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不好明着查,所以脚程就慢了些。消息传给衡沚时,赵卓刚好从征工的地方败兴而归。
新校场选址的地方需要亲自验看敲定,所以衡沚还没来得及将这件事情告诉阿姀。
只是没想到赵卓竟然直接倒在了她门前,打了衡沚一个措手不及。
知道她可能会把人扣下,却不知道是直接让人住进了她的铺子。这风险之大,要是一个看顾不住,赵卓做出些不计后果的事要怎么办!
衡沚承认此时自己有点火上头了,可他看见阿姀不以为然的样子,就忍不住生气。
“既然知道赵卓危险,为什么把他留下?你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不是?”阿姀的手肘被他整个捏在手中,随着语气起伏用了力气。
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阿姀疼得皱起眉,“你先放开。”
他闻言,却不动。
阿姀这时发觉,他竟然是真的在生气,于是只好耐着性子解释,“我当然知道这是铤而走险了,但你能不能先放开,挺疼的。”
她有些别扭地将这句话说出来,听来竟有几分柔软。
衡沚恍然回神,收紧的指节蓦地放开来。脸也偏过去,感觉从后拎了把椅子来“咚”一声放在阿姀面前,颇有问不出说法不罢休的意思。
阿姀看着他如此手重,不由在心底嘟囔了两句。都现在这种关系了,在自保上还是这么不信任她啊。
半吊子皇叔还活得旺盛,她怎么会拿小命开玩笑呢。
“你以为我为什么把赵卓的妻子和幼子都留下?若是我什么都不考虑,直接留下他就好了,何苦还帮他妻子看病,我像很有钱的样子吗?”说到这里就心酸,这一个月又等于入不敷出了。
衡沚是铁心绷着脸,丝毫不见动容。
不知道阿姀是怎么想的,前几次那样凶险的时候,明明已经告诫过她有事千万不要独自顶上。
可是话就好像是耳边风一样,清风拂山岗,她仍是岿然不动。
即便是心中有一定要解开的疑虑,为什么不能依靠他一分呢?
“是,你不像。”衡沚点点头,从怀中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来“背着债还能再养三口人,公主善心善德,是我多想了。”
竟然是在宕山写给他的那张欠条。
阿姀坐在桌边,不声不响地捏紧了平铺着的绢布。即便已经因衡沚的阴阳怪气而恼火了,勉强维持着平静没有冲动。
她向来不爱与人吵架。这是解决不了任何事的徒劳功,只能发泄发泄情绪罢了,于事无补。
而阿姀也很明白,他们此时陷入的争执的只是因为误会,并没有切实的矛盾,就更不必火上浇油地吵架了。
况且和衡沚吵架……反正也挺不舒服的。
“我今日回来,本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阿姀一字一句,盯着他风雪未平的双眼,“自甘风险的事我不会做,但是能抓住的机会,我必不会任其流走。”
话说得好听,衡沚怒而反笑,“好啊,我倒想听听,公主是怎么做到不自甘风险的。”
他干脆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长腿随意曲着,双手在身前相交搭着。
拿出那副做给旁人看的,浪荡纨绔的样子,摆给她看。
阿姀咬了咬后牙,“且不说他妻儿都在我眼下。就算是他知道了张十六因我而死,戳穿了我的身份,难道就会冲来杀了我吗?我那铺子里的人又不是摆设。”
顿了顿,接着说道,“再说了,若真是流了血,四周的人全围过来看,那我岂不是正好讹刘敬铭一笔,正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崔姀,你是公主,你……”怎么能拿伤害自己的事情做赌注?
话未说尽,阿姀便整个人站了起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穆,“我不是公主。”
改变了姿势,衡沚便要仰头才能看到到阿姀了。
这下是真生气了。
“有些事本不需言明,但久了不提我怕小侯爷忘了,所以还是再说一遍。”声音也压着,透着点冷气,“皇姓是沈,新帝无嗣,我不是沈氏的公主。与你同营,不是攀附于你,不需要你时刻保护。既然站在悬崖边上,就要做彼此的盾。”
初春有花柳,也许就不记得,湖面温和的水,此刻还是最坚硬的冰。
阿姀就是这样初春的冰。
她时常的笑眼盈盈,便是春日融融下晶莹剔透却未化的坚冰,哄骗着每一个光临的人对照出自己的模样。
而若一旦不知深浅地去探她,就会发现被骗得彻头彻尾。她仍旧是冷峭锐利,不因任何人事而转移。
她的底线,一步也不会退让。
“所以,你听懂了吗?”阿姀甫弯下腰来,几乎与他贴面相撞。势头疾,可分寸又拿捏得刚刚好,就在鼻尖即将撞上时忽然停住。
带着威胁意味,冷冷地凝视着。
就像蜀中有山之罅隙,谓之一线天。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仅仅有一线光亮透过。
投在地上的影子缱绻相依,像是难以自抑的拥吻。
两厢气氛交兵互伐,金戈铿鸣的声响几乎在耳边回荡。
“那他若真伤了你怎么办。”衡沚望着她,穷寇似的落败,“你忍心看新婚的召侯成了鳏夫吗?”
阿姀无意识地睁圆了眼。
极亲昵的一句话,说来像是调情般,震得阿姀灵台发麻,人几乎不由自主地想向后缩。
而衡沚的手臂则更快一步,横在了她腰后,锁住了这孤军深入的将军的后路。阿姀难以维持平衡,整个人撞在衡沚身上。
不知道哪儿的一股热,从脚尖相碰的位置迅速向上猛冲,几乎是顷刻间脉搏开始凌乱。阿姀意识到,马上自己的双颊就会烫起来,染上可疑的红云。
好在烛火幽微,任谁看起来都是情深似海。
衡沚借着这烛光,一寸一寸地相看与她。
指腹间凹凸不平的粗糙触感,是她衣裙上的刺绣。阿姀不爱大片满绣,只在边缘有些细小的花纹。这些花纹在衡沚轻慢的描摹间,叫他心中发痒。
于是不自觉地,便将下巴一点一点抬起来。
明知即将越了楚河汉界,却毫不在乎。
直到那线光亮完全消失,肌肤贴在一起的顷刻,让人心惊地推开,却又在转瞬即逝间重新挨住。
情形急转直下,有人被化守为攻,此刻竟然快要杀到她的城门之下。
烛油燃烧的味道,也似化作了漫天硝烟。
衡沚将虚挡着的手臂,切实扶上了阿姀的背脊,轻轻将她扣住。
室中静无声,也无人将这副好景打断。
……
“哎!”周嫂子诧异地问,“想什么呢?”
穿着一身杏色裙子的阿姀猛地回过神来,手中的喜字被浆糊浸满,变得软趴趴地,没办法贴了。
“喏,给你。”周嫂子用一把锋利的剪子,三下五除二又剪出一个新的给她。
订这满月宴的,是恪州城中最大的酒楼掌柜章海。他前些年死了夫人,这转头刚从花酒楼中赎出了一位舞姬,有了身孕便扶为继室。
后日恰逢这孩子满月,宴请了城中好些掌柜,几乎大半个商会的人都收到了请帖。
布置室内,这是周嫂子做主,觉得全都剪好再贴太过浪费时间,有了纰缪又不好调整,便觉得当场剪当场贴。
可这活才刚开始干,便见阿姀眼神飘忽,一不留神就愣神,效率一下子低了很多,
“阿姀,你昨夜做贼去了?”周嫂子一边剪,一边瞟着她,“瞧你这心不在焉地,这是可章掌柜的单子!不想要钱啦?”
看着自己手中快皱成一团的纸花,阿姀懊恼地长叹一口气,“我昨夜什么都没干!”
没干就没干,这么大声干什么。周嫂子不明所以,低头笑了声。
说起来,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姀也搞不清楚。
只记得两个人在吵架,她还捏着十足的架势。
可是怎么吵着吵着就……
年轻男女,偶然靠近,情不自禁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就这个平缓的吻,闹了阿姀一整夜睡不好。只记得最后还被哄骗着,答应了要跟他学点防身的武艺。
说来都怪衡沚!他一整夜在那卧榻上翻来覆去,压得它吱呀作响。每有困意,好不容易忘却了那番荒唐,就又被弄醒了。
结果天色才朦胧地亮起来,又听见衡沚精神头十足地爬了起来。
他倒是动作够轻,还用手压了一下卧榻,防止发出更响的声音。
可阿姀睡得本就不踏实,有点风吹草动就醒了。虽然还是躺着,可一片静寂之中,阿姀还是听到了刀架上“咔哒”一声响。
接着就是门被推开,院子里很快传来长刀迅疾地划过空中的鸣声。
一大清早就摆弄他那好快的长刀是吧。
他们两个,也分不出谁比谁更有病了。
见她又开始出神,周嫂子端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忽然对阿姀说道,“年轻夫妻,很正常的。”
阿姀哀嚎一声,整个脸全埋进了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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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妈:额关于这个事,这个我简单说两句,你们俩明白就行,总而言之,这个事呢,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具体的呢,你们也能看得到,也能说得出来几句,可能,你们俩了解的不是很透彻,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不知道的你们也不用去猜,这种事情就是见得多了,懂得肯定都懂,不懂我也不多解释,自己知道就好。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具体什么情况的,还得看情况,能理解吧?
阿姀:……
衡沚:……
第39章 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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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章海府上的事暂且收尾,阿姀和周嫂子去他的酒楼订了膳食带回铺子,打算将伙计们的午饭一起照管了。
章海的酒楼菜色可不便宜,不过生意都做到这份上了,为了积累些好口碑,两人还是选择了在章海眼皮子底下打肿脸充胖子,阔绰地出了手。
其实拎着食盒出了酒楼,牙根都酸得厉害。
像这样这一年下来,得挣多少钱啊。
跨进门槛,见桌上放着几包麻绳捆着的药,阿姀不禁问,“是赵卓的妻子又不好了吗?”
郑大正清点新搬进来的几箱东西,听见掌柜娘子问,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哦是,我见他夫人不好,便请了大夫,叫赵卓上去看顾了。”
阿姀闻言一笑,拍拍郑大的肩膀,“辛苦了,先休息休息吃饭吧。”四个食盒放在桌上,掀开来香气四溢,将周围几个人也吸引了过来。
“好香啊!多谢掌柜!”
郑大瞧几人笑着将菜端出来,其中一盘红亮汁稠,正是昌庆楼的招牌狮子头,只怕这桌菜是破费了的。
“两位娘子先吃吧?”郑大将里头的筷子挑了两副在手中捏齐,递了过去。
阿姀摆摆手,笑道,“不了,这就是给大家买的,我同周嫂子吃过了。大家近日辛苦,这是我们该做的。”
周嫂子操心着上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楼梯,便接着说,“是啊,你们慢慢吃,我和崔娘子得上去瞧瞧萍娘去。”
萍娘是赵卓夫人的闺名。
她被接来那日,是如何千恩万谢,眼泪都差点落下来。先道谢的却是她们对郎君孩子的救助,而不是替自己请了大夫来看诊。
周嫂子心中不满酸涩,对萍娘愈加亲厚起来。
阿姀知道,周嫂子这是有些感同身受。
她曾说,自己同郎君成婚十数载,都无一子半女。她郎君是个再温吞不过的人,却为了她在外与人打架,折断了手臂。
只因那些人讥讽妻子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周嫂子与郎君经媒婆介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两家都不富裕,却还是愿意倾尽所有为他们筹谋了婚事。
郎君虽然不如夫人精干,却胜在百依百顺,甚至有些惧内,所以日子也算过得自在舒心。
可就是因为这一架,被打的几个人却先告状到村里,仗着自己同里正素来的酒肉关系,非要周嫂子一人付一两银做赔罪。
即便是心里再不顺,对方人多势众,周嫂子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将钱付了。剩下赔不起的,郎君日日在外做苦工,还要兼顾地里的农活。周嫂子则剪些纸花做些针线拿去卖,勉强算是糊口。
可是好景不长,郎君那折断的手臂没有好全便去提拿重物,导致再次受伤。可他怕妻子担心,便一直忍着不说。
直到有一天,他在扛粮食的时候突然晕倒,周嫂子赶去时才发现他左臂折断的地方肿得老高,半条手臂已经乌紫,摸不到温度了。
找了大夫来看,说是骨疽,已经难治了。
即便是将手臂砍掉,也于事无补,发现得太晚了。
那一夜,她几乎彻夜无眠。他们的父母都已故去,只剩两人相依为命。苦日子过得太久了,回十数载的日子,竟没有轻快的时光。
有的只是年复一年,这样互相支撑了,走过了穷苦难熬的岁月。
她坐在廊下,看着孤寒的月亮,那样高地挂在天上。
她心里好恨啊,不知道是对郎君隐瞒病情更恨些,还是对那些让他受伤的人更恨。
恨命运无常,天地无情,不得令世上多一分她的福气。
第二日清早,郎君醒了过来。他勉力笑了笑,还没说出一句话,便难以为继,让地府收走了命数。
周嫂子沉默地任眼泪淹红了整张脸,当掉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买了一口薄棺送了他最后一程。
为他换新衣时,周嫂子才发现,这枕边相伴十几载的人,原来已经这样消瘦了。这一刻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趴在棺木上痛哭起来。
此后无论是东升的骄阳,还是西垂的明月,都无人再与她共赏。
一间草屋,几亩荒田,她全都不要了。从此走上了背井离乡,一路哭丧为生的日子。
这段经历刚刚讲给阿姀听时,阿姀越想越难过,回去哭了半个晚上。
她是见不得旁人苦难的人,即便自己也亲友散尽,一路流亡。
可人终究是不甘于自己既定的命数的。所以即便相差十几岁,她们成为彼此无话不说的挚友,也是冥冥中的缘分。
所以周嫂子一再与阿姀说,要珍惜相遇的缘分。
见萍娘靠在床头,虚弱地笑着,周嫂子难免心中难受。
阿姀见了,立刻走上去,将她揽在怀里。
“托两位娘子的福,我已觉得好些了,咳咳咳。”萍娘用力地咳了几声,“近日不过是受了风,本就十分劳烦了,岂敢再给你们添乱呢。”
赵卓怀中抱着儿子,另一手腾出来拿着湿布巾,替她擦着额头。
大夫长叹一口气。即便看尽了人间生老病死,可见这沉默悲痛的丈夫,不知世事的小儿,还是忍不住悄悄叫住了阿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