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以前听说周老爷子说天津卫有个泥人张做泥人是一绝,还给她讲了段泥人张整恶霸的故事。季夏边走边问叶欢,“阿欢,你是不是也知道泥人张的故事啊?”
叶欢虽是自小在北平长大的,但泥人张的事也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说不得全知道,但一两个还是知道的。“只闻大概,也不得全。小姐说的是哪个?”
“海张五。”
“海张五?”
季夏笑了笑,原来他不知道。老爷子说,海张五因为仗着贵人,在天津卫横行霸道。有一天泥人张在茶馆看戏,海张五刚好也在。出言低看他手艺。泥人张随即捏了个与本尊一般无二的泥人海张五。海张五笑他,“这破手艺也想赚钱,贱卖都没人要。”结果第二天天津卫就有一大批买海张五泥人,上面写着“贱卖海张五”。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来看“贱卖海张五”的笑话,逼得海张五把泥人全买回去,连泥人模有也买走了。
“老爷子跟我说这个故事也就当是个警恶惩奸的意思 但今天看来又是另有深意。”
“另有深意?”叶欢不明白,明明是个简单的故事啊!
季夏笑着说,“不告诉你。”
天津卫的泥人张他们是没办法见识了。季夏买了一套戏班泥人。祥凤楼的戏班,孟婉君演的旦角。最惹人瞩目是那些个跑龙套,一个个都说是国会议员。买手艺的人夸奖说,“孟老板可真是当代巾帼。”
季夏略有深意地看了眼叶欢,叶欢为他当初低看孟婉君而脸红。后来知道她暗中帮助议员天津汇合后又更是汗颜,他确实是不懂孟婉君。
回码头后,周云卿和周伯邑刚好说了句,“秦少庄是年三十到北平的,想来我当时在奉天火车站没有看错。”
所以,他当时就在火车站看着红衣似火的季夏在月台边上等着周云卿?
周云卿见季夏回来了便不说了。尴尬问了一句,“买了什么?”
“一套泥人,正好想送给李伯母。”
周家父女抵沪名目为参加木家二小姐的订婚宴。男方与李先生是同僚,不过他供职军方,目前是位旅长,姓姜。姜旅长跟木二小姐的差别很大。姜旅长祖上是地主,到他这辈便谋了个武职,因缘际会又认识了南方的人物和李先生。后来更是因为李先生和李太太的缘故,认识了李太太的胞妹木二小姐。木二小姐出身基督家庭,原在女子学校念书,后来随木大小姐,也就是后来的李太太去了ʝʂɠ美国读书。可以说,这是一个充满中西矛盾的结合。
姜旅长本是要跟木二小姐结婚的,但因为进修原因,军方将调派他前往日本士官学校进修一年,故而先举行订婚。
姜旅长和木二小姐的订婚宴是在礼查饭店顶层的孔雀大舞厅举行。出席宴会的有国内的军政届人士外还有许多中外商人,上海的绅士名流差不多全都露了脸。
季夏穿着一件一字肩明黄色礼服出席。季夏本不喜欢这裙子。但一想他们在上海吃了闭门羹有一个多星期,季夏调侃周伯邑说,“吸睛也是好的,到时候爸爸也能沾我的光。”当周伯邑挽着明亮的季夏出席这订婚宴时,周伯邑确实迎来不少人的注视和关心。
周伯邑在奉天与秦家的事终究还是传回了南方,任职北方议员一事后又发生了府院对德事件,南方对周伯邑不可谓不敏感,导致抵沪后这样的场面也确实不意外。所幸还有李先生,借着木家这一层关系还不至于孤掌。
季夏随周伯邑直奔今天的两位主角先问好,交谈祝贺一番后便与李先生和李太太汇合。
西餐四人桌上,李太太和善地拉过季夏坐在自己右手边,对周伯邑感叹道,“我是真羡慕你,伯邑。”李太太揉着季夏的小手,十分爱怜。李太太对季夏的爱怜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优秀,恰好与何二太太一样——心疼旧友的幼女早早没了母亲,自己也无所出。
李氏夫妇结婚时李先生已过而立之年,而当时的木大小姐还是碧玉年华。李太太后来随夫奔走,于革命炮火间赔上了怀了三月有余的孩子。战争年代得不到休养再加上身心备受压力下落下了病根,一直到现在。李先生倒是经常宽慰她,“没有孩子,你就我的囡囡。”因而李先生一直都很宠爱李太太。
“李太太何须羡慕,听齐修兄说起当年送小小来上海读书得你们夫妻二人怜惜照顾,还是小小的福气。”
当年是指季夏十岁被劫的那一年。季夏来上海对外说是读书,其实是来治病,治她的失眠症。那段时间,季夏白天看书,晚上看书,夜深时分还是在看书,整晚整晚不睡觉。上海各大医院的医生都试了遍还是没有半分改善,周伯邑当时听说了回信说,要是国内治不好就要送国外去了。直到后来何威廉来了上海给她编了一段记忆,陪她在上海的女子学院上了一年学才回去平镇。想起这些来,季夏才觉应了周老爷子说的那句——述往事,丹墨尺素图,糊涂,空徒。转经年,恸喜荼靡换,唯幻,清欢。
大家见木家和李先生这么一番动作下来后,不禁揣测这里面的意思。到底是木家和李先生借力打力还是周家想刀切豆腐?周伯邑带着女儿抵沪却独留儿子守京,不清不楚。
周伯邑此次来沪是为争取南方支持与德断交的。与德断交加入协约国是拿回山东半岛主权和树立新国际地位的重要一步。但国内南北矛盾重重,反对断交的人怕与德交战,到时候吃不到羊肉还惹一身臊。南方更怕元啸打着断交的旗号扩充军备,到时候调转枪头打南方。但周伯邑是打定主意走这一趟的。
出席婚宴的都是冲木家面子来的人,既然如此李先生和李太太坐一会便不得不起来应酬了。周伯邑后来随了李先生一同,李太太则挽着季夏去了太太小姐堆。
宴会厅的南侧隔着苏州河与外滩相望,苏州河上船只往来如梭,点点灯光与河里的星光相映。此刻季夏便是随着李太太在这堆太太小姐中听着闲聊话。
忽然一位太太问起,“这位小姐看着眼熟,是不是早年间从平镇来的那位小姐?”
“哟!瞧着这黄太太的记性和眼神,顶好的!”李太太拍着黄太太的手笑着道。“就是那位小姐!这次随她父亲来上海参加二妹的订婚宴,十分有心!”
说罢,黄太太又上下打量她一番。季夏浅笑回她,脑海回忆自己有没有见过这位黄太太。然实在记不起,况且李太太也没介绍,自是不好回问,因而只是简单回句,“黄太太好!”
黄太太含笑点头,十分满意。她的心思在肚里转了好几回可一想到在场还有那么些个太太小姐便又把话咽下。回了一句,“李太太改日得空不如上我那里约麻将,上次白送了好几顿下午茶茶钱给你。”
“这会是要耍小家子气了啦?”李太太笑她,其他几位小姐太太也陪笑。黄太太和李太太都不是输不起麻将钱的人,季夏不明白她们笑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她们都看了她一眼才笑。
两位侍应生拿了两个点心塔过来,又帮在座的小姐太太换上了咖啡。季夏问,“可以换太平猴魁吗?”侍应生愣了愣,其他人也诧异看她。“我只是想喝茶。”
“我记得之前少庄有些存货在这里。”李太太端起她面前的咖啡呡了一口,笑与几位太太说,“小小以前爱喝咖啡,可自打外面走一圈回来就改喝茶了。小孩子没定性,口味呀,一时一个样!”李太太见侍应生为难看着她,“去吧,周小姐这喝茶的习惯怕还是你这里太平猴魁的主人给惯出来的。”
几位太太尴尬地陪了笑,季夏直觉后背发凉。原是一切都逃不过他们眼。黄太太倒是安静下来了,“李太太还真偏心李先生这位离了任的警卫长。”言罢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点心。手一伸,旁的一位年轻太太直说,“呀!要死咧!快来瞧瞧黄太太手上这戒指。”
黄太太的右手食指上一个旦面蓝宝石戒指,大小可以媲美鸽子蛋。黄太太的手轮番在几位太太小姐中端看,其过程不小心碰到了一位太太的发型,继而又引出一番称赞——“呀,胡太太,你头上这支莫不是累金丝八宝簪!”胡太太穿着袖口略宽的旗袍,手往头上的八宝簪一摆又露出了手腕上的金丝雕花景泰蓝手镯。
李太太看着她们彼此吹捧,不多加话但也呵呵一笑。季夏想起北平的元家寿宴和秦家的几位太太,心里暗叹一句——上海滩就是上海滩,浪急风高。
侍应生换了茶来给季夏,又与李太太说,“李太太,二小姐请你过去化妆间一趟。”
李太太与几位太太说了一声,又交代季夏让她在这里等一会儿,去去就回。末了把她的披肩披在季夏身上。“这里靠江边,小心风凉。”李太太今天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洋裙,搭配的是一条米色披肩。披肩一拿开,一对如意镂空白金镶钻胸针就展露眼前。李太太只是交代一声,但大家实实在在被她的胸针吸引你。原本热闹一番太太们顿时安静下来,好不尴尬。
季夏坐在太太堆里,以周家此时情况实在不得不应酬。“胡太太的累金丝八宝簪和景泰蓝手镯确实好看,像是造办处的东西。”
“呀!宫里的东西!”那位年轻太太又惊叹一声,眼睛更是离开胡太太的首饰。
“周小姐年纪小,眼睛确实利得很,想必平常也见了不少好东西!”胡太太顿时高看了这位周小姐几分。
“胡太太谬赞。胡太太手上的景泰蓝手镯应该是一对的。”周老爷子跟她说过,这一对手镯是宫里给傅王府的福晋造的。后来福晋把一只给了周老夫人为寿礼,另一只给了一位与王府私交颇深的带兵将领的夫人作为送别礼,当时这位将领离京任江南提督。
“哦?原来是一对的啊!那我得问问张夫人了。要是一对的,我就把它找全了。”
“怕是难找了。”季夏端起她的太平猴魁呡了一口,心里想起了秦少庄。那日她问起北平的人和事,秦少庄虽有几分醋意可后来还是给她讲了。说起傅樾桐时秦少庄提了一句,“本是想代你跟傅家两家长道歉,可是傅王爷出门去了一趟安徽,这事还得你以后跟我上门道歉。”
季夏当时红着脸回他,“这事算我的,怎么又把你算上?你要是舍得脸面你自己去便好,怎么又捎带我?”
“这事若了结了,还能算得清你我?”
第66章 春·多事年年二月风(4)
宴后,季夏向李太太打探了胡太太和黄太太的来历。李太太说的不多,也就两句话,“黄太太的先生是上海银行的新任行长。胡太太的先生兼任了二妹未婚夫的职位,此前任职参谋部。”
李太太说这话时,季夏同李太太一辆车回家,李先生和她父亲一辆车。已是晚上十一点多,外滩还是灯红酒绿,人来人往。有人倚栏卖风尘,也有人持刀讨生活。有人光鲜照人鞍前马后,也有人衣衫褴褛卑躬屈膝。从平镇到北平再到奉天,到今天她站在上海的外滩以局外人的身份来看这些,彻底ʝʂɠ明白了一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亦是有情待无情。
“除了她们先生的身份,胡太太和黄太太就没有其他信息了?”季夏本想多了解些,但李太太更是爱怜地看着她,“小小,你知道我们女人的姓氏就是一生吗?”
李太太叹了一口气,撩起车帘看向车外繁华,视线最后落在倒后镜里车子。里面坐着李先生和周伯邑。“未嫁时,我是木教准的大女儿,木氏实业的大小姐。为人妻后,我是革命功臣李先生的夫人。打听我消息的人,难道是想知道我今年皱纹又多了几条,白发又长了几根?谁会记得我木岚这个名字?谁又曾记得我也为了这轰轰烈烈的革命赔了青春与孩子。”
李太太对着倒后镜无奈一笑,季夏分不清她是在笑眼角的皱纹还是后面那辆载着她丈夫的轿车,但季夏此刻是确确实实知道她的无奈与愤懑。“黄太太和胡太太的个人消息我倒是记得一点,黄太太以前留学美国,学的好像是经济,回国后就在政府部门担任秘书一职,后来结识了黄先生,两人一拍即合就结婚了。至于胡太太,她父亲是前朝遗老,平时多与一些旧式夫人小姐来往。听说她早先去过北平拜访了你前未婚夫。”
订婚宴一周后,南方的代表终于在上海开了一次全体会议,周伯邑也出席了。季夏虽不清楚这会议的议题,但周伯邑能出席说明情况是明朗了。李太太说,“你父亲也出席了,情况是否明朗暂且不知,但势必是跟北方有关。”会议开了三天,周伯邑因为开会的缘故把季夏送到李家小住。
是时黄太太和胡太太带着上次在宴会上大叫的那位“配合”太太来串门。李家的沈大娘引了三位到客厅等李太太,季夏刚好下楼,胡太太迎面打了个招呼,“呀!周小姐也在!”
“胡太太好。”季夏笑与她打招呼,下了楼梯便往客厅这边走,又与黄太太打了照面,“黄太太好。”到“配合”太太时,“配合”太太十分识体站起来自己介绍,“周小姐你好!我家先生是在周次长手下供职,今天陪黄太太和胡太太过来凑麻将脚,你叫我一声陈太太就好咧。”
季夏这会在心里腹诽一番自己,感觉蹭了她哥这只老虎不少光彩。李家的规矩季夏也是清楚的,若是家里一同来个几位客人,小丫头奉茶后客人要饮上一盅才去请主人。一则是要客人聊聊联系感情,二则是因为李太太要换套合适的打扮来见客人。沈大娘来报客厅里来个胡太太一行人,李太太换上了一套杏色旗袍,再配上一套珍珠首饰。
沈大娘见状又说了一句,“黄太太也在。”
“那就把先生带回来那套钻石首饰的戒指拿来吧,上次戴了胸针,刚好这会手上空寥寥的。”
等李太太从二楼下来后,三位太太刚好饮完了一杯茶,聊到了李太太要认季夏为干女儿这事。
陈太太说,“李太太要认周小姐当干女儿这事整个上海圈子里都知道了。那日黄太太见到周小姐就认出个大概,当时还想说把她家二公子介绍给你认识。”
事情顿时豁然开朗。认干女儿这件事是幌子,从周家到了上海就开始传这件事。黄太太在订婚宴那番招摇无非是想给她介绍自己的儿子。至于李太太把她和秦少庄的关系说得嗳味不清,一方面是断了黄太太的念想,另一方说明李、秦、周三家感情好。可李太太这般急于眼前也说明了一件事——李先生的身体和势力真的是日薄西山了。
果然,李太太听了这话脸色就有些沉了。胡太太见她来了便推了推旁边的陈太太,顿时安静得有些尴尬。
“若论亲疏,李伯母是不如我小姨。可论感情,要让李伯母当我干娘却是委屈。一则家父与李伯伯感情深厚,两家交好。另一则李伯母也曾教养我一番,故而我小姨也常心怀感激。常念,若非怕别人长短,说小姨高攀木家与李家,小姨是必定要和李伯母结金兰的。”
在座的四位莫不为她这番机智伶俐竖了寒毛,一席话下来便叫胡太太和黄太太得不到半分便宜。李太太顺着她话,“说什么高攀!你小姨品性我还能不清楚?你便是叫我干娘我也不能应,你干娘可是在香港呢!也不知是谁在那里乱传,不怕何三少的夫人生气!”
陈太太闻言便咬着嘴唇,把噎在嘴边的话全都吞下去。李太太又说,“我从前便听你小姨说起你母亲,又与你小姨还有何家交好,你不如叫我一声姨母,便当是我认了你小姨当金兰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