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妄堪堪收回目光，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让你们担心了。”语气竟有些不好意思。这还是他第一次，让叶舟感受到他不一样的情绪。
叶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害，我倒是没事儿，就是小白被吓到了，我就说陈道长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个女鬼打败呢。”
“吓到？我？”陈无妄身体还没好完全，叶舟也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力气，被他拍一下感觉刚恢复的伤口又痛起来。没理会叶舟的过于夸张的赞美，只是不太理解他说的“被吓到”是什么意思。
叶舟挠了挠头：“那个叫孔什么的人说你中了尸毒，小白二话不说就从现场回来了，他说得可严重了，不过我还是相信陈道长的本事的......”
“白苏相信了？”不等叶舟说完，陈无妄再度开口，叶舟第一反应是陈无妄觉得白苏不相信自己的本事，可一想就知道陈无妄不是在乎这个的人，继而明白陈无妄的意思应该是白苏相信了孔恒之的话。
叶舟点了点头。
白苏又站在了门口，旁边的孔恒之双手插兜，懒洋洋地为自己辩解：“我是说他中毒了，我可没说他死了哈，这可赖不上我，再说了，我也没说这毒我解不了啊。谁让你们听话不听完整的。”孔恒之看向身边的白苏，后者刚刚被他看见了哭的样子，此时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孔恒之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白苏：“......”
“那个警察，过来帮我个忙呗。”孔恒之脱下道袍和穿着道袍时完全是两个样子，道袍就好像是他的禁锢，不张口闭口骂陈无妄的他看起来还是很像个正常人的。
叶舟见他叫自己，心中对于他挤兑陈无妄的事情还没翻篇，眼睛一翻，吐出两个字：“不帮。”
孔恒之倚在门框上：“不帮？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叔叔吗？”
“你能有什么困难。”叶舟没什么好脸色。
“哎呀，药房那边喊我去给陈无妄拿药呢，可是我这昨天夜斗女鬼受了点伤......那就算了吧，放在陈无妄不吃药应该也死不了。”孔恒之装模作样地摸着脖子上的伤口，上面的符纸已经被撕了下来，只缠绕着一圈绷带。
一听是陈无妄的事情，叶舟当仁不让，即刻起身：“什么药？处方单呢？”
孔恒之挥了挥手上的东西，先一步转身走了出去，面对白苏时，对她使了个眼色，白苏跟他没什么默契，不懂他眼神的含义，不过他的声音随即传来：“我可帮过你了，别哭了啊。”
白苏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不过孔恒之已经带着不情不愿的叶舟走远，拐了个弯，两人的背影消失。
屋里便只剩下陈无妄一个人，和站在门口的白苏。
对视了几秒，陈无妄伸手打开了灯，房间里瞬间亮起来，陈无妄苍白的脸色更加明显，胸口处隐隐露出绷带一角。
相望良久，白苏终于走过去，站在床边，微微低头看着他，这个角度能看见他身上还有其他伤痕，看着就有些疼，可陈无妄只是抬头看着白苏，不喊疼，也不主动开口。
最后还是白苏回过神来，低下头不自然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问到这里的时候她也有点儿心虚，以陈无妄的性格，能在这儿回答她几个问题就不错了，实在不能奢求他主动打电话报备。
“嗯？”陈无妄一愣，在他前几年的人生里，每天都是修习早课晚课，再往前看看，陈青武没下山的时候，每天就是找个师父不知道的地方睡觉，或者坐着看太阳慢慢隐入山际，夜色缓缓降临，数着又过了一天。他从来没有主动和别人说自己情况的习惯，身边也极少有能互诉衷肠的人，仅有的那么几个，如今也为了各自的道走散了。可白苏一问，他好像就觉得确实是自己做错了。
“我...我刚醒...”陈无妄很少说谎，说起来自己也心虚，白苏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她也不追问，拉着凳子坐到床边，“我们找到王老三的尸体了，在苏冉的棺材里。”
“哦。”
“目前所知的参与倒卖尸体的三人只有李志还活着，他应该没事吧。”
“嗯。”
“苏冉的老公......”
“你哭过了？”陈无妄突然开口问，面前的白苏低着头，虽然竭力掩饰自己哽咽的音调，但红肿的眼眶和泛红的鼻头逃不过陈无妄的眼睛。
白苏有些慌乱，摸了摸脸，可陈无妄一问，眼泪便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从眼角滑到下巴，凝成一颗泪珠，停留几秒，然后坠落。
“哭什么？”陈无妄又问，或许是之前的人生没有体会过，他也有些不知所措，又期待着某一个答案。
“我有点儿担心你。”白苏看着他。
担心是真的，“有点儿”是假的。
陈无妄微微向后靠了靠，手下的被子被抓住形成一处皱褶，像有些错愕，没想到白苏会这么说：“真...真的？”
白苏便不再说话，但陈无妄也没追问，仿佛那个问题只是问给自己的。
第33章 红嫁悲——13
药房离门诊很近，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叶舟和孔恒之不对付，中间隔的距离好像两个陌生人。孔恒之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偶尔目光故意瞥过去，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看起来极为幼稚。叶舟也不理他，只安静排着队，偶尔看一眼后面跟在老师身边认真工作的温雨欣，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穿过层层人群，看见办公室里带着口罩的她。
看着看着，手机响了，叶舟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张麒的。这个时间点，张麒应该带着队伍和尸体回去了。
“喂？张哥。”
“刘福军手里有枚戒指，你送到河口村来。”张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平时的他说话大大咧咧的，声音粗犷，电话里的他却细声细语的，一点儿也没平时和他们聊天打浑的样子。
“什么戒指？你现在不是在局里吗？”叶舟拿过手机确认了一遍，来电人上清清楚楚写着张哥两个字。
那边沉默了一下，继而又开口道：“你现在就送过来，我在这里等你。”
说完也不等叶舟问清楚，就听见一阵忙音，张麒挂断了电话。叶舟纳闷地挠了挠头，那边的孔恒之慢悠悠凑过来：“兄弟，我看你印堂发青，山根低陷，有血光之灾啊。”
叶舟没给他好脸色，骂了声“滚”，又播回了张麒的电话想问个明白，可那边直接显示关机。这下叶舟更不耐烦，只好看了孔恒之一眼道：“你自己拿药吧，我还有事儿。”
孔恒之却拉住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有办法帮你破解，孔道长亲自出马，你要拒绝吗？”
“我拒绝。”叶舟想也没想就堵住了他的话。
孔恒之不撒手：“我给你一张符，原价八千八百八十八，看在你是个警察的份上，我给你打个折，只要……”
“你有完没完，没看见我忙着呢吗？你自己拿药吧。”叶舟把处方单往孔恒之身上一拍，自顾自往医院外走，一边走一边继续打其他同事的电话。无一列外全都无人接听。
白苏和陈无妄一个坐着一个半躺着，自打白苏说了那句话之后，怎么看陈无妄怎么别扭，像是掩藏已久的秘密被挖出来，可白苏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手上削着苹果，嘴里说着王老三的情况扯开话题。
“当时现场的样子你是没看见，我第一次见这种死状，回头我得问问汪法医怎么回事儿。”
切成小块的苹果被塞到陈无妄嘴里，陈无妄连手都不用抬，就有一块接一块的苹果喂过来，让他有些不习惯，可白苏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一边说着话，一边塞着苹果，一块嚼完下一块立马就接上。
“苏冉生前也是个善良的人啊，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吧？你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陈无妄终于得着说话的机会，咽下苹果道：“苏冉在新婚当天死亡，之前的生活也不如意，心中怨恨难平，难免怪世道不公，原本孟军用红棺暂时平复了她的怨念，她也知道自己命数如此，可王老三等人还是将她挖出来，甚至配了冥婚，她的怨气使她逐渐失去意识，善不善良，都是生前的事情了。”
白苏看起来不太高兴：“可命运确实待她不公，生前死后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陈无妄沉默片刻，想了想才道：“六道轮回，有的人来这个世上，本就是为了偿还上一辈子的债的。”
“我不信轮回，为什么上一世做了恶非要这辈子来还？若真要惩罚他，上辈子还不ʝʂɠ好吗？”
陈无妄难得笑了笑，知道这个时候和白苏说不清楚这些事：“结局如何，你我不能预知，也不能改变。苏冉既已作恶，天理难容，你也不要想她了。我早就和你说过，鬼也有好坏之分，苏冉如今已经与我们站在对立面了。”
“如果不能改变结局，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没用的？”
“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剩下的交给天意。”
陈无妄的话说三分要体会出十分的意思，白苏耸耸肩败下阵来。
“我们昨天追到她下葬的地方…”话未说完就被敲门声打断，孔恒之屈起手指敲了敲半掩着的房门，“你们聊够了没啊。”
“你有事？”白苏看见他就有点儿烦。
孔恒之走到陈无妄床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肯定道：“身体不错嘛，恢复得挺快。”
陈无妄微微颔首，“多谢。”
陈无妄自然不是谢他夸自己身体好。他醒来的时候身上伤口边都扎上了银针，几张符纸贴在最严重的伤口上面，看得出来孔恒之还是下了血本的。按他口中八千八百八十八一张来算，陈无妄至少欠他三万多块钱了。
孔恒之一向悠然的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像是被他感谢有些不好意思，站直身体眼神飘忽，躲避着陈无妄与白苏追逐过来玩味的目光，含糊不清地也哼出几个字：“谢谢你……”
“什么？”陈无妄不像孔恒之这么幼稚，他确实没听明白孔恒之说的什么内容。旁边的白苏却听懂了，捂嘴笑了起来。
孔恒之索性也不装了，“昨天晚上，谢谢你帮我挡那一下，不然估计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所以，谢谢你。”
孔恒之向来恩怨分明，陈无妄救过他，于他来说，他就是自己的恩人。可两个道观之间的仇怨，却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的，也不是陈无妄仅仅做了这么一件事可以一笔勾销的。
不过一码归一码，至少他承认陈无妄不是坏人。
“我收回我之前的话，对不起。”
陈无妄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也不知道是接受还是仅表示自己知道了。
“哦对了，你那个同事被叫回去了，说是拿什么戒指送给张麒，送到河口村去。”
“他们还在河口村呢？这么晚了，是又发现什么了吗？”白苏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他面相会遇到一点儿危险。”
“危险？”白苏猛地站起来。
“嗯，我说我帮他解决，还给他打折，他不仅不要，还把我骂一顿。”
白苏想到那张八千八百八十八的符，叶舟骂他都算轻的。
“不过这么晚了他们怎么还在那里，我也去看看，不然得说我偷懒了。”
“这么晚了，他们应该回来了吧。”
“回来了应该会告诉我的，我去看看就回来，你们好好养伤。”白苏聊示安慰地笑了笑。
已过八点，路上亮起路灯，不过这还是白苏第一次一个人开车河口村，路上打出去的电话没有一个人接的，全部显示关机，好不容易打通了叶舟的，结果响了几声了还是被强行挂断了。
搞什么啊。白苏心里暗暗骂着呢。
河口村里面小路四通八达，也没有路灯，白苏不熟悉路况，对于刚拿到驾驶证的她来说还不敢一个人开这种路，干脆找了个地方停车，步行过去。
一路走到苏冉落葬的山脚时，雾气浓了起来，白苏不知道这种山晚上会不会起雾，只觉得是平常事情，可是这雾越来越浓，似乎凝成一颗颗肉眼可见的水珠。
沾在身上和汗混在一起，又闷又难受。
很快，雾便浓得看不清前方的道路了。白苏才意识到不对劲。
贴着大腿的手机猛地传来灼烧感，白苏已经非常熟悉这种感觉了，护身符在提醒她！
白苏脑袋中“轰”得一声，寒毛直竖，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顾不得其他，白苏后退几步，转身就往刚刚来的方向跑去。
这时候不跑，还等着看见苏冉了再跑吗？
可刚转身，白苏就怔在了原地，大腿上的灼烧感一阵胜过一阵，可她却控制不了自己发抖的双腿。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直面，这么恐怖的东西。原来人怕鬼是天生的，电视里也没有骗人，有些鬼，一眼就能把人吓晕过去。
白苏心理素质是承受住了，可她宁愿马上晕过去。
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隐隐有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纸糊的嫁衣用薄薄的木片固定，穿起来竟也这么牢固。
这种雾气浓度，白苏应该看不见她才对，然后从她身边经过，安全地回到局里。然而这种情况只是白苏臆想的。
现实的情况是，白苏与她之间好像有个结界，内部的雾气明显淡一些。苏冉缓缓向白苏移动过来，双腿却没有动作。
白苏知道苏冉是车祸死亡，对于黎母说的“脸都塌了半边”也有心理准备，可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准确来说，苏冉只剩下半个脑袋，血肉模糊的地方红白相间，血和脑浆混在一起，失去左边头盖骨的半边脸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了眼眶的支撑，眼珠子就这么掉在外面，白苏觉得自己甚至能看清楚眼珠后面的神经。
王老三等人应该给她收拾过，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有层厚厚的粉，红嘴唇红脸蛋，显得更加诡异，再穿上纸嫁衣，就跟那纸人一样。但是比那恐怖一百倍。苏冉衣服胸前处已经焦黑，和血肉粘连在一起，应该是在陈无妄两人手上吃过的亏。
仅剩的右眼直直盯着白苏，没什么表情，可又给白苏一种她在低笑的感觉。
极度怪诞。
苏冉就这么缓缓靠近。原来人在恐惧到极致的时候，是真的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的。
“我讨厌你们。”
苏冉一张嘴，血就滴下来，把她下巴脖子都染上红色。
“我活着的时候，老天要跟我作对，死了之后，你们这些人还要来打扰我！”
白苏心中那个冤啊，但或许是前两次陈茉和黎深秋给了她一点儿勇气，白苏觉得也不是一点儿余地都没有。
苏冉站到她面前，耷拉着的眼珠子就吊在她的上方，一滴一滴的鲜血滴落在白苏脸上，惊起一片寒毛。
白苏极力冷静下来：“苏……苏冉，你听我说……”
白苏失算了，苏冉显然跟她们不一样，伸手就掐住白苏的脖子，冰凉刺骨的手像铁钳一般钳住白苏，剥夺了她呼吸的权利，沾满血污的长指甲瞬间刺了进去，一时间氧气无法进入肺里，白苏的脸瞬间涨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