。”
“好嘞,二爷。”
饭菜上的很快,戚钰正饿狼塞食时,厢房门被接连叩响了。
前脚进来一位锦衣公子,打趣道:“你不是不来吗?怎么,被娘子赶了出来?”
戚钰腾不开嘴说话,白了他一眼。
程敬毫不见外的屈着条腿坐下,抓起桌上的一条羊腿啃,“方才就喊你来,非得急着回家,梁青瑶……”
话未说完,厢房门传来动静,一位头戴步摇,穿着绿衫的女子缓步而入。
“哟,真不禁说道。”程敬轻嗤了声。
梁青瑶眸光先在埋头吃饭的戚钰身上停了一瞬,这才瞧向程敬,道:“程二你说我做甚?”
“没”,程敬往后靠了靠,懒散道:“你不是也回府了?怎的又过来了?”
梁青瑶挨着戚钰身边坐下,宽大的轻纱衣袖覆了他小半手臂,垂眼瞧见,微微勾唇,“路上想吃这儿的云酥糕了,便折了回来,没成想,倒是听小二道,钰哥哥在这儿用饭。”
她说了句,又状似忽的想起,道:“方才小二将包好的云酥糕给我了,我让人拿去了车上,多谢钰哥哥。”
闻言,添了八分饱的戚钰这才抬头,擦擦嘴道:“不是给你的,是我要给我娘子带的。”
梁青瑶脸上神色倏地僵住,垂着眼弱声道:“钰哥哥莫要怪我,我这就让人拿来给你。”
程敬坐在对面,啃着羊腿嗤笑了声,“自作多情了哟。”
梁青瑶一张脸愈发的红,握着帕子的手掐进了掌心。
戚钰喝了口汤,“罢了,一份点心而已,我再让人包一份就是。”
梁青瑶神色变了又变,“钰哥哥不追究,但那点心终究不是钰哥哥给我的,我也不稀得要,这就让人给送还到钰哥哥的马车上。”
她说罢起身,似是闹别扭一般出了厢房。
门一关,程敬便将手里啃了一半的羊腿扔回了碗里,撑着脑袋笑得乐不可支,与戚钰调笑道:“诶呦,这是等你哄呢。”
戚钰瞥他一眼,懒洋洋道:“我又没惹她。”
自小便是这般,动不动就气。
他戚钰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莫说是郡主,就是公主,他也为未曾哄过。
程敬笑着摇头,拖长调子道:“谁承想,我们戚二爷便是成了亲,也是根木头。”
这话戚钰听过许多次,虽觉不是什么好话,但也懒得辩解。
“你娘子如何?”程敬又问。
戚钰瞬间眼神警惕的瞅他,像是瞬间竖起尾巴的猫。
“诶”,程敬赶忙摆手,十分正直道:“你莫要多想!我不过是瞧着你对人家有几分不同,问问罢了。”
他又道:“成亲之前还满脸沮丧,不愿娶人家,这才几日啊,就知道给带点心了,长进不少,为师甚是欣慰。”
戚钰拿着啃完的羊腿丢他,“少占你二爷便宜!”
程敬笑着躲开,抬了抬下颌,感兴趣道:“二爷仔细说说。”
戚钰擦擦手,嘟囔道:“她很乖。”
程敬不甚意外。
他见过许多世家女,不是自视甚高,就是胆小怯弱,看来这谢氏是后者。
与那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你先前不是嫌弃高门大户的女子一板一眼吗?这怎的又心悦了?”程敬问。
“先前我以为,她与宫里那些学规矩,不是学傻了就是学哭了的公主郡主一般无二,张嘴不是这不合规矩,就是那不合心意,烦人的紧。但她不是,她虽是规矩,但不木讷,也不会规束我,晚上还……”
戚钰说着,深色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闭上了嘴。
程敬直觉有什么,冲他挤眉弄眼,笑得猥琐,追问道:“晚上如何?”
“你不便于听。”戚钰道。
微抬着下巴,一脸骄傲。
程敬嘁了声,不屑道:“不过是男女那些事罢了,当我想听?”
戚钰顿时撇嘴嫌弃,“龌龊。”
程敬:“?”
“就是……”戚钰又有些难为情,低声道:“我昨儿出来,惹她恼了,被撵去了书房,你哄姑娘多,你替我想想,要怎么哄?”
程敬顿时笑出了声,屈着条腿放浪不羁道:“哄什么呀,你戚二爷哄过谁?就是梁青瑶,跟你闹两日别扭,不也自个儿好了?”
这话分明是嘲讽他,戚钰踹他,“爷自个儿的媳妇儿就是乐意哄,怎么着?”
程敬躲开他那毫不收力的一脚,“女子喜欢的,多不过是那些胭脂水粉,衣衫首饰,你衬着手里那点银子来呗。”
戚钰思忖片刻,摇头,“我觉着她不喜那些金银俗物,倒是见过两次她看书。”
“那就投人所好呗。”程敬仰头灌了口酒,不甚在意道。
戚二爷十分听劝,麻溜起身往外走,扬声道:“今儿这顿算你账上!”
程敬也不与他计较,拎着酒坛走到窗前,瞧着戚二爷兴冲冲的上了马车,马夫催马向前。
啧,还挺乐呵。
戚钰直奔邺都最大的一家书铺,往那掌柜的手里拍了一锭银子,“将你这儿卖的最好的书包起来,你懂的。”
掌柜的对着他的眼神,顿了下,随即了然的笑了,“郎君稍候。”
小半刻钟后,戚钰拎着一摞书出了书铺,脚下生风。
他这般大气,给她买这么多,她该不会气了吧?
第9章 请帖
跳下马车,戚钰拎着那沉甸甸的书,快步回了院子。
余光扫过那匾额,心想:这院名儿起得真好。
听雪远远瞧见人,连忙跑进来禀报道:“姑娘,二爷回来了,拎着好多书!”
闻言,书案后的谢蕴抬头,眉眼间诧异。
永嘉公主竟是劝动了他?
说话间,戚钰已然阔步进了屋,面上有些喜滋滋。
谢蕴狐疑的瞧他。
还这般欢喜?
她刚要起身问安,就见他将那一摞书放到了书案上。
“这些,都是给你的。”戚钰豪气道,又补一句:“你喜欢,就多读些,读完我还给你买。”
微抬着的下巴,带着些得意。
谢蕴思忖一瞬,明白了过来,淡声道:“让二爷读书科考,是父亲母亲商议的,我不过是听了一耳朵罢了,何故累得二爷这般羞辱?”
她说罢,唤听雪:“送二爷出去。”
戚钰:“?”
“不、不是,我何时羞辱你了?”他急忙道。
听雪已经气红了脸,握着小拳头挡在自家姑娘前面,忿忿道:“二爷请吧!”
分明是永嘉公主说的让二爷读书,二爷凭何来阴阳怪气她家姑娘?
戚钰也不是什么泥人性子,被这般驱赶,涨红一张脸,气得拂袖而去。
好个小娘子!
不知好歹!
“姑娘,这些书可要给二爷送还回去?”听雪回来,瞧见那书,懊恼的问。
谢蕴撩起眼皮扫了眼那厚厚一摞,道:“放着吧。”
左右送回去,也不过是被戚钰扔在哪个角落落灰罢了,平白浪费银子。
听雪应了一声,十分贴心的将书绳解开,把书整理好。
片刻后,谢蕴合上手上的书册,从听雪收拾好的那一摞里抽了一本出来。
“月华浓……”她低声读道。
翻开扉页,却是不见著者名姓。
又随意翻了两页,谢蕴瞳孔微怔,倏地雪肤凝脂红透,气恼的将手里的书册扔到了地上。
“啪!”
这动静,听雪、问月急急进来。
问月捡起地上的书瞧了两眼,温柔面也红了个透彻,“这、这书是哪里来的?”
听雪指了指书案上的那一摞,面色无辜,“二爷送来的呀,还有这好些,姑娘说放着的,怎么啦?”
她问着,探着小脑袋要去看问月手里的那书。
问月把她脑袋推开,淡然合上书,道:“拿去扔了吧。”
听雪瞧了瞧她,又看看姑娘,虽不解,但听话。
她‘哦’了声,刚要动,却是听她家姑娘咬牙切齿道:“不必扔,还回去。”
这些不是她的东西,但若拿去扔,被有心人瞧见,宣扬开来,只怕到时不是她的东西,也没人会信,届时名声丢个彻底。
听雪点点头,搬起那一摞就往外走。
“娘子不必气,想来二爷也不是诚心的。”问月宽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