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Ms.周一【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14:47:28

  北平下了一夜的雪。旧都皇城底下从来都是波云诡谲,凭谁也无法高枕无忧,尤其如今正直多事之秋。季夏懒懒起身吃了早餐又缩回房间去,席间叶婶问起她血丝充眼是怎么一回事。
  她漫不经心地回一句“想婚约的事。”
  她原本只是想探一下周云卿的反应,毕竟她来了北平都三个月有余了,总这么耗着,她又不明白她哥哥心里的盘算。
  周云卿原本一心翻着报纸,搁边上的热粥都温了才喝上几口。听到她这么说便撂下了报纸,一双鹰眸直勾勾看着她。她太清楚这个眼神了,爷爷以前每次这样看着她的时候只会透出四个字“不容反抗”。她想起周云卿那天的话,“去北平拜会一下你的未婚夫。”目的很明确。
  叶叔觉着气氛煞是尴尬,搭腔说了句,“小姐怕是被夜里积雪压断枝的声给闹得吧。”末了还用手肘推推叶婶。叶欢给他俩夹了拌菜,气氛又安静起来。
  “我是不习惯这北平的天气,冷得慌。我这土生土长的岭南人哪曾遭过这般。”
  “你若怕冷,回头我给你再去买蚕丝被。”他话说得轻显得季夏无理取闹了。“既是怕冷了睡不好,早饭就回去补觉吧,别乱出门。前些天见你出去一趟回来就没精打采的,既然有烦事就别再出去招惹了。”
  旁人听了这些话大抵只会觉得他疼季夏,可季夏看来,他的字字句句都是在教训自己。她又何曾不知元承文和秦少庄盯着自己,一个不怀好意,一个……
  季夏讪讪放下碗回房,临走前还赌气说了句,“既然哥哥让我别出去招惹,那周六的寿宴我不去陪衬了!”
  早餐不欢而散,周云卿出门交代了叶婶热杯牛奶给她,叮嘱再三别让她出门。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便有了今天冬日里晴天,季夏想,雨过天晴总是对的。
  她身上裹着一件素色的棉袄大衣,靠着靠枕坐在房间前的梁柱上,看着院里和石阶上的积雪。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骗不过她哥。眼睛微肿,眼白四周布满血丝,眼窝都快凹下去了,形容枯槁虽称不上但也不远了。从见完秦少庄那天起,她已经三天三夜没睡了。
  那日她趁周云卿去天津出差就溜出去玩。季夏猜测周云卿这趟出门有了两三天,因为报纸上报道了“小站事件。”说有几个士兵在租界闹了事,惊动了外使和政府。周云卿早一日收到电报被安排出差。不过季夏没想到她出门没ʝʂɠ多久就被两人强行“请到”太平饭店。她开始还以为是元承文的人,又打又闹还咬了他们,但他们就是一声不吭,抓着她死活不放。坐下才发现是秦少庄。
  他坐在西图澜娅西餐厅里等着她,左手玩着一个银制的打火机,右手夹着一根快烧过的烟,水晶烟灰缸就在他前面,不过俨然“不堪重负”,眼睛不时往四周看。他还是没穿军装。里面是一件贴身黑色高领毛衣,外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及膝呢大衣,大概抽的烟太多了,黑色毛衣上占了一些烟灰。
  不得不承认,见到秦少庄时,她确实松了一口气。她被秦少庄的眼睛盯得发怵,迟疑了好一会才向他走去。当时她的脑海里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她趴在他的怀里痛哭流涕,瑟瑟发抖。
  侍应生替她拉开椅子,习惯性递上餐单,然后熟络问一句,“还是老规矩吗,周小姐?”季夏瞥见秦少庄只上了杯洋酒,浅笑回绝了侍应生。“今天不是过来用午餐的,给我一杯曼特宁,三颗糖。”
  太平饭店依旧人来人往,她在这待了有三个月,也熟悉了。她其实不大喜欢吃西餐的,光顾了三个月是因为它的餐巾——白色的压花餐巾折成一艘帆船。
  “你倒镇定。”她一心盯着餐巾花,没了她进门时的惊慌。他该庆幸她的信任吗?
  “我为鱼肉,慌乱也无用。”诚然,她对他有一股无来由的信任。第一次在何园见到他时就有这种感觉,她只当是他在李伯伯手下当差的缘故。
  “既然知道自己是鱼肉,怎么不离开北平。”秦少庄见她一走过就蹙眉,便灭了烟。
  “那日在何园不是告诉你,我来北平是因为婚约的事。”一走了之,她哥不拆了她骨。更何况,她也想解决此事。
  “我只记得那天你问我是谁。”
  西图澜娅餐厅里的小提琴声伴着钢琴音,她想起小的时候,姨丈经常在花藤亭教她和威廉弹钢琴和拉小提琴,那画面恰似她姨丈吹笛小姨弹月琴。离开何园那晚,她给他拉了一曲李伯伯教她的《旅愁》,断断续续的,因为她学的是钢琴。
  大约她拉得太差了,秦少庄打断了她的“宣泄”,直接问了一句,“你不记得我了?”
  秦少庄那个认真期待而又纠结的表情周季夏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只是,“你是谁?”
  “你十岁那年救过我。”时至今日,他终于开口了。秦少庄抿了一口酒,随后又猛喝了半杯才继续。大概是太烈了,脸都扭曲了。他擦了眼角的泪,解释道:“呛到了。”
  她被吓到了。他堂堂七尺男儿,还是李伯伯手下的警卫长,竟然被十岁的她给救了。
  “那年我也不过十三岁。”秦少庄为挽颜面补充一句。但年龄是重点吗?
第25章 秋·故园无此声(11)
  接下来她以为秦少庄会给她详细描述,然而他却用了两个“那年……然后……后来”、“虽然……但是”句型就交代了。
  那年他初次陪李先生到平镇,不幸被土匪掳走,一样不幸的是她和威廉也被掳走了。然后,他们一起商量逃走。后来,他们在逃走的过程中被土匪发现了,是她帮他挨了一刀。
  他说,虽然我们后来成功逃了出来,但是你和威廉都受伤了,并且似乎不记得了。
  有些人的遗忘是选择性的,譬如何威廉。有些人的遗忘是为了自我保护,譬如周季夏。尽管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她脑海里有那么一个深刻画面——何威廉背着满身血迹的她千辛万苦地回何园。何威廉一直跟她说,“撑下去,小小!我马上带你回家……”
  醒来后大家都说他们俩个被土匪掳走了,何威廉救了她,背着她走了两天一夜的路。后来她才知道,何威廉身上有很多都是石头和簕竹造成的磕伤和刮伤,最严重的连石子都陷到肉里去了。
  “你……当时也在?”季夏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忘了他。直到后来她看了一些心理学的书才明白,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元承文的事也是如此。
  秦少庄摊开左手,她注意到尾指边沿那道发白的伤疤。她想起她为了他挡了一刀,他替她手刃了土匪,伤疤就是那时造成的。
  “这是你当时掉的。”他从怀里拿出一只旧式的怀表。她太清楚不过了。表盖是银制的镂空蝴蝶,边沿的右下方有一道刮痕,那是她小时候摔的,因此也导致表盖和表身还一分为二。怀表是朝右开的,右边有个小按钮,里面是有两层,第一层是看时间的表,上面刻着罗马数字,第二层是个暗层,里面放着一张椭圆形的照片——父母和她的唯一一张合照。
  “说了这么多,你的目的是什么?”她讶异地看着他。那一瞬间,她除了震惊就是愕然。她记起了周云卿的那句话,秦少庄是喜欢你的,可他不是什么良人。他不也早就毫不顾忌地当着她未婚夫的面说了那句,“我在追求周小姐。”
  “跟我走吧,离开这里。”秦少庄抓起她手,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眼光看着她。就像被一盆冰水迎面泼来,她彻底凉了,也醒了。“你什么意思?”她抽回自己的手,顺势端起杯子。
  “我喜欢你,你跟我走吧。你可以把这理解为,私奔。”
  季夏一杯咖啡泼过去。“秦长官把我看成是什么人了?你疯了吗?我是周季夏,傅越桐的未婚妻,不是你烟花巷里的女人!还有,这里是北平!”旧都皇城里,他竟然与皇家定亲的人说私奔!
  “傅越桐怎么了?北平又怎么了?只要我愿意,我能把它翻天覆地!” 她没有多少底气去判断自己的位置,但她相信这话。因为秦少庄的确有这个狂妄的资本。
  秦少庄和英国大使密谈结束后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周洋替他送走大使,而他扶着头靠在沙发上假寐一会。他是在跟时间比赛,根本就没有心思再想其他,可偏偏就有人在他心里扎了一针。
  周洋回到秦少庄的套房时就看见他已经换上了军服。连英国大使都见了,周洋想,秦少庄也不必再隐瞒什么了。正当他以为要准备去摊牌时,结果他却说,“去燕京大学。”周洋闻言一愣,随后了然去备车。
  送走秦家小姐后,秦少庄就扎进了工作里。暗地里接见英法美俄的大使以及老督军在旧都里的人脉。自从当局的“太子派”人员从德意志回来后,北平里的各方要员都嗅到要变天了气息,各方明面或暗地里纷纷屯兵天津周边。直系、皖系旧都联手,滇系、晋系谋定而动,连街头里小贩都笑称,这是要唱完“挟天子”又要唱“登坛授禅”。
  离开奉天的时候,他父亲交代——北平是趟浑水,是深是浅得趟过才明白。“只一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直系、皖系、晋系包括滇系都是明面的,那暗面的是谁?
  ——怕是紫禁城里的那一位了。
  车子还没驶进燕大就看到了傅家的车从街上开过,停在一家花店门前。再见傅越桐时他穿着脱下长衫换上西装,周洋评价四个字——眼前一亮。
  的确。西装革履的他显得精神且干练,再加上他一脸笑容,连眉宇间也笑意盎然。这么精神抖擞的傅越桐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捧着一束红玫瑰从花店出来,转身上车开到了胡同口。秦少庄一路跟着他,看着开门的人是孟婉君才松了一口气。
  孟婉君接过他手上的玫瑰,傅越桐微笑着把头抬了起来,闭上眼睛。孟婉君娇嗔地捶了一下肩膀,然后吻上他的侧脸。胡同里的巷子是狭长的,架立在两旁的路灯仿佛是舞台上的聚光灯,他们两人在空荡而又狭长的胡同巷里演起了缠绵,而观众就是他。
  “先生……”周洋觉得甚是尴尬,但也知道眼前这人是北平傅家的公子,是周季夏的未婚夫。
  “看来今天不适合谈事,还是过两天去送张拜帖吧。”秦少庄收回身子,背靠车上,闭上眼睛。周洋很想探知一二,却又无从下手。
  回去的路上周洋的心里千回百转。他数次回头想说个到底,却话到嘴边一字也吐不出来。倒是司机说了句,“先生,在燕京大学的时候,两辆车打了个照面。”
  秦少庄仍旧闭着眼,回了他一句,“是我低估了。”他撩起窗帘,车窗外星光点点,越开越安静,“谁让你开到这里来的?!”夜色中,一针刺耳的刹车声割得人起鸡皮疙瘩,周洋和司机更是后背透凉。
  车子就停在一家四合院前,门前挂着的灯笼与清风楼的无差。院里的枫树参出了墙来,他依着墙站在树下,看着屋内透出的稀疏灯光。
  在何园的时候他就听说过何威廉和周季夏的事。他还以为无非ʝʂɠ是英雄救美,无以为报的故事,结果却忽略了他们之间感情。也许开头是错误的,但感情还是真实的,否则那天她在三省堂也不会以死胁迫何威廉分手。他还以为,像她那样的闺阁小姐是下不去手的,结果她手起刀落拿起碎碗片就动手。她是真狠,却是对自己。
  “你说小小是怎么长大的?那么狠心。”他冲周洋苦笑。是怎样的环境才能教出这样的人?
  周洋以为他说季夏拒绝他的事。缓缓给他说了季夏的故事。一句总结,“她也是千疮百孔的人。”
  可不是嘛!三岁离了父亲,五岁没了母亲。去了何园,虽说有何先生和何二太太照顾着,可那时当家的是何大少奶奶。
  “平镇的民风并不像建筑那么中西合璧。说白了它还是一个守旧的小镇。那时的何二太太,终究是个妾。还是个没了孩子的妾。”何先生是新式的人,可大少奶奶和二太太不是。
  “我们那里有个说法,把别家的孩子带回去养一段时间,孩子就会跟着来。”可结果是,孩子还没引来还白白没了一个,怨侣倒也成了一对,两家都不是普通人家,还顶着闲言碎语。“据说何大少奶奶当时就不喜欢小小住进何园。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一个妾室倒是为威廉着想啊!”何园的人面上称呼她是“表小姐”,闲言碎语多了,实质大家都把当做“童养媳”。
  听到最后那句“童养媳”的时候,秦少庄的心像是被莫名尖锐的东西捅了一样。所以,不怪她以死胁迫何威廉要分手,更不怪太平饭店那天,她拿咖啡泼他。凭周家和何家在平镇的身份尚且还能粉饰太平,可这里是北平!
  “你消息倒是灵通。”秦少庄回到车上,伸手一看,十指通红,真的是凉。连说出话都是凉的。
  “我姐没去南洋之前是在何园里做事的。”周洋还是知道秦少庄的脾气。他看上的东西就算是不要也不会给别人。
  “回去。”
第26章 秋·故园无此声(12)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周季夏在北平熬着冬算是明白了。吃穿用度就不说了,就这让人冷得慌的冬天她就想回去了。叶婶笑话她整天窝家里要冬眠。可不是要冬眠嘛,大门不让出,二门不让迈,憋屈这么久,周大小姐的耐性也算是磨光了。可还没轮到她发脾气呢,傅家就上门了。
  周云卿昨天出的门,傅家的请帖今天就上门了。周云卿出门前交代,他要去天津三天,周六早上回来,晚上与她一同出席一个寿宴。然而她从未想过,改变自己一生的,会是这短短的三天。
  傅家是派管家过来送贴的,邀的是周云卿。叶婶把帖子送到她房里时,季夏还在睡着。前晚看书看得晚,想着周云卿也不在家也就晚起了。结果周妈推醒她,支支吾吾地说了句傅府派人来了。季夏当场没了睡意。更衣出来时瞧见傅府管家站在正厅外,张望着打量这小四合院。管家见到她笑脸迎了上去,“给周小姐请安。”
  顿时,周季夏对他的第一印象就如同他身上穿着的那件褐色棉袄,没什么显眼的但有一股浓浓的樟木味。
  “礼重了,老人家。如今大家都说了,尊老爱幼!”话是叶婶说的,季夏授意。管家是个聪明人,一笑而过。
  “今儿个过府,是王爷和福晋的意思。福晋说,周小姐进京怕是一月有余了,但还未与周先生见面,于礼不合。所以差老奴过来,烦请周先生过府一聚。”
  管家的话终于点醒了周季夏。傅家是前清大家,即便整个清朝都没了,他们那些规矩如同管家身上穿的衣服。所以,周云卿从来没有打算带她去傅家。一个未过门的女子,怎么可能迈进他们傅王府?即便知道她人在北平,即便跟傅樾桐见了面,如今邀约过府一聚的是他周云卿而不是她这个婚约的当事人。
  叶婶见季夏看着请帖失了神,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叶婶是知道这位小姐的脾气的,傲气得很。傅家管家尴尬地杵在门外摸不清这姑娘什么意思。
  “小姐,还是进屋说话吧。”叶婶拉了拉她的衣角,季夏顺着她半推半就地进了正厅。叶婶奉了茶就守在季夏身边。
  “周小姐,周先生在哪?”
  叶婶见季夏低着头看着请帖,便想代为回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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