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大部分的政权建立在北方,中原地区。从先秦的禅让分封到后来的封建专制,北方的土壤里确实是有旧势力。可这并不代表南方有多干净。”季夏循循分析。
“南方在地理上远离朝廷,民风因而比北方开放一些。可百姓都是被统治多年,难说谁比谁民主。如今南方讨论的是建立一个政权而非定都,五十步笑百步的理由,不足以让我们投资冒险。”
“你这是从生意的角度来考虑的?”周伯邑听了这分析有些想笑。
“不,这是从小孩子的角度分析。”
季夏俏皮一笑,朝他吐舌。看了一下书房角落里的座钟,已是晚上九点。季夏开了书房的门正好见到周洋的姐姐,“兰姐,吃药的时间到了。”
周兰正是听到“咚咚”的报时声才上来的。“正想来提醒老爷,小姐在就正好,得好好看着老爷把药都喝了。”
季夏回头看向周伯邑,看着他一副既无奈又又头疼的样子就觉得有趣。“放心,我今晚一定会看着父亲把药全喝光的。”
周家在上一场政治角逐中除了失去奉天的生意和成为弃子外,周伯邑的身体更是因为枪伤而饱受折磨。
周季夏接过兰姐的汤药,看着周伯邑全部喝光,然后再让兰姐给他蜜饯。
“父亲,容许我们独善其身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南北势必要统一的,我们这一次押的不是南方或者北方,而是押民主!”
“民主在哪里?”周伯邑还是笑了。政治从来都是胜家的史记,先总统说为了民主劝逊帝退位,可后来他还不是复辟。
“父亲,哥知道的。”
周云卿知道的。所以周伯邑把周家仅剩的那点名望都押在他身上。毫无疑问地,周伯邑多年的政治愿景因为一场西药走私案而破败了。
“民智,民富,民强,国强。”季夏一边收拾他的药碗一边说道,“爷爷办私塾,开发民智。周家办实业,图民富之路。父亲,这条路上不单单只有周家人。”
“哦,秦少庄也是吗?”
“一直都是!”
1918年底,欧战结束。刚上任的前清大臣出身许总统继他的两位老伙计退任后成为民国的第三位总统。然而此时国家已经是南北分裂状态,一国同时有两议会——“南方非常国会议会”以及北方的军阀议会。
同年,周云卿和何威廉带领部分议员南下两人并且加入中华革命党。至此,周家,何家,李家,木家都投入了南方阵营。此外,周伯邑为南方政府筹集了十万银元。南方政府原本给周云卿安排的职位是财政部部长或者商业部部长,然而周云卿都拒绝了,选择当元帅府的秘书。
季夏获悉这些事时,已是1919年春。此时她已留学法国并且兼任法国大使顾夫人的秘书。季夏刚到法国时,司徒回了一趟法国解决何家的煤矿工人罢工事件,以何总经理太太的身份。
一周前秦少庄写信来说,“情敌已解除,何威廉和司徒瑛于一周前喜结良缘。”秦少庄的高兴不难看出,季夏也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只是没想到何威廉和司徒瑛选择不通知她而已。
司徒回法国后就约见了季夏,名曰:后补婚宴。“你该明白,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婚礼,我不想在婚礼出现两位女主角。”
“当然。所幸表妹没出现,大家还有表妹夫可以娱乐娱乐。”
司徒见她对秦少庄身份的介绍不禁一笑,至此她们也成定局了,相视而笑,一泯旧怨。她也是得此看到了顾夫人。
“有熟人照顾,大家都会安心些。”司徒大约是以嫂子的身份拜托顾夫人的。“夫人也知道,小小就这么一个人在法国读书,我和她表哥,她哥哥也是多有担心的。你若不嫌弃,不如多留她在身边教导教导。”
能让大家安心的是利益的牵绊。顾夫人对季夏印象不差,况且她背后的关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于她和她丈夫而言,并无不妥。因而承了这顺水人情。
对于顾夫人而言,她唯一失算的周季夏的脾气。巴黎和谈的时候,季夏还是一名文科学院的学生。如果1918年周云卿没有南下而出任北洋政府的驻法参赞一职,也许就没有那么多的后来的事。
1919年5月4日,北京的学生上街游行反对巴黎和会对中国山东主权的处置以及反对北洋政府软弱通知和之前签订的“二十一条”中日协定。此后掀起了市、工、商阶级的响应,罢课罢工罢市,从北到南群情一致。
至此,周家破裂,兄妹成仇已经可以预示。
第82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2)
1919年六月,英,美,法,日罔顾中方反对意见在中方没有签署同意的情况把德意志在山东的利益转送给日本。顾先生离开凡尔赛宫时,他在马车上哭了。他是抱着顾夫人痛哭的,而季夏就坐在他们旁边。
“Honey,这不是你的错。”顾夫人拍着他背安慰道。“局势如此,我们只能无愧于国家与人民。”
没有人能指责顾先生。顾先生用他的聪明才智,有条理的逻辑以及了得口才把英美法日的代表们说的是哑口无言。就连法国的报纸都承认,“他们都清楚,中国已经是战胜国了。”然而,他们四国又做了什么?!
“先生,不必自责。”季夏也只能说出这六个字。
“Honey,陆先生今早来了外使馆,他说想要见你。”顾夫人说出此行正题。
“让他滚!滚回国内去!”顾先生激动地嚷道。“他们厚颜无耻地与日本签的秘密协议还有颜面过来寻求庇护!叫他滚回去!该受的一样都不能少!”
当年北洋政府为了借款与日本签订秘密协议,卖出山东利益。后来又是为了钱而承认日本对山东的殖民统治。政治权力和国家利益间,总有人选择前者,也总有人忘了一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顾夫人只得让车夫改道回大使官邸,另交代季夏回大使馆一趟,把大使馆的文件带回官邸。如此,季夏便被北平来的陆先生纠缠上,而这才是顾夫人的本意——打发走陆先生。
陆先生不是一个人来法国参加和会的,一同前来的还有南方代表木颜堂。季夏与木颜堂是旧相识了,他也一直记恨着季夏上次因为私奔而爽约的事,愣是拉着季夏在从塞纳河畔的左岸玩到右岸。于季夏而言,他是浪费了一天的工作日,然而当她看到法国的媒体纷纷对他进行采访报道时,季夏又明白这是另一回事。
马车到达大使馆时,季夏就在大门口遇见了木颜堂。他像个孩子般坐在使馆的石阶上,看着大门外的的法国人来来往往,一点也不心疼他的西装和顾忌着他的身份。
木颜堂见了她,托着腮招她过来旁边坐下。季夏本是穿着裙子的,可这会子也不顾仪态坐下,木颜堂倒是绅士地把西装外套借她盖着腿。
“陪我一会。”木颜堂说。
“这不坐下来嘛。”大约是小时候被他欺负惯了,他们的相处方式总是挑对方的刺。然而到了此刻,季夏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深刻的落寞和压抑着悲愤,季夏不免克制自己对他温柔些。从某程度而言,木颜堂和元承文十分相似。
“你怎么到大使馆来了?”
“顾先生跟夫人回了官邸,夫人怕耽误顾先生的公事,让我过来拿些文件回去。”季夏学他托着腮盯着他回话。
“官话。”木颜堂鄙夷道。“和谈失败,顾先生还有什么文件要处理?不过是借你来收拾残局。”木颜堂也盯着她回答。
“你也知道陆先生在里面?”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回办公室坐着。他收到消息后就一直在等顾先生,这中间每隔十分钟就问我顾先生回来没有,我就是受不了他这神经兮兮地才出来喘口气。”
“回去后,你……不怕难交代吗?”季夏是他被人为难。
“怎么会。木已成舟,且拖后腿的还不是我们这边,怕难交代的还不是我,而是里面那位。”明明心里是悲愤的,此刻他还能说出宽慰的话来,季夏只得低头敛眸,不多过问。
“诶!你输了!刚刚眨眼睛了!晚上要请我吃饭!”
小时候,木颜堂和季夏经常玩不眨眼游戏,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地说,眼睛睁太久而干涩流泪。
木颜堂擦了擦眼角的泪,说,“放心,还没有人能为难木家。”是啊,李先生的身体虽然每况日下但依旧稳坐他的位置。姜旅长马上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回国必是升迁的,何况他背后还有一个木家。
“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小小?”木颜堂坐直了身子。
“回去哪里?”季夏忽然摸不着头脑。然而见ʝʂɠ他看着自己久久不回答,他其实也不知道她要回去那里。是回南洋跟他父亲一起,还是回国?木颜堂只知道,她不会留在法国。
“你……”
“学业完成后我便回国。”季夏答。
许久没见的人就会成为活在印象里的故友。木颜堂回国到现在都没有跟她好好叙旧。上一次是因为她私奔而这一次是因为他肩负重任。印象中,她一开始是个瘦小得让人心疼的小孩子,饱受精神折磨。然后是对何威廉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当然也是被他宠在手心。后来她变得开朗了,跟他抬杠到处厮混。他跟周云卿成为好友,一开始是因为周季夏这个人,无可否认。
“就那么喜欢秦少庄,表妹夫?”木颜堂又开玩笑了。
“颜堂哥……”季夏娇羞地低下头。她回去一定要好好问秦少庄,他在何威廉的婚礼上到底做了什么!
“小小,你喜欢就好。”因为她这一声颜堂哥而心软了。他是不希望她回国的,她宁愿她留在南洋。可他也知道她最挂念的人就在国内。“不过,你收留那位过气未婚夫秦少庄就不介意吗?听云卿说,他现在可是你父亲的红人了。”
“你这是在探我口风?”
木颜堂耸耸肩。他其实不感兴趣,问起来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收留他。
“我是在香港的时候遇到六爷的。”
季夏离开香港的时候他们在船上相遇。那他就一个人,一个行李箱。他整个人有些落魄,人也十分憔悴。季夏有问他原因,但他不愿回答。周伯邑见到傅樾桐的时候只当他是一个落魄书生,等季夏告明他的身份时,周伯邑又是一番愧疚。
周伯邑说,“小女天性顽劣,缺乏管教,退婚一事……”
傅樾桐倒是护着季夏的面子,抢了话,“退婚一事是我和秦帅安排的。”
她以为他们俩会较量一番,结果一番对话就解决了闹腾的退婚事件。后来傅樾桐知道他们要去南洋,请缨说要过去帮周伯邑。季夏是不清楚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到不会是什么好事。一个人能够抛开家族,抛开他的爱人,背井离乡,背后有的也是心酸。
季夏想,这也是为什么周伯邑不假思索就答应他的原因。
第83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3)
北方的陆先生最后由木颜堂处理了。北平他是回不去了,南方也不会收留他,这一点陆先生也是清楚的。故而他把算盘算到了周季夏身上。
“周小姐,北平和南方都容不下我,或许,帮帮我?”
三、四十岁官居高位的陆先生对一位黄毛丫头摇尾乞怜确实是可怜又可恨。季夏一点也不喜欢他这副嘴脸,“我能帮你什么,陆先生?”
“或许奉天秦家……”
“陆先生!”木颜堂呵斥一声,“陆先生别忘了你的出身!”
他是直系出身的,再来如今他的名声已臭,季夏若是帮他铺桥搭路到奉天,北方和南方的人是怎么看季夏和周家!而且周云卿如今是元帅府的人了,身份敏感。
“陆先生,我虽年纪轻,可脑袋里面装的也不是草。我只是周家的小姐,怎么左右奉天的人事任命。”
“诶!周小姐莫要谦虚,谁人不知你是秦帅的心尖上的人,周小姐若是能帮……”
“帮不了。”周季夏从进门就陪笑到现在,此刻她已敛了笑,脸上也阴郁几分。
陆先生脸上顿时无光。想他仕途二十余载如今为了活命跟一个黄毛丫头求情,可这样还都被拒绝!“哼!”陆先生继续说,他总归要做挣扎的,否则回了国内就是死路一条。“陆某仕途长征到今天这位置也不是偶然的。周小姐,陆某还是值些钱的!”
关于这一点,周季夏和木颜堂都不否认。他既然能蹿上蹿下,自然也是消息灵通,否则他这会也不能在法国待着到处找路。
“既然这样,陆先生,在下倒是能推荐你到木氏去。”
“不从政改成从商?”陆先生明显是不想放弃他今日的政坛地位。
“倒不如说你要保命还是送死?”
陆先生是没得选了,只得接受他这样的安排。但季夏是不支持木颜堂的做法的,陆先生目前的境况在国内而言无异于是过街老鼠。木颜堂和她哥哥一样,若是决定了事,绝不轻易更改。
季夏把顾先生的文件拿了去,木颜堂说要送她回大使馆好一起去吃晚饭。本是玩笑赌约还是小时候的事,可他帮季夏承了陆先生这个麻烦就推不了。
顾夫人在官邸的大厅等着她,楼上的书房一直大门深锁,那是顾先生的位置。她是顾夫人的秘书,不是顾先生的,她自然是没有进路。
“辛苦了,季夏。”顾夫人接过她的文件。见木颜堂与她一道便邀约留下吃个便饭。
“还是不麻烦顾夫人了,我与小小有约。若是说这一顿是慰劳宴,怕是小气了些。”木颜堂倒是丝毫不留情面。
“慰劳宴?”顾夫人听不明白他这话,但语气倒是相当冲。她看季夏,希望她来释疑。
“陆先生……”
“这和谈不论成与败都结束了,顾夫人不打算慰劳一下我们?”木颜堂抢了季夏的话。
季夏说起陆先生,木颜堂又说起和谈的事,顾夫人只当他俩说的不是一件事。“木先生也不差这一顿,不过这慰劳宴肯定是要的,可今天不是个什么好日子。还莫不如有季夏陪你吃一顿西餐,等过些天顾先生修整好了,由大使馆做东。”
顾夫人还是老辣的。如今和谈事件属势头上,他们夫妇是动弹不得稍有不慎便落人口舌。若是由大使馆牵了名头,这便是无从口伐。
“季夏,你刚刚提到了陆先生……”
“到大使馆的时候陆先生还在,陆先生说要想跟顾先生见一面,托我说一声。”
“呀!还以为陆先生离开了呢?!等了这么久!顾先生这会还在忙,怕是一时半会抽不出时间。”然后她又拿手上的文件说项,“你也看到,这些文件……”
“我应承了帮他转达约见,现在也离开了。”
“好的,我待会跟顾先生说。”
“离开大使馆的时候见到了梁秘书,也跟梁秘书登记了。”
季夏留了心眼,按正常流程走。至于木颜堂和陆先生之间的交易,她自是不能说出来。顾夫人只是呵呵一笑而过,还给木颜堂推荐了好几家有水平的西图澜娅餐厅。
季夏总是疑心着木颜堂和陆先生的事。第二日拍了电报给周伯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