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嫂子先前听了她的话,便想在城中盘个铺面做生意,便和这家铺子的杨掌柜谈妥,并交付了定金。可谁知今日杨掌柜得知了她是想开纸扎铺,便勃然大怒说晦气。
不租便罢了,还要她倒赔十两所谓驱邪钱。
周嫂子也就这些积蓄了,哪里舍得全赔给不讲理的掌柜,两方便争执起来。
杨掌柜见周嫂子一个独身妇人,便指挥几个仆役一起,颇有些仗势欺人的意思。
“我们东街这是敞亮地方,那纸人纸马摆着看了谁还敢往这儿来?若想做挣这些阴间钱,得往城外偏僻不见人的地方去!这泼妇吵嚷得吓跑我多少下家,今日不赔钱,就咱们就往刘大掌柜那儿见!”
他本欲再逼近推人,身后的车夫约莫得了衡沚的授意,忙将马鞭一横,挡住阿姀两人。车夫生得高大有力,几个瘦小仆役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四周围了好些人,此刻正是议论纷纷。
大约分为两种观点。一是纸扎铺确实晦气,二是杨掌柜确实欠打。
衡沚摆弄着帘子垂下的穗子,在车中静静听着。
不疾不徐的声音,微微抬高声调,没一会儿便入耳来。
“我既没见过家中从不办白事的,也没见过办白事从不买纸花的。”阿姀抵在周嫂子前头,挺直脊背,“掌柜家当然做的神仙生意,修得成仙的福分。家里凑不齐几口人,自然也没几个鬼。清明中元哪像我们一样要上什么坟呢?”
车里的世子弯唇。
阿姀上敢怼天子,下敢在大街上吵架,这份气度确确实实就是先帝的公主。
薛平那厮也确实什么都不懂。
“不租可以,倒讹人钱,又是什么道理?生前爱财带不走,多留点跑腿钱,上城外打棺材好跑得快些吗?到时候不知掌柜今日请来驱邪的道士,能给你便宜几成?”
甚至还眉眼还挂着笑容,不过情真几分就不好说了。
大概是没见过胆子这么大还说话这么刻薄的姑娘,酒楼驿站里坐着的,都歪头出来望景似的凑热闹。
说实话,要不是真的气上头了,又一想后头还有个衡沚做靠山,阿姀早就拽着周嫂子趁人多溜了。
所谓仗势欺人,她今天也配得上这个词。
钱是重要,但没有小命重要,这道理是刻在阿姀骨子里的。
“你是哪儿来的刁妇!缺爹生少娘教的!敢当街这样说话!”
没想到这下耐不住的,竟然换成周嫂子了。
掌柜指摘阿姀,她便捋着袖子手都要指到人脑门上去了,“怎么跟我妹子说话的!老娘扎个纸人赚钱不丢人,你要是觉得你占理咱们今日就上州府公堂试试看!不瞧瞧你自己什么货色,铜镜不比棺材贵,买一个回去照照!”
显然是周嫂子这话更解气,竟还有人鼓掌的。
上公堂这话一说出来,许多人也开始附和。
“是啊,不行就上公堂评评理啊,怎么欺负人家一个寡妇啊……”
杨掌柜心里打起了鼓。
别说他做事本就不地道,他口中的刘大掌柜受照顾银时是吩咐过的,闹不上公堂的事一律包管,不然便自求多福。
一般的人威胁恐吓一下,也就乖乖给钱了。
本想着这是个独身的寡妇,又面善,更好宰一笔,没想到还半路冒出了帮手来。
那马车他留神看了一眼,即便是低调没有任何装饰,还真是有点家底才用得起的。
万一真被告上公堂,届时还要请讼师写状子,又要花钱。
掂量着这一二,便觉得极不划算。
眼见自己占不了理,杨掌柜小胡子都气得不对付了,哼了一声便带着仆役们锁门就溜,连狠话也来不及留一句。
“这就跑啦?”阿姀跟周嫂子两两相望,陷入戛然而止的别扭中。
东大街不像各坊有街邻,多是行人过客,本也当个热闹看。人跑了,热闹也就散了,很快街上就恢复了平常。
阿姀转头看了眼马车,手里无意识的地绞着裙子上的飘带。
好巧不巧既然碰上了周嫂子,不如把开铺子的事商议商议。
这可是重要的事。
思忖着,得找个借口辞了衡沚这场花酒。
自听到有人搬出“刘大掌柜”开始,衡沚心中的算盘就敲得没停。
盘账时也听九府司银提过两次。
前些年时商户们上书提出自管,以减轻州府巡防压力。这看似荒诞的提议,偏偏得了老召侯的同意,实行直到现在,想整改都很难下手了。
衡沚那时年少,不理恪州政务,却也多少知道这件事.
司银说的这事,发生在先帝令徽五年,他尚在学中。中秋回侯府时,发现后宅多了个眼生的女人,正厅门口多了个精巧的石摆件。
没过一年,母亲便过世了。
不过现在是他掌管恪州了,从前好过的,如今也别想好过了。
见阿姀半天不上来,衡沚屈指敲了车壁两声。
人影很快凑近过来,就这样隔着门衡沚对她说,“带你的周嫂子回去安顿个住处,能找到路吗?”
话说得有点出乎阿姀的预料,这么善解人意吗?
“你能自己去?”
声音不甚清晰地传了出来,满不在乎,“喝酒而已,算什么难事?”
这不就有点吹嘘了,不算难事那起初叫上我是什么意思?
“不过。”见话没说完,阿姀又附耳过去。衡沚看着透光的丝绵纸后一个忽近忽远的阴影,心情有点好,“你可千万别跑,写话本的人我已经请来了。”
几乎是立刻,阿姀想起了那天在庄稼地旁的小路上,衡沚威胁过她的话。
这人真幼稚。
“求你快走。”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衡沚嘲笑的声音,反正阿姀目送着马车走了。
周嫂子在旁边看了许久,才终于逮到了机会。
她快步过去挽住阿姀的胳膊,目光暧昧,“马车上那人是谁啊?”
听衡沚方才的意思,是要她带周嫂子去私宅。
不过她崔姀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他们之间即便有了个凑合的婚事,也不算是相熟的关系。
还是打算给周嫂子在驿站开个好房间,舒舒服服地住着更好。
“你说话啊!”周嫂子还急了。
日头快落了,今日也是个好天气,霞光就这么落在阿姀脸上,她不由地叹了口气。“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你长话短说!”
阿姀:“……”
说了你敢听吗好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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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嫂子:别说了,你再吓死我……
第6章 韬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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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过最后一次朱砂之后,这副假的天子游猎图终于显现出点乱真的迹象来。
云鲤拿着用热水泡好的排刷,站在一边看着阿姀给人眼处点上睛,人物便鲜活得要脱纸而出一样。
会丹青的人,原来就是这样厉害吗?
她便又走上前去,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落款处看似不小心飞溅的一滴墨,也是阿姀刻意勾画出来的。
阿姀从窗下取回隔夜的浓茶水,一边查看茶水的色泽,一边走回书桌前。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事先摆在庭中,将绢纸平铺在石头上,便可以开始用排刷沾茶水往纸上刷。
好好的画,怎么泼茶水?
“新夫人,这……这是做什么啊?”
这个别扭的称呼,阿姀已经磨耳朵听习惯了。
“这个啊,是江湖做法的做旧。”阿姀宽大的袖子早就箍了起来,白生生的手臂和握着排刷皴裂的手背,看起来十分不协调。
因着要保持手干燥洁净不污染纸绢,阿姀最近常洗手。秋日里恪州本就风冷少雨,风吹两下就很容易造成皴裂,有了些明显的红痕和起皮。
不过眼下她一心扑在画上,也没功夫管这些了。
“用隔夜的浓茶涂抹纸面,反复来回就会让茶色保留在纸上。等待纸色发黄发灰,就可以继续做残了。”话头没停,手头也没停。
笔上细活儿今日做得太多,如今握着排刷,竟然有点手抖。反复甩了几次,还没恢复过来。
阿姀有些懊恼地收紧长眉。
“手都这样不稳了,就别逞强了。”人未至,声先到。
两颗脑袋齐齐抬头望去,世子爷身长玉立,挽着袖子走了过来。
云鲤看了眼衡沚,又回头看了眼阿姀,觉得空气都倏地如三月春,荡漾了起来。
“万一刷坏了可怎么办。”可你语气里,又那样平常自然,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啊?
有眼色的好孩子云鲤迅速反应过来,忍着不上扬嘴角,飞快地行了个礼冲了出去,最后回身稳稳带上了门。
阿姀:刚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哎她……”抬起刷头在空中指着云鲤离去的方向,阿姀还没说完,排刷便从手中一松,轻巧地到了衡沚的手上。
“你行吗?”阿姀质疑道。
“是不在行。”衡沚重新蘸了茶水,还十分严谨地在器皿的沿上舔了笔,看得阿姀挺乐。“劳你指点指点我。”
免费的劳工,不要白不要啊。
阿姀拖了两个椅子过来,一个摆在衡沚身后,另一个自己很舒服地窝了上去,“不要手抖,不要回头,茶色要均匀。其实也很容易。”
这道工序重点在于一直重复,没什么难的。
阿姀在旁指挥,看着衡沚轻慢的手法,对他安静下来的模样稍微有些陌生。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并不完全中肯。先前觉得他倨傲摆谱,后来发现他是虚张声势。
其实出殡那天,衡沚本也没有恐吓之意。但就是打打杀杀,又将刀架在阿姀肩膀上,吓得她乖乖就范,轻易上了他的贼船……
不,贼马。
但仔细地回头看去,衡沚又实在稳着走过了每一番浪荡。
老召侯辞世,他料理起异心徒来,趁手又得心。若说没提早留心,那是写成话本子都没人信的。
糊弄薛平这事虽然也有阿姀的共犯,而边关往来商贩多,关隘处把守也严。
轻易便放薛平去丘几道逍遥,让他松了心神,又乖觉地接受了薛平的一切建议。
这是种高超且玄妙的技术。
“听说那日,你是衣冠不整地回来的?”不过阿姀更关心这个。
本来想等他回来,问问如今东西市行商的行情。可等得夜深人静也没见人回来,阿姀索性关门睡觉。
后来云鲤和她咬耳朵,说世子爷回来那晚,看似步履见还有章法,实则进了门连人都看重影儿了。
衣领的内襟上都是胭脂色,腰带上本挂着的一枚玉兰纹饰的玉珏和荷包,全都让人解下来拿去了。
阿姀连连惊叹,又着实有点后悔。
真想见见哪家的歌姬能这么活泼大胆,她还真好这一口。
她说,您约莫睡得实不知道,世子爷连沐浴都洗了半晚上,快天亮才回房睡的。那身衣服从里到外,全都烧掉了。
当时阿姀和云鲤并肩,两人放肆地笑,肩膀一抖一抖。
衡沚分神看了她一眼。
阿姀更来劲了,“我后来听赵姑姑念叨了几句。说那些商贾实在心中没数,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人,竟将你衣领都扯坏了。用的浓香沾染在衣服上久久不散,让你直接烧了?”
语气里是十成十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嗯。”世子爷面色不善,连嘴都懒得张,从喉中哼出一声来。
阿姀手掌拍了声响,在脸前合起来挡住,更是前仰后合地笑起来。要不是坐着个椅子,怕是要直接倒过去了,“你也有今日!”
看衡沚出糗,就仿佛初见时自己丢的脸全应验到他身上了似的,没由来地令阿姀觉得愉快。
秋高气爽,日头高得很,室中轻风一过,悬在四处廊柱的轻纱随着飘忽不定。一切都染上了阿姀丝毫不曾约束的笑声。
公主是公主,只是有了烟火气的公主。
就像那年在……算了,衡沚迟缓地弯起嘴角,压住了自己的想法。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劳工一坐,便是一白天的光景。
一直到夜里,连火烤的方法都用上了,才算是将做旧色这一步初步完成。
“那日的周嫂子,好像没见着?”衡沚帮着将干透了的纸绢摘下来,细细地压平在石板之下。
“哦。”阿姀从烛光中抬起头来,“我给她找了家不错的驿站住,怎好意思麻烦你。”想了想,又说,“我同她商议,打算合伙开铺子,她一个人想做什么也艰难。”
阿姀从前为了吃饱饭,也曾女扮男装,做过村子里的教书先生。只不过演技拙劣,很快就被发现了。她是被喊打着赶出那片地界的。
你很难想到,前一天还来送菜送粮,谢你教她儿子诗书的妇人,转头就站在最前面对你恶言相向。明明作为老师,阿姀觉得自己已经很尽责了。
她说,你个女人你懂什么,别教坏了我儿子!
世间固有的偏见,从来没有善待过女子。即便从无坏心也不行。
“我懂这种艰难。”阿姀说。
衡沚便也没追问,只是对纸扎铺子的事很感兴趣,“已经想好了?”
说到这个,阿姀就有点得意了,“那是当然。周嫂子以前没少在村头的纸扎铺打下手,手艺好着呢。我虽然不会扎纸花,但是勉强可以写个挽联。最基本的也就是这些了。”
两个人在烤画的火堆前坐着,大有进一步密谋来日的气氛。
“那不基础的还有什么?你总得好好介绍一番,我才知道投钱亏不亏啊?”衡沚抱臂靠着椅背,活像捏着钱的大财主。
“其实红白喜事我都想做。”阿姀随手拿了张纸,画出张草图来,“你看,租一间开阔宽敞的铺面,中间两半分隔开,一边是白事,一边是红事。”
简易勾勒出的砖瓦下,当中一根柱子分隔。阿姀在左边画上元宝纸钱,右边一盏圆嘟嘟的灯笼,还画出了穗子随风吹动的样子。
即使没有颜色,衡沚在脑海中,细致地构想出了这张图纸。
一边挂白幡,一边垂红绸。
还真敢想。
“你就不怕这么布置,两边的生意都丢了?白事人看了红绸刺眼,红事人看了白幡晦气。”
“怕啊。”阿姀倒是坦荡,“但我贪心又拮据,既想两份钱都挣,又不想多花一份租金。铤而走险,试着看看呗。”
红白强烈冲突的风格,古往今来也没人敢尝试。
对于这样的经营,唯一的好处大概便是红白喜事中的共同需要了。
就像阿姀之前想好的,能写挽联就能写喜联,能扎纸花就也能剪窗花。
喜鞭和丧鞭也不过是在做炮仗的时候用不同颜色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