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是真花园,这一处空地叫褚夫人打理得极好。先不说亭台楼阁颇有古朴意味,春雨打湿了花圃中的几株牡丹花苗,如同水洗过一般的明绿。
这些应该都是钦州来的,极为珍贵的牡丹花种。褚夫人出身钦州蒋家,钦州的牡丹花整个大崇有赫赫有名。
恪州即便气候不如钦州,得到良好的栽培,花也是能开得很好的。
花圃中央,簇拥着一个八角凉亭。青瓦红柱,上书一副对联。
“小侯夫人,看脚下台阶。”褚晴方尽心尽力地撑着伞,在身后半步托着阿姀的手肘,虚扶了她一把。
醉酒的人容易身体沉重,阿姀踉跄了两步,故意重重地摔在石凳上。这石凳又冷又硬,即便是为了作戏,也让阿姀的尾椎骨稍稍吃了些苦。
“哎!慢点!”褚晴方一急,丢了伞便来扶她。
阿姀径直伸长了手臂贴在桌面,头枕着装死。“好渴……水,水。”
“什么?”这黏黏糊糊的话,褚晴方一句都没听懂,凑近了将耳朵附在桌边,“要什么?”
“云鲤,给我倒杯茶,我渴了。”
原来是渴了,褚晴方叹了口气。醉酒的人确实容易感觉到渴,方才的筵席上竟然也疏忽了这一点,没给客人们奉茶在测,着实有些失算。
“好,那您稍等我片刻,我现在去端茶来。”褚晴方安抚地拍了拍阿姀的后背,匆匆拿着伞走了。
一直等她出了花园的镂花门,阿姀眯着的眼才真正睁开。
桌面实在是太亮了,她赶快站了起来。眼中一片清明,已丝毫不见酒意。正如这雨打了的绿叶,一派如新。
看着褚晴方刚刚离去的方向,阿姀也不由轻叹一声。
借机利用了她,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现在的头等大事,还不是这个。
阿姀快步出了亭子,从角落的小门出了花园。
根据衡沚先前给她看的褚府布局图来看,花园后门向西,经过一段笔直的回廊,便会走到下人们居住的瓦房。
贺管家虽在褚府外有住处,但当差的时候一直都会住在这里。
云程趁今日贺管家一直在府中,去他在西坊的住处查看。而阿姀借醉酒走错路,去瓦房查看。这个时候下人们的都在前院当值,是不会有人无故回来的。
对阿姀来说,这简直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寻找。仅凭一个虚无的怀疑,无功而返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从瓦房的院门进去,见正中的一间屋子最大,果断先去了这间。
这间屋子的布置才算简朴。虽说丰俭由人,褚惠这种官员在都城虽然不算位阶多么高,但在任职的地方算是非常宽绰了。
不过从整个褚府的修建来看,可能最值钱的也就是花圃中的十几株牡丹了。
谨慎地带上门,往左边看映入阿姀眼帘的,就是一个高大的衣架。这种衣架是竹制的,中空轻巧,将竹节处磨平整,衣服也很容易搭在上面。
阿姀捻着衣服的料子,发觉是一种结实的棉布。她平时也穿棉布衣裙,这种却更加粗糙一些。因摩擦之间容易将表面的棉丝聚成疙瘩,摸着就粗糙。
这件衣服,便与贺管家今日穿的一样,想来是没找错地方了。
每一处柜子、置物的格子,阿姀都挨个查看。除了一些个人私物,碎银子藏在匣子里,甚至还发现了一本卷着塞在宽口瓶中的春/宫图。
阿姀颇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卷好重新塞了回去。
看起来似乎正要以一无所获收场了,阿姀环顾四周,却并不甘心。
贺管家这房中,连一盆带香味的花都没有,更别说香炉了。连衣服上都没有熏香的味道,可见他平时并不爱用香料。
那他身上的味道,更不可能是凭空而来的。如果不是他染给了刘敬铭,便是刘敬铭将这味道带给了他。
一个是参军府上的管家,一个是商会的大掌柜,二者之间素无交集,怎么会身染同一种味道?
两人见面,必有些凭证才多。进州府公堂的人都要搜身,贺管家日日与褚惠去州府办公,不可能将东西全都放在身上。
所以到底藏在了哪儿呢?
距离褚晴方离开,已有了约一刻钟的时间。如果再找不到,褚晴方回到八角亭就会发现。届时惊动了全府的人来找,就会被发现私翻他人寝间,更是个棘手的场景。
阿姀掂量着轻重,还是轻手轻脚退出了屋子。
雨丝仍旧缠绵不绝,出了瓦房小院,门口便是一片朦胧绿着的泥土地。紧挨着院墙的小径,栽种了一派红叶李。
奇怪。
阿姀不由得驻足在树前,谁家会在院墙前种一排树呢?红叶李虽然树干细,但树冠的高度与院墙差不多,这岂不是方便了盗贼刺客翻进院中?
走到树下,见树干与土地之间连接的部分泥土新翻,似是才培过土。
不过用的肥料也太纯了些,这腥臭的味道一冲阿姀的酒气,几乎让人作呕。
阿姀脸都皱得扭曲起来,用衣袖堵着鼻子。顺手拔下头上的银簪来,蹲下来划开了这片新土。一边挖,还得一边回头看着,有没有人发现。
随着银簪越挖越深,那腥臭味越来越重。
甚至那股熟悉的味道,又突然出现了!
在人身上时,这味道随着空气散开,还不算冲人。可如今不知道香味在什么东西上汇集,那尖锐的味道直冲颅顶,香得发臭。
银簪触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阿姀忽然停下了手。
那是一堆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形状的什么活物。新尸体叠着旧尸体,密密麻麻的,有些深可见骨,有些血肉还粘连在骨头上。
近来雨水充沛,土壤也湿润。伴随着一团杂乱的羽毛,还有粘稠的黑血混在在土壤中。不止是银簪,就连阿姀的手上,也被溅到了那粘血。
旁边还有一些剁碎的芫荽和土褐色的香料,刘敬铭和贺管家身上的味道。大概就和这东西同出一门了。
感官上的冲击令阿姀从胃底开始翻腾,喉咙一滚,身体也跟着抽搐了一下,狠狠地干呕着。仍怕被人听到说声音,所以极力用手捂着嘴。
因此动作激出的泪水,也几乎要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阿姀的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本就有些做贼心虚的意思,阿姀猛地回过头去,距离太近,鼻子狠狠撞在来人身上。
这力度一撞,蹲久了的腿麻得感觉皆失,身体无处借力平衡,几乎整个向后身后的尸坑仰去。
阿姀顿时心想,让我死吧。
可预想之中,摔进尸坑被溅得浑身是血泥的坠地感,却并没有发生。
手中摸到熟悉的布料,阿姀猛地睁开眼。
是衡沚。
方才忍回去的泪,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气味一激,人间与地狱之中滚了一遭,又顿时充满了眼眶。
“怎么就哭了?”那醇酒一般的声音响起来,甚至尾音含着笑意。
阿姀借由他的助力站直,还来不及调整自己,便用干净的那只手狠狠敲打了几下衡沚的肩膀。动作牵扯的幅度之大,眼中的泪珠终于趟了下来。
不仅是吓死了,阿姀从小一激动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方才那劫后逢生一般的落差,也令她喉间生涩。
衡沚回头看那尸坑一眼,旁边还躺着她倒霉的发簪,几乎就明白了。
又恶心又惊吓,给阿姀不小的冲击。眼眶红得像家中养的兔子,被抹掉胭脂的嘴唇毫无血色,也因忍着哭噎抽动着。
时不时听到她的吸气声。
他的心顷刻软下来,顾不得她的捶打,就想上前将人裹进怀里,“好好好,不怕了,我挡着你了。”
“放开!”阿姀狠狠将他挣脱开,“衣服上沾了味道。”
情绪收整一番,阿姀也知道此处不是闲话的地方,两人得赶快离开免得被发现。“快点把坑添上,一会儿来人了就不好说了。”
小侯爷同夫人在臣子家中刨土,像什么话。
衡沚原本在阿姀面前,借助身形将坑中的污秽挡住了。人一转开,阿姀的双眼重又被这东西冲击,胃底又是翻滚。
“你别动,在旁边等着。”
衡沚此时推开她的背影,显得无比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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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姀:想当场去世.jpg.
衡沚:好软.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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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寡空巢作者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36章 木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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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贺管家屋中找到的?”
夜深人静,云从才匆匆回来。这一路刚开始十分顺利,在拿了东西出来之后突然就被人盯上,绕了大半个城,才算是甩掉了后面的尾巴。
为了防止被追查到私宅中来,云从还特意乔装成每日傍晚来收泔水的人,算是混了回来。
“是。”云从站在幽暗的灯下,面前坐着同样神色疲惫的小侯爷和新夫人。“属下也不是很清楚这是做什么用的,只是觉得这上面的图案不太寻常,便顺回来了。”
顺这个字说得,算是太轻巧了。其实是千方百计偷出来的才对。
衡沚捏着这个木刻的挂饰,放在灯下打量着。
阿姀靠近了些,将头歪过去,也在打量着。
“刻的似乎是,朱厌?”声音略显嘶哑,阿姀轻声说道,“看这里,其状如猿,白首赤足。这是传说中一种预兆天下大乱的凶兽,一般人哪儿有刻它做装饰的?”
从红叶李树那儿返回筵席之后,阿姀免不了又被劝了几杯酒。回来的路上,就冲下车去吐得昏天黑地。
直到现在还泛着恶心,喝了点醒酒的东西,勉强打着精神窝在椅子上。
“夫人认得?”云从问道。
圣贤书枯燥,所以阿姀小时候就爱看点志怪传说。小时候读山海经,一边看文字,一边看怀乘白将这些奇异的怪物画在纸上。
怀乘白知识渊博,常常讲解得比书上更加惊险有趣,引人入胜。
不过他这老头儿倒也没这么慈祥,阿姀听了他的故事,得照着他的丹青临摹怪物的样子。偶尔画得人精疲力尽,连梦里都是怪物的脸。
这么一来二去的,也就把好些怪物的样子记得很牢。
朱厌便是其中之一。
“这是榕树的木头做的。”手指摩挲着木牌四周的花纹,衡沚说道,“寻常人家忌讳榕树,认为不祥,所以即便是挂饰也只用桃木。既是不祥之树,又是上古凶兽,专挑不吉利的凑在一起。”
阿姀跟着点了点头。
“把这花纹摹下来,趁那边还没散,再把东西送回去。“衡沚将东西丢给云从,“这几日跟紧贺管家,别让他发现了。”
衡沚心中莫名将这东西与一个地方联系在了一起,但苦于眼下并无证据,还得谨慎行事。
“哎!”阿姀伸手拦下了云从塞木牌的动作,“我来临摹吧,我会干这个,很快就好。”
“你可知,跟着你的是什么人?”衡沚问道。
云从皱眉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回复,“脚步轻,走路不招风,身量纤细。但听吐息不像女人,却像是……”
衡沚抬头,看了他一眼,“像宫里的内监?”
“正是。”
那就奇怪了,阿姀这么一琢磨,总也想不通。进的是贺管家的屋子,怎又会牵扯到内监的事?
全天下只有皇宫有阉人,整个宫禁的阉人又都归长秋监管。也就是说,不是薛平的人,便是好皇叔的人。
他们擅长跟踪,轻功一流,手脚功夫却差,经不起拼杀。
没事干大老远跑到恪州来干什么?
“你先下去吧。”衡沚回身将烛花剪得更亮了些,“春宴铺张,贺管家今日肯定会留在褚府收尾,明日一早你来夫人这儿取木牌。”
云从领了命,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阿姀从满桌的笔墨纸砚中抬起头,“怎么不问清跟踪这伙人的来历?”
瞄了她一眼,衡沚故作严肃地板着脸,又像那个将刀架在人脖子上的混蛋了,“有什么好问的,都是来找通缉中的公主的,你好奇?”
听到通缉二字,阿姀还是不爽地咬了咬牙。这不用躲人的日子过了小半年,几乎忘了自己尚在通缉这事了。
还以为成婚这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该往下一个地方去寻了才是。
“公主不傻,也不能将朝廷的人当傻子吧?”衡沚见她听进去了,轻笑一声,“人是在恪州界跟丢的,即便官兵不追,也有的是人想抢这个功劳。”
笔在手中捏了捏,阿姀也显得有些犹豫,“你是说长秋监和官兵争了起来,都是为了抢先一步把我抓回去邀功?”
说到这里,她也似觉得好笑,摇了摇头。
不知道的,以为新帝重情义,想赶快将侄女找回去。知道的,接到的命令是捆回都城还是就地格杀,就要看新帝的心情了。
“官兵要在地方办案查人,得与各州府的守卫军交接。这么久以来没再城中见过官兵,想来是小侯爷替我挡了吧?”阿姀相看了一眼不知作何想法的衡沚,又低下头继续临摹图案。
小侯爷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还回轻佻的语调,“是啊,出了恪州城,外面就是满大街追兵了。”
言下之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阿姀弯了弯嘴角。
过了好久,久到衡沚几乎以为这个话头已经过去,阿姀才轻声回了一句。
“知道了,不会随便就走的。”
把柄不是还捏在他手上吗?
虽然抛却名姓,若是哪天离开了这里,不再与衡沚日日相见,却在酒楼听到大崇元宁公主不分尊卑地哭别人的坟头这种话,那也是有些要命的。
何况水长东才刚刚挣回了本钱,路尚且远呢。
之后一连几日,云从一直在甩人跟踪,与跟踪别人这个怪圈中往复循环。
自第二日清早,阿姀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外间有人说话,才反应过来东西已经被云从取走了。之后,便也没再见过云从。
衡沚身边,只有云程和云从是亲卫。阿姀对云从并不了解,只大概知道他与云程的分工是不同的。云程要贴身护卫,而他则多被派出去办事,成为衡沚鞭长能及的耳目手脚。
从性子与武力来说,云从也是更沉稳的一个。
东大街车马喧哗,这几日雨过天晴,日头暖融融地。
阿姀坐在堂中,算着前日的账。
“那日你走后,生意是谈成了。只不过人家这是桌满月宴。”周嫂子起得早,这会儿在阿姀旁边吃着热腾腾的油胡旋,一咬就酥得掉渣。
“满月宴也好。”阿姀手中算盘打了几下,清脆地响着,“这饼好香啊,街头新开那摊子买的吗?”
“是啊!”周嫂子两口咽下去,方解释道,“听说是个跟胡商行过商的人在做,可比别人卖得好吃多了。给你掰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