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师微不知她是何意,扭头望着杜迁,可杜迁却背对着她。
方如逸又道:“沈校书,我心窄,是个不容人的。等杜公子与我成了亲,你在京中多半待不下去,回山南还是去别处,你拿个主意吧。”
沈师微大惊失色,慌忙奔到杜迁面前,扯住他哭喊道:“杜郎!你岂可如此狠心!明明说好了,与方家结亲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心里只有奴家一个。为何今日你却……莫不是,你要同她联手赶奴家走?”
杜迁咬着牙不说话,他知道方如逸心思敏捷,却不曾想到,此时此刻,她竟还能这般冷静,不过两句话,便挑得沈师微稳不住心神。
想来她对自己的情谊,并不深浓。
霎时间,杜迁忽然明白了什么,方如逸如此说话,只怕心里已然生了同自己断亲的念头,否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激得沈师微吐出真言。
既如此,自己的遮掩也便毫无用处。
杜迁深吸一口气,握住沈师微的手,走到方如逸面前:“方姑娘,是我对不住你,我……”
“杜公子不必同我说这样的话。”方如逸打断道。“我今日才知,杜公子是大有苦衷,不得已才与我方家往来。前段时日,我身陷囹圄,是你费心救我,我心里实在感激。”
她望着沈师微,言辞恳切:“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虽是姑娘家,但也不愿见有情人分离。我们两家的亲事终究还未过明路,就此打住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杜公子那边要比我艰难些,今日你和沈校书的事,多半会传到杜侍郎那里去。杜公子家去后,还要小心应对才是,若有需要我相助一二的地方,尽管派人告诉我。”
这番话一出口,别说是杜迁了,便是围观的众人也惊呆了。
这是在断亲么?分明是菩萨下凡啊!
哪有人前头刚被撞破自家未来的夫婿,同一个女校书拉拉扯扯,情意绵长,后脚便送他们终成眷属的祝愿,还说什么若家中阻拦,定会竭力相帮的话。
满京中人,谁能做到如此大度!
这方如逸的心胸,还真是与众不同啊,怪不得短短两年的功夫,就能把生意做得这般大,还同好几个名门贵眷处得像姐妹一般。
江与辰也是暗暗吃惊,不知方如逸心中在打什么主意,难道杜迁骗她的事,就这么算了?
杜迁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愧恨交加。
与方如逸相处几月,他早就摸透了她的品性,知道她心中有乾坤,脑中有成算,身边的家仆工匠,没有不夸她的。便是自己,暗地里也钦佩她的才能和为人。
今日之事,说到底是他杜迁骗人在先,可方如逸却没有要找自己算账的意思,反倒露出愿成人之美的意思。这样的女子,世间能有几个。
杜迁叹了口气,目光中翻起愧疚:“方姑娘如此大度,不同我计较,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今日之事,等我家去后,定会给姑娘和方家一个交代。”
说罢,他拉着沈师微,匆匆离开。
众人心里意犹未尽,暗忖这怎么就走了呢,方如逸忍了气,不计较也就罢了,为何她那侍女也不帮她出头,狠狠骂这负心汉一顿!
公子和姑娘们叹了叹,心不在焉地往后院去。
余照望着杜迁离开的方向,满心恼怒,可从刚才起,每每她想上前指责杜迁一番,她家姑娘便一直暗中扯她回来,也不知是何意。
见人群离去,她终于忍不住道:“姑娘怎么就让这杜公子走了?他如此哄骗我们,姑娘该让江国舅派人狠狠打他一顿才好!”
可方如逸却一派淡然:“我心里何尝不气,但这有什么用?杜迁为人,我是清楚的,他不是那等满心算计之人,若非为了沈师微,多半也不会来打我的主意。可你细想,就算我和他成了亲,他也没法替沈师微脱籍。所以,究竟是谁答应了他,事成之后,会还沈师微一个自由身呢?”
余照瞬间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道:“莫不是梁王!”
方如逸缓缓点头:“虽然并不十分确定,可我方才思来想去,除了梁王,那些有这个能耐的人,与我并无仇怨,何必费心打我的主意?我不与杜迁闹翻,就是赌他是个本性良善之人,对我会心生愧疚。将来若是他帮梁王做事,这份愧疚,说不定能对我有用。”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怎么也不早些告诉我。”江与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后。
方如逸惊讶了一瞬,眨眼间又气道:“今日之事,是你安排的吧!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怕你不信……”
“现下你满意了!”
方如逸飞快往前走,江与辰忙跟上去求饶:“如逸如逸,是我做事欠考虑,可我也没别的法子,若不闹得满城皆知,只怕杜迁对你死缠烂打。”
方如逸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我并非气你,只是杜迁骗我,我心里恼怒,没地方发泄,你又撞了上来,只好送你了。好在我们相识一场,从前吵过的嘴也不少,你多担待些罢。”
江与辰松了口气:“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是别自己心里憋着,要是为杜迁这样的人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方如逸不说话,慢慢往前走,许久才道:“其实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江与辰笑着越过她。“今日你要谢我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话音未落,他已走出五六步远,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余照不解:“姑娘,江国舅怎么就走了?也不等等姑娘。”
方如逸道:“他这是在避嫌,若是被人瞧见我与他一同到后院,岂不让那些公子姑娘们说嘴?”
余照恍然:“江国舅还是很为姑娘着想的。”
方如逸不答,慢慢转过拐角,进了后院。
后院颇为宽阔,沿着长廊边种了一圈的杏花树,春尽时节盛放起来,粉白相间的锦簇层层垒垒,瞧着甚有一番别趣。
方如逸念着杜迁的事,站在杏花树下便有些心不在焉,风动花瓣,落了她满肩,也不曾察觉。
“方姑娘,还在想杜公子么?”
何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回过神来,浅浅笑道:“我才同杜家断亲,别说是我了,只怕在场众人的心里也还在念叨这件事罢。”
“如此丢脸的大事,自然要笑上一番。”何龄捂嘴道。
方如逸慢条斯理道:“刚才在宴席上,何姑娘说等我将来入了杜家的门,多得是在人前哭的时候,想来你早就知晓此事吧?”
何龄甩了甩丝帕:“知不知的,如今也都知了。只可惜让你发现得太早,否则才叫有趣。”
方如逸抬头望着陈织吟,一群女眷正簇拥着她,说些个好话:“何姑娘,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管我的事,真是叫人动容。”
何龄眉头一横,瞪着她道:“方如逸,你别得意!你以为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别人一概不知?”
“我做什么了?”方如逸上前一步,逼到她跟前。“是下毒害你了?还是下药迷晕你,抬个男子过来,与你同塌而眠,败坏你的名节?”
何龄眼中闪过几丝慌乱,别过头道:“你胡说些什么!”
“我的这些话,何姑娘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方如逸抖落肩上的杏花瓣。“我是个软弱之人,自然由着你欺负了,可那位——”她伸出手指,冲陈织吟的方向点了一点。“那可是个厉害人物,何姑娘可要小心着点。”
“你敢威胁我!”
“不敢不敢,提醒一二罢了。”
方如逸心中厌恶何龄,不愿与她多言,转身正要离开,一名江府小厮突然连滚带爬地冲到杏花树下,揪住何龄的裙摆哭喊道:“求何姑娘救小人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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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败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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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龄看清小厮的面容,顿时大惊失色,慌忙扯着裙摆,想脱身离去,可那小厮却死死拽住了她,怎么也不肯放。
“江国舅!”她大声喊道。“你们江府就是这样管束下人,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我一个浪荡子,难道还要在下人身上费心?”江与辰从长廊下出来,慢悠悠地踱到何龄面前。“我江与辰做事诡谲,府上的下人不忿于我的行径,所以认了何姑娘你当主人,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
在场众人还没觉出这话里的深意,可何龄却心知肚明,当下便脸色青白,僵着身子强撑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江与辰昂头一笑,目光扫了扫那小厮。“这都拖着你不放了,又喊着让你救他的命,难道何姑娘想把这个一心扑在你身上,不惜在我江家搅乱的忠仆,踢开不成?”
围观的公子姑娘们听得迷糊,忙问道:“江国舅此话何意?这小厮分明穿着你江家的衣服,你为何非说他是何姑娘的人?”
“这就要问问,何姑娘今日到底想在我府上做什么龌龊事!”江与辰目色锋利,冲着院门外喝道:“带上来!”
众人赶紧望去,只见魏临揪着一个同那小厮面容颇为相似的下人,从院外进来,身后还跟了一名捧着酒盏的侍女,可她的衣着服饰却并非江家下人的模样。
“那不是梁王妃的侍女么!”一名姑娘惊呼道。
“没错,是我的侍女。”
陈织吟从人群中出来,方才的笑意已然消失,盯着何龄的目光里愤恨难当。
“今日多亏江国舅相告,否则我哪里知道这毒妇竟要害我!”
何龄再也稳不住端庄模样,一脚踢开缠住她的小厮,直冲到陈织吟面前:“我何曾要害你!陈姑娘,你是官眷不错,可说话做事也要讲证据!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哪里有被人害过的迹象!”
她能如此嚣张辩驳,心中自然是有底的。
下了迷药的那杯酒,早就被方如逸喝了,便是神医妙手,也无法从陈织吟身上查出半点中毒的迹象。
谁知,陈织吟的侍女却高声道:“何姑娘,这毒你的确已经下了,认证物证俱在,只是我家姑娘有神明保佑,没有饮下毒酒!”
“你胡说!哪来的毒酒!”
何龄气得要上前扇她,江与辰立即冲魏临使了个眼神,魏临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何姑娘这是要急着毁灭物证?只怕不好吧,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何龄狠狠道:“你是什么东西,一个护卫,竟也敢这般与我说话!”
“我不是什么东西。”魏临并没有松开她的意思。“我不过是区区正六品的昭信校尉罢了,何姑娘是民,又是商户,你这般同我说话,细论起来,得治罪啊!”
魏临长年在江家做护卫,京中鲜有人知他早就在军中得了武职,在庆德帝的恩准下调任江府,做护卫总管。
何龄顿时语塞,涨红了脸,许久才开口,想说些什么,可魏临立即堵了她的话:“我是个心宽不计较的,自然不会真的治何姑娘你的罪。但你给梁王妃下毒,企图谋害她的罪,可就由不得我了。”
魏临侧头,对跪在地上的两个下人道:“还不快说出实情!”
年长些的小厮忙道:“是是!小人王丁,这是我弟弟王午。昨日,何家派人给我们兄弟俩几个金锭和一包毒药,说今日一定要下在梁王妃的酒水里,哄她喝下。我们兄弟两个一时鬼迷心窍,就做了……”
话没说话,陈织吟的侍女高声道:“这两个蠢货断然没想到江国舅慧眼,早就察觉此事,方才贵人们去后院之前,他就派人告知我家姑娘,又让奴婢在众人离开后,等在正堂的屏风后头,果然瞧见他们前来下毒!”
她扬了扬手中的酒盏:“证物在此,已然验过,是剧毒的鹤顶红!”
“这不可能!”何龄大喊起来。“我明明……”
她登时住了嘴,这才察觉自己被江与辰摆了一道!
她让王家兄弟去下的,不过是个迷药,打的是毁掉陈织吟清白的主意。没想到江与辰的手段这般毒辣,竟然伙同下人篡改实情,把迷药换成鹤顶红来嫁祸自己!
可若是说出真相,她也讨不着半点好,毕竟下的药虽说不同,可她想害陈织吟的心却怎么也撇不干净。
一时间,何龄失了主意,心中慌乱无措,竟然一句狡辩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织吟当即喝道:“何龄!从前你害方姑娘,如今却还是不知悔改,竟想故技重施,又来害我!方姑娘软弱可欺,我却不是!”
她望向江与辰:“江国舅,借你家护卫一用,把这毒妇绑了,送去京兆府!”
江与辰对魏临点了点头,魏临快步奔到院门口,不多时,三名护卫从院外进来,不顾何龄大喊大叫,把她和随行的侍女,还有下毒的两个小厮一块捆了。
陈织吟早就想寻个由头治一治何龄,没想到今日她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心中喜不自胜,当下便带人离开江家,直奔京兆府而去。
前来赴宴的公子姑娘们万万没想到,今日的谢师宴虽说不合礼数,但却看了好几出大戏,等回了家,不得细细说上十天半个月的。
好好的宴席闹成这样,自然也该散了,可众人仍旧一脸兴奋,都走到自家马车前了,还是站在那里,冲着江府左看右看,颇有些不肯离去的意思。
方如逸故意落在最后,等客人们坐车离开,才重新返回江府,让小厮把江与辰请来。
一见了他,方如逸故意冷着脸道:“江国舅,我竟不知,你的手段这般厉害。你素来有气便直说,做事也不拐弯抹角,为何今日如此行事?”
江与辰随意往高椅上一坐:“我这都是跟你学的,明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暗地里狠狠戳一刀。”
“照你这么说,我是个惯会使阴招的小人了?”
江与辰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如逸,梁王与何龄都是手段狠毒的小人,对付他们这般阴诡之人,自然得用他们的法子。你不是一直如此么?”
方如逸不说话,半晌才点头坐下:“没错,这叫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君子之所为也。不过,这样的方式从你那使出来,我总觉得别扭,好像你被换了个人似的。”
江与辰坐得离她近了些:“说实话,从前我的确看不上这样的做法,总觉得不够坦荡。既然不喜欢,那就直说,何必拐来拐去,费那么多心思?可是后来魏临同我说了一番话,我仔细想想,觉得甚是在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初到京都,背后无人撑着,须得步步小心,为自己和家人谋算。但我不一样,我恣肆随意惯了,人人都知我是奉了旨的浪荡子,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真的同我计较。”
他叹了口气:“所处的位置不同,思虑自然也是两样。之前我想什么做什么,都是从我自己的喜好来,并不曾想到这样的行事手段,是旁人万万不敢的。如今回头看看,你这一路走来,真的不容易。”
方如逸脸上浮现一丝诧异,心中却是欢喜,只是她没想到江与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是个素来只顾自己高不高兴的人,何曾站在旁人的立场上,说话行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