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24)
餐桌上,季夏第一次见到了尚晴的父亲尚桓。都是戎马倥偬半辈子的人,但尚桓多了秦镐一分儒雅,尚晴的美貌有一部分是继承了她父亲的。十二人的圆桌上,秦镐坐主位,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周伯邑和尚桓父女,其次是二夫人顺着周家父女坐下,秦少庄坐秦镐对面的副主位,其他几位姨太太则按顺序坐左右两边。三姨太本是坐秦少庄右边,但却跟尚晴换了位置,二夫人脸色一沉,但秦镐倒是说安排的不错。
尚桓早些日子听说秦少庄寻了一位岭南名厨,他的副官特地从岭南找了好些功夫。为了让厨师安心,他还接了厨师的家人到奉天,还给他们安了家。那也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当时还没有周家的事,大家只当他惯了岭南口味。现在看来,有些事秦少庄是早早在安排了。譬如眼前这位岭南闺秀——周季夏。
“伯邑兄真是有幸,有这么一位心灵手巧的女儿。简单的一碗汤圆都能做得这么好吃,真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尚桓对季夏笑了笑,“周小姐,久闻大名了。”
尚桓说的是场面话,但最后一句却是真的,因为久闻她的大名不止一个尚桓,还有刚刚堵在外园的那么人。应对这种场面话,季夏一般莞尔一笑算作回应,但周伯邑却替她接了话。
“确实有幸。所以就怕这么宝贝的一个女儿被人抢走。”
季夏被惊得一颤,傻愣愣地看着她父亲。秦少庄也十分愕然,六姨太怕他一时失了方寸给他添了热茶。“少庄,你也给阿晴添点茶。”
尚晴这会的心思倒是不在秦少庄这里了,她看向她父亲,想起了那日他说的“你是我尚桓唯一一个女儿,不是任何人都能指认你身份的,哪怕他的权势地位在我之上。”原来,她和周季夏还有这么一个相同点。
“嗯,阿晴和季夏啊,都是好孩子。”二夫人认同地看了季夏和尚晴一眼,“尚师长和周先生都很幸运,也知道将来哪两位青年才俊能进两位的法眼。”
“哼。”秦镐冷哼一声又瞪了一眼秦少庄,然后对秦喻说,“阿喻啊,你也别想着那么早嫁人,爸还想多留你两年。”
秦喻一时脸红不已,看了眼周伯邑然后急着说,“爸,你说什么呢!怎么扯我这里来了。”
“怎么,我说错了?别以为你那点心思别人不知道。有些事是瞒不过别人的,不信你问问阿晴和季夏。”秦镐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让她们分不清这是在说秦喻还是在说季夏和尚晴。秦喻一时窘迫不已地向她母亲求救,可二夫人只是拍拍她的手宽慰。
六姨太见气氛尴尬,唤人换了茶,烫了壶黄酒来。“这天冷的,不喝点酒还真是暖不过来。”然后又说,“督军,你看这满桌的好菜什么时候动筷呢,又说今天尝岭南菜,可馋着我了呢!”
“就数你最馋!”秦镐看着二夫人说,“起筷吧。”然后又笑请周伯邑和尚桓。二夫人也说了“起筷”后,秦家的其他人才动筷子。季夏想起上次吃饭也是这样的规矩。
这顿饭大家吃得都不是滋味,饭菜倒是精致的,只是人的问题。三姨太一直捡秦喻和秦少庄小时候的事情来说,其意不过是为了带出尚晴和他们兄妹俩的感情好让季夏难堪。尚晴有时微笑附和一两句,大多数只是笑笑。秦镐也偶尔回应三姨太的话题,有时候也会跟周伯邑聊聊他在南洋的事。秦少庄和季夏两人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搭话。
晚饭撤下后,六姨太去厨房准备水果。四姨太和五姨太说喝了酒有点儿过了便回房去了。秦镐带着其他人坐在客厅里闲聊,喝了点黄酒的季夏脸有些红,脑袋也有些涨涨的。今晚尚晴和秦少庄一直被安排在一起,秦家对周家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秦喻一直黏在季夏身边谈天说地找话题就怕冷了周家父女。秦喻不明白,这刚刚还在别人面前宠着季夏的哥哥怎么从吃饭到现在可一句话都不搭理她们了呢?
六姨太捧着水果上来,秦喻立马剥了一个橘子给周伯邑。“周叔叔,你吃点橘子吧,云卿说你爱吃橘子。”
秦喻的心思其实大家都明白,周云卿也明白。周伯邑了解周云卿,所以他不插手周云卿和秦喻的感情。云卿是个理性的孩子,他和季夏一样敏感,但他的自我保护比季夏要严重许多,这也是因为童年缺失父爱的缘故。周云卿太理智了,所以这段感情的成功率和失败率早已经他盘算了。
“谢谢你,秦小姐。”
“阿喻,你爸也喜欢吃橘子,给他也剥一个吧。”二夫人给秦喻使了眼色。秦喻做得有些没了分寸,一时忘了形。秦镐一脸阴郁,心中更是郁结,秦喻剥了橘子给他和二夫人,恭敬地说了一句,“父亲母亲,尝尝这橘子。”
二夫人接过去掰下一块尝了味便又给了季夏,套着近乎问她和周伯邑,“看着季夏啊,本来就觉得周先生是积福之人。后来听阿喻说周先生的儿子,云卿那孩子我也是喜欢得打紧,怎么今晚不见他也跟过来?”
秦喻没料到她母亲会在这当口跟周伯邑提起这事,她当下第一反应不是看周伯邑,而是看秦镐。季夏抬眸看她父亲,刹那间对上秦少庄的眼神,忧伤而又隐忍。
“小小,给爸爸递一下热手巾。”季夏拿过茶几上的热手巾给周伯邑擦手,气氛静得有些可怖。
在座的每一位除了秦镐,都是初次跟周伯邑交锋的人,包括季夏都不知道这么些年她父亲在南洋过得什么样。簪璎之家出身的周伯邑是文质彬彬的,可他也是浸淫商海多年的商人。
周伯邑擦了擦手,抚摸着他手杖撑起自己的身子坐正,对二夫人回道,“临近岁晚,犬子要回去主持生意,故而早些日子不辞而别。承蒙二夫人厚爱,改日等二夫人有机会去北平或岭南,必定让他好好招待二夫人。”
二夫人闻言心下一疑,这是打算不让他来奉天的意思?“周叔叔,这奉天的生意还在呢,云卿他总该会回来的。”秦喻心头冒汗,她的眼睛看向秦镐,希望她预料的是错的。
“奉天生意这一块,我刚刚也跟秦督军谈了,打算把周家在奉天的生意交给秦督军打理。”
尚晴惊愕地看着周伯邑,可见他一脸严肃,半分玩笑意思也没有。周家把生意送给秦家,这是打ʝʂɠ算……尚晴看了眼季夏,可她分明也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再看身旁的秦少庄,他倒是平静得很,一晚上都这么反常地平静。
“经此一事,奉天的生意周某也实在有心无力,毕竟鞭长莫及。这次的事情有赖秦督军倾力相助周家才得以脱险,且之前周家在奉天的生意也多得秦督军关照,所以把奉天的生意作为谢礼,还有些借花献佛的意思。”秦镐笑了笑,却也不说一语。
六姨太眼尖,一眼就看穿了在座这四位男人刚刚分明在书房有谈论过了,如今当着她们这女流之辈和小辈面前把话说白,怕还是因为三家孩子的事。否则以周伯邑这般重大的消息,秦镐再怎么耐得住脾气也是会动容的。
但其实更大震撼在后头。周伯邑又说道,“云卿这孩子昨天发来电报说,倪总统恢复国会,他之前以议员的身份替我谋划的华侨选举会成立了,我也被提名为参选人,过段时间便会通知我去北平。早些时日医生也建议我出院多活动活动,小小这段日子也替我张罗好住处,这还得多亏六姨太替她出了主意,后天就可以搬进去了。秦督军,谢谢你了!”
秦镐话还没说秦少庄就起身走了,愤然离开了客厅。临走时他那愤怒的眼神令季夏久久不能忘怀也心有余悸。
他是忍了一晚上的——周家的医药运输本是与秦家交底的,上任前没人告诉他,秦镐摆了他一道。周伯邑把奉天的生意转给秦家,顺昌隆偷运物资一事的帮凶还在追查中,这时候接手就等于烫手山芋到他手里,就在刚才,周伯邑和秦镐当着他和尚桓的面签又订了一份生意协议,周伯邑摆了他一道。现在,他父亲联合周伯邑和周季夏摆了他一道——搬离他的府邸。是不能忍了!
一种心虚以及愧疚的情绪从季夏的心底一涌而上。他们两人原本像溺水的挣扎者,本来相依为命而她此刻却背叛了他。季夏更不敢面对秦喻,因为她给不了秦喻心底那个答案,而且这个答案应该由周云卿回答。
秦家的鸿门宴,以秦家明面上大赢面结束。秦镐成为奉天顺昌隆的幕后操纵者,借着顺昌隆的名号透过它沟通了北平和边境运输,不管从经济还是军事战略上都提供了新的布局。当初为了缓和秦镐和李周何联盟的关系,周家在奉天开设了顺昌隆。明面上做的是西药运输生意,可除此之外它是奉天的秘密军资供应商。有了周家支持和打下的基础以及名号,秦家的接手无疑是坐享其成。此外,周伯邑在出院后还汇出一笔款项认购了秦镐的奉天军械厂百分之十的股份。
秦镐与于贤说起此事时像是赢了胜战,喜不自胜。离春节还有不到半月的时间,奉天公署也难得有些清静。秦镐一大早叫来于贤到办公室告知他周伯邑的安排。
于贤听完后见这位老主顾喜形于色便不多说,转而给他交了一封电报。内容说的都是关内情况,自打新总统上任,国会重启后,制宪也重新提上议程。“按这种情况来看,年后便会有大批的议员聚集北平。”于贤说。
秦镐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议员在操弄国会。在他看来,国外那套搬到中国来就是水土不服,这也是他与李先生一行人渐行渐远的原因。“三子自作主张扶了倪副总统上位,这事你作为他的老师,你怎么看?”
“我只能说自叹不如。”于贤笑着端起他的茶杯换上热茶。他透过窗外看向奉天公署大院,几个勤务兵在撒盐消雪。太阳一出,掩盖在积雪下的东西也将重见天日。秦镐接过热茶,耐心等他这位军师解答。“换倪副总统上位不过是少帅的借刀杀人法。”于贤说。“论实力,该是元啸,可论名正言顺,那必须得是倪副总统。大家心里也清楚,要说元啸上位,各家还能凭个本事争个一二,可要是倪副总统上去了,那各家只要看谁出的价码大便可了。倪副总统一无兵权二无实权,再加上元啸担着总理职位,倪副总统想要稳坐总统位势必要找到支持者的,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嘉禾金简能解决的事。总统不是总统,总理不是总理,府院肯定不合,到时候就是我们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入关了。”
秦镐细心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若是当初直接挥军入关势必会落人话柄。若是由元啸当了总统,那他这个奉天督军位怕也不保了。到时候各家不服又开打一场,南方也肯定不会放过元啸,口诛笔伐又是不得安宁。倪副总统不过是个泥菩萨,少不了要看各方脸色,南方看在他革命首义的份上自然不会有诸多刁难,凭此还能与南方斡旋。这般下来,秦镐心里一番自豪与暗喜,心想:这小子干得真漂亮。
“督军刚刚说起了周家挑起的议员之事,我多了个心眼。”于贤这才绕回来说。
“什么心眼?”
“我一直想不明白,周伯邑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回国。若说奔孝,周家的老爷子是七月走的,以周家的家风,周伯邑怎么也不会拖了到十一月回国。而且我派人查过,周伯邑是从香港直接转船去了上海,然后去了趟北平再经铁路到奉天,这般周折,可完全没有回平镇的打算。但若说中间因为少帅查处周家西药的事,以少帅办事能力不至于让他奔波,而且奉天还是督军说了算,就算捅破了也有督军兜着。难道只是因为南洋药店那个德裔护士的事情?”
第60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25)
周家父女是腊月二十搬进新屋的。新房子和督军府有两条街的距离,可在布局上看,若是从督军府的后门出去,那也不过是十分钟的路程。这房子是周云卿找的,冬至宴上的是场面话,周伯邑买下它的时候中介知道他的身份倒是说了句“六姨太早有吩咐。”
新房子的布置全都是季夏一手操办,所以之前她去完医院后便满奉天找家具。新房子是间带院子的小洋房,红墙白瓦极具欧洲风情。季夏买的第一件家具便是个座钟,一个大座钟。周家有个规矩,钟一定要买大座钟。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季夏怀疑奉天顺昌隆掌柜的原因。
离开督军府的那天早晨,秦少庄还是没有回家,冬至那天离开家后他就没有回过督军府。季夏当晚向管家问了他的下落。管家说,“秦帅去北街了。”季夏以为他只是出去逛一下,回来了再跟他细细解释,结果她等了一晚也没见他回来。柳儿来伺候她洗漱时她问北街在哪里?
柳儿低着头红着耳说,“小姐,那不是姑娘家去的地方。”
季夏想起了平镇的十三巷,沉默了一整天。下午六姨太带着秦喻过来帮她收拾东西,季夏见了秦喻脸色难堪心中更是郁结。六姨太本指望她们两个小辈能解开心结,但秦喻一直闷闷不乐也心不在焉,结果连带季夏也无动于衷了。严格意义上来说,秦喻算是她唯一一个女性朋友。她在季夏最无助的时候陪伴在身边,虽然当中有她们彼此哥哥的原因,但她们也彼此交心了。季夏不怪她突然的疏离,因为她哥哥确实隐瞒了那些事。
秦喻虽然一路不说,但她还是跟车送季夏到新房子。六姨太也放了柳儿过来帮她搬家,还调派几位男丁,秦喻趁着季夏带着人忙东忙西时在院子和屋子周边转了一圈,然后就上车坐着了。季夏忙完后请她进屋喝茶,秦喻说了句“再见”。
雪花如撒盐般从天空落下,她站在门口,雪花落在她红色的大衣上,驼色的小短靴埋上了雪。季夏看着车子慢慢驶离,车胎在雪地里碾出了两道车轨。
周云卿离开奉天的前一天,他和秦镐在同善医院的草坪上见了一面。印象中,这位哥哥是个傲气的人,然那天他低着头恭顺地听着秦镐训话。两人谈了什么她没有追问,但见秦镐青筋暴露就知道他怒气冲天。
云卿走的时候她问,“阿喻知道吗?”
他回了一句,“月明花满枝。”季夏记起冬至那日在二夫人的书上看到的那两句诗,大约秦喻是知道了。
腊月廿五,季夏去云绣裳拿之前订做的两件洋装,打算在腊月廿六的新屋入伙时候穿。去的时候刚好遇见了六姨太和柳儿在云师傅那儿,便打了个招呼。柳儿见了季夏倒是有些兴奋,连六姨太都打趣道,“莫不是周小姐收了你的心了?”引得柳儿的又红又绿,有些不知所错。
“六姨太说的玩笑话。之前在督军府可是承蒙六姨太照顾了。”想起柳儿刚被调来的时候她过于敏感,如今方知她们主仆是好意,季夏脸上还有些过意不去。“六姨太ʝʂɠ是难得的明白人,之前是我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望六姨太别见怪。”
六姨太笑意盈盈,无意跟她计较。她摸着云师傅店里的面料问道,“云师傅,早些时日四姨太和五姨太是不是在你这里订做了一套旗袍,面料是法兰绒?”
“是的。还在店里,两位姨太太还没拿回去。”
六姨太说,“我带回去吧,云师傅拿出来看看。”
云师傅让两位徒弟把那两件高领开高叉的旗袍挂起来。红色那件是四姨太的,绿色那件这是五姨太。店面本身亮堂,骤眼看过去,两件旗袍除了面料外便没了稀罕之处。六姨太说,“云师傅不亏是咱们秦家的老师傅,手巧得很。”
“诶,六姨太就别哄我了,四姨太和五姨太这法兰绒面料做成旗袍是浪费,但难得两位姨太太喜欢,我也只能放下这老脸来做了。”云师傅颇有几分无奈。他本打算法兰绒面料做大衣的,然两位姨太太喜欢指定要做成旗袍,云师傅也只能无奈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