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爽快地应下，叫了一声“姨母。”
胡太太到底是沉得住气的，脸上依旧笑笑。黄太太应是直爽之人，脸上虽是沉着脸但也还顾着大体，说了句道喜的话便也作罢。至于陈太太免不得又是一番恭维。
麻将打了第四圈，沈大娘便又听到门铃响，不一会儿她又引了一位客人过来。季夏就坐在李太太旁边，抬眼过去便见到了木二小姐。
“哟，都在呢！那好，省了我脚步。”二小姐看了麻将枱一圈，见几位太太都已经要吃牌也便在李太太旁边坐下。
“对呢！二小姐怎么今天有空过来找李太太了，不是准备要跟姜先生回趟扬州吗？”陈太太见三家门前都是万子和筒子而自己上手一张卡章七条。马上就要摸穿牌了，陈太太假意在深思，把手上的万子打了出去，弃胡了。
“姜先生因为开会的事耽搁了，晚几天再回去。”
李太太接着摸牌上手一张九条，她利索地打了出去，也不顾看下家黄太太的脸色。接着二小姐的话问，“这么说这会议还得接着往下开。”
黄太太随手打了一张八条，接着再去摸牌。胡太太笑了笑，一番下来，胡牌的就只有胡太太和对家的李太太。胡太太拼不得运气，上手是一张西风便打了出去。牌桌上就剩最后一张牌没有摸，陈太太卖了个人情，碰了胡太太的西风让李太太再摸一张，结果成了李太太自摸了！
这场角逐算到底最后的赢家不是李太太，而是胡太太。胡太太胡牌的次数不多，但杠牌几乎每场都有。这也少不了“配合”太太。麻将结束时刚好到了下午茶时间，沈大娘刚好安排了下午茶在客厅。李太太还没有开口，木二小姐便跟沈大娘说，“送去书房吧，我正好跟几位太太聊正事。”
胡太太看了一下时间便推辞说约了别人赶着下一场要先走。二小姐倒是想挽留，不过拒绝的话先由李太太说了。“既是如此那就不留你了。不过小小跟我提了一下胡太太上次戴的景泰蓝手镯，说你想找配成一对。胡太太你可能不清楚，这一对镯子原先是傅福晋，后来一只给了张夫人，一只送了小小的奶奶当寿礼。周老太太走的时候，周老爷子把镯子当陪葬了。”
胡太太心下顿时有了疙瘩，看向季夏时眼神有些波澜。李太太接着说，“小小是个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胡太太讲究个吉利。所以这事托我给你道歉。”季夏一时也十分尴尬，恭恭敬敬地给胡太太鞠了躬道歉，“对不起，胡太太。”
胡太太呵呵地笑了两声，脸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拎起手包就说“李太太，我晓得的咧！”没第二句她便走了。
胡太太前脚起步，陈太太也追了出去。黄太太是明白人，自然不说穿李太太这招赶客。那日她听季夏说起胡太太手上的景泰蓝手镯是造办处的东西便留了心眼，一番打听也就知道了它的来历和去向。南方与北方此刻可以说是游走钢丝了，李太太在这里打发了胡太太走，怕是木二小姐带回来的话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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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春·多事年年二月风（5）
一行人转到书房，没一盏茶时间，木二小姐便直奔了主题。“北方消息回来了，元啸前几日和倪总统因为一件小事闹起来了，元啸直接撂摊子跑到天津去。现在北方政坛一团糟，倪总统调动不起那班子人。”
“总统和总理不和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以元啸的性格和能力屈居倪总统之下，确实是一憋屈。”黄太太倒是直言。季夏只见过黄太太两次，可订婚宴的招摇与她此刻的淡定却是矛盾得很。
季夏还没想通，黄太太又接着话说道，“北方政局这番景象可谓是秦少庄的杰作！”言语间听得出黄太太的眼神落在了季夏身上，三人也听得出她的不满。“倪总统这个‘泥菩萨’的名号当初还是秦镐取的，他秦家扶一个泥菩萨上位打的是什么心思！”
李太太不好接她的话，毕竟秦少庄还是从李家出去的，她不ʝʂɠ紧不慢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黄太太一时激动，木二小姐不得不架在两人之间说句调停的话。“黄太太的顾虑，大家也是有些明白的。倪总统是温和派，与元啸的强硬派比起来确实是显得软弱些。可黄太太得考虑到一点，元啸上位对我们南北通话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木二小姐的话一针见血，黄太太也承认这一点，但于国家而言，她还是赞同元啸的。当初她家先生问及她看法时虽也认同她的看法，但考虑到南北通话的问题，她家先生也是支持了泥菩萨。
“你今天匆匆赶来，可是还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李太太问木二小姐。
木二小姐点了点头。“此次南方的代表聚集在上海开会，议的是对德问题，北方的府院不和也是因这件事加深摩擦矛盾。这事，咱们三家……”木二小姐顿了顿，看着季夏接着说道，“咱们四家是怎么个态度？”
“我家先生是不赞同的。”黄太太直接表态。“先生是怕南方一旦支持对德断交，到时候元啸假借防卫名义囤积兵力对南方不利。”
木二小姐细想一番也是认同。“姜先生也是有这番顾虑。姜先生有提了一下，以南方目前的实力而言，两广兵力加上云南的陆军支持也只能撑着门面，若是元啸不顾民意而痛下狠手咱们也是勉为维持，若是他还囤积兵力，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黄太太很认同二小姐的分析，接着道：“以如今南方的财政而言也确实难以支持。从税务抽调给各议员的薪金已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然而有些人还是白领工资不干实事。今年开春除开拨给军队的预算后，其他的财政预算也是十分的吃紧。”
“此外，北平的傅家也是不得安分啊。早几个月，傅家的当家可是去了趟安徽找张员了。那可是个前清份子。看胡太太的情况，怕是张傅两家已经谈妥了，胡太太为他们在南方奔走。”李太太想得比他们二人更深一层。
木二小姐和黄太太从军事以及经济的情况来分析这件事，季夏也明白了面前这三位女性在谈论的可不是什么下午茶问题。在她面前坐着的，是南方一派的高级军官未婚妻，手握财政的银行行长太太以及一位位高权重的内阁成员夫人。而她今天则是凭借周家，周伯邑女儿的身份挤进这个圈子。
一番各自思量表态后，黄太太问了一句，“周小姐是怎么一番见解呢？”
今天李太太把她留在这房里就已经不把她当小孩了。然她毕竟是初涉，谈不得有多深刻的分析。再者她代表着周家，也不能丢人。心里琢磨一番说道，“在座的都是季夏的长辈又是极有政治见地的人。季夏听了三位的分析觉着确实有理，然要问及周家的看法，季夏也只能说说我的鄙陋之见了。”
季夏见李太太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从前听老爷子说起天津卫的泥人张戏耍海张五的故事。海张五能够在天津卫猖狂仗着的不过是贵人的面。”季夏给她们讲了一遍泥人张海张五的故事。“把事放在今天的局面也是说得通的。对德断交之事虽是由美国提出，元总理有了他们做靠山，然他打着还是正义的名号，是因为德国方面不顾道义。既然元总理扣上这顶帽子，那这点必须让国民都知道，由国民来监察着。此为其一。其二，此时对德还只是断交，若是元总理以此为借口而增持兵力也是牵强。刚刚听黄太太的分析，我觉得以北方目前的境地也是这般。之前听哥哥说起，北方之前为了稳定时局和民生也是借了许多外债才得以支持。假若元总理以此扩大军需，这笔费用国会怕是也是捉襟见肘，难以通过。再说北平傅家，只要民心不向他们，傅家和紫禁城那位也是折腾不了，那怕加上安徽的张督军也是徒劳。可要是北方政局因府院不合而飘摇，那么傅家他们便不是鼓掌难了。前总统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元啸仗着美国，傅家仗着张家。然而把海张五自己说的“贱卖海张五”名号打出去也是限制了他们的。季夏最后说了一句，“父亲说过，对德断交，是拿回山东的第一步。”
两天后，会议结束，李先生和周伯邑一同回李家。李太太一早得了消息便与季夏去了趟菜市场买菜。李太太带着她从街头到街尾，买了鸡，鱼和虾。从街尾到街头，把菜又买了一遍，季夏既不嫌弃也不激动。
“小小以前跟你小姨逛过菜市场吗？”李太太刚好挑完番茄，趁着菜贩子打称的间隙问她。
“小姨不大常出门。”林家在平镇虽说不上是大家，林家至季夏母亲一辈也就只有两个女儿。但季夏的外公外婆对两女儿也是寄予厚望盼光耀门楣，一双女儿的才貌在平镇也是出了名的。说亲时，季夏的外公外婆见周老爷子亲自上门才答应。到了她小姨，私奔已经是违抗家规再者她还嫁作妾室。虽说是何家的当家，但林家两老还是不接受，以至后来她小姨与两老断绝关系。为避闲言碎语，她也不大出门。
“那你这淡定模样是哪里来的？”
李太太突如其来这么一问着实把她吓住。“有吗？”这一反问反倒显得她心虚了。李太太到底人精，给她找了个台阶下。“莫不是你在北平跟家里那两位老仆学的？”
“对啊！可不是跟叶婶学的。”季夏顺得有些快。可待她回过神来思量李太太的话，又是一番惊险。
“听说平镇有家不错的西餐馆，叫Once。你有去过吗？”李太太把菜篮子交给身后的沈大娘，挽着季夏的手往出口方向走。李太太能力通天，既然她已问到这点，季夏自知她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偶尔去那里藏酒或偷酒喝。威廉是店的股东，他偶尔带我去。”
“哦，倒是小瞧你们了！”李太太笑着拍着她手背，像是宽慰，却也让她心里发怵。“年轻人有些小打算也不是什么坏事。但要注意，别坏了大人的安排。”
第68章 春·多事年年二月风（6）
李先生和周伯邑到家时已是十一点多。周伯邑见了季夏便交给她一封信，“你哥哥早几日寄到酒店的。刚才回酒店一趟，见是急件便先给你带过来。”
“伯邑兄，看来你这双儿女的感情不错啊！几天没见，要寄急件来了！”李先生笑话说道。
“怪云卿宠的。”然后他一笑带过。
落座后，沈大娘给他们上了两杯咖啡。季夏抢过沈大娘的托盘，嘟囔着嘴说，“李伯伯总这么笑话我可让我记仇了。罚你和父亲不能喝咖啡。”季夏把托盘放到一旁，拿过周伯邑手上的信，“不过是让哥哥打探件礼物的事。”然后羞答答地回房拆信了。
离开奉天的时候，秦少庄把旗袍交给了秦喻带给她。盒子里面有一封信，“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周夫人也有一件青花锦缎旗袍，季夏最喜欢她母亲穿这一件旗袍了。然而她一年也只会穿一次，故而别人也忘了。周夫人去世的时候，这件衣服被何二太太挑出来作为周夫人的陪葬。何二太太后来告诉季夏，当年季夏父母初见时，她母亲穿的就是这件青花锦缎旗袍。
尚晴写信给她的时候，她在信上说道，“锦缎青花的布料是我买走的。后来少庄要走了，再后来做成旗袍到了你身上。”她说是在备冬至礼物的时候看上的。但尚晴最后说，“你穿的确实好看，我承认这一点。与少庄放在你周家北平仓库的礼物相比，我跟你计较一件旗袍有什么意思。”
原来，秦少庄说的礼物不是旗袍。周家仓库钥匙自从秦少庄归还后，季夏便还给她哥哥了。周云卿回复说，“少庄还大礼。”接下来便是周家惯常用的密码，翻译过来就是两句话，“仓库藏军械与炸药，制于奉天军械厂，原料为缴获的平镇剿匪赃物。经查实，供货源头是司徒家族。”
季夏选择了阅后即焚。她的心情一如在烧尽的纸张，轰轰烈烈。秦少庄这份大礼相当于送给周家一支武装，一个牵制司徒家族的把柄，以及一张稳住周家政治力量的皇牌。这样的冲击对于季夏而言远超于秦少庄对他的表白。
沈大娘来敲门时已到十二点半。季夏靠着床身瘫坐在地下久久才回过神来。沈大娘被她这般吓了一跳，连忙问到，“小姐，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哦，不是！”季夏撑着床边站起来。“有事吗，沈大娘？”
“太太说可以开饭了。”
“好的。我洗个手就下楼去。”季夏又补充道，“对了，我把这几天的报纸内容都整理一遍了，你先送到书房去吧。”整理报纸筛ʝʂɠ选内容是何先生从小对她的一个要求。一开始是为了识字，随后是为了增长见闻，后来是为了明辨是非，到最后——“见风使舵”。以前她以为这是何家对小孩子的教育方法，后来她见到司徒，司徒说这一点是威廉的母亲教她的。
季夏从来没有见过何威廉整理报纸，倒是季夏经常整理好给他送过去。季夏也没有见她小姨做过这件事，她还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抢了小姨的这一“工作”。她该高兴吗？毕竟她曾经赢得“何家准媳妇”的认同和待遇。
西图澜娅餐厅内，三位长辈已经安坐。小丫头待季夏安坐下后再摆上餐具。季夏看到这刀叉餐具才知这顿吃的是西餐。李家的西餐与何园不同，李家的西餐偏美式，规矩自由些。何园宴客的西餐一般是英式，讲究些。可偏偏在李家的西餐桌上不得半分自由。一是李先生李太太的身份，二是他们话题都十分严肃。
“小小来了！看看你喜欢吃哪样？”李太太说。随后又吩咐小丫头，“看看梳乎厘做好了没，小小爱吃。”李太太朝她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李先生见了笑而不语。周伯邑一脸迷惑然而季夏也只能尴尬一笑承下好意。
季夏在上海养病期间，何威廉为了安抚她的情绪给她做了梳乎厘。说来奇怪，她那时吃了也甜甜的梳乎厘心情确实好了些。后来威廉喜欢吃Madeleine，季夏特意去翻了何先生的烹饪书学来。说来，她还欠秦少庄Madeline。
“小小呀，这没见你这天，怎么消瘦了这么多？”李先生说话间带着些许喘气。
“被李伯伯和父亲气的！”季夏指着他们俩的咖啡杯说。“姨母说你最近身体不好，尤其是心脏，你还喝咖啡！还有父亲！你身上的伤是不是也忘了！”
“姨母？”周伯邑问。
季夏瞧了眼李太太的眼色，李太太放下手中的刀叉，挽着李先生的手说道，“伯邑呀，忘了跟你说，我早几日认下了你小姨子当我金兰了，电报也拍过去给何二太太了，她也答应了。我打算过段时间跟李先生去趟平镇把这仪式给办了。不过你也知道，何先生他目前在美国，陪他大夫人待产。但报纸我已经找人准备刊登了。小小当然该改口叫我姨母。”
“我也是昨天跟《申报》的主编闲聊才知道。”李先生对周伯邑解释道。“你也知道，太太这些天跟黄太太和我小姨子忙着联系报社发消息声援对德断交，不然这会议还不知拖到何日。正事聊完他向我打听太太与何二太太的义结金兰的事。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问他哪里来的消息。他说有人听见小小叫太太‘姨母’，我才明白过来。”
言语间，周伯邑看向季夏似乎在向她确认这事。季夏颔了颔首。
“所以，姨父没有回平镇，没有参加元总理的寿宴而留在美国是因为他要陪大太太待产？”季夏跳出他们的话题问起何二太太的事是因为他们从未透露过一点点。她的父亲哥哥没有说过，何威廉和司徒更是不会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