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有看到木三公子吗?”她倒是忘了,今晚最大的眼线可不是她的人!
“在花园那边,跟周学长一起。”
巴黎的夏季并不炎热,加上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巴黎的夜有些凉。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是盛,季夏昨天还领着人把这些玫瑰花摘下来配着别的花布置会场。季夏不喜欢玫瑰,大约是何威廉曾经把尚晴比喻为带刺玫瑰。他那时总提醒着季夏要提防着尚晴。怎么提防呢?玫瑰惹人怜又总是带刺,就拿昨天来说,季夏就被玫瑰刺亲吻了多次了。
可能他们想借玫瑰刺来提防别人吧,所以才安排在花园里见面,季夏如是安慰自己。他们就在花园中庭的亭子里,亭中就只要一盏吊灯微弱照亮。四周正好用花圃围成三面墙。隔墙还有耳,何况还是几堵花圃墙。
“木先生,如今国内的境况已经是容不下两个政府了,可军阀的政府,我们又能指望有多少民主?”
“周同学,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北方的公费留学生?”
“呵,梁先生还是前清的举人。”
“但梁先生说不好他是支持北方还是支持南方。”
“但大家都清楚梁先生支持的是民主。”
季夏对这翻唇枪舌剑是没多大兴趣,因为比他们的民主来得更为迫切的“丢脸”即将在她身上发生。
然她刚迈开左脚又听到周螽斯说,“木先生你也知道今天这场面为的是挽留人心。国内而言,五四游行后,北方难言民心了。如今顾先生夫妇以大使馆的名义拉拢这些名流,你可想而知他们想要的是关了南方的源头。”
北方政府的财政来源是抽调统筹各直系的税收。虽说不是全国,但较比南方它确实是好多了。南方的财政连其辖地内的税收都收不齐,李先生还放着老脸跟海外的华侨募捐政治款项。
木颜堂沉默了些许,“周同学,顾氏夫妻虽是北洋政府的外交官,但他们并非你意想这般不顾大义。”花园里的风一吹,树叶瑟瑟作响。待季夏再听清他们的对话时已经说到,“尤其是在巴黎和会这件事上,我看到了顾先生的真诚和他与你,与我一般的爱国心。”
第86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6)
翌日,巴黎的各大报纸上报道了一则轰动的采访。随后马上被翻译成中文流传于华侨区。采访是从外使馆的宴会上进行的。采访的对象是大使夫人的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秘书——周小姐。等采访闹得轰轰烈烈后,她的底细又被人一一追查。
这篇采访没有大家所预想的严谨的外交词汇,也没有四两拨千斤的太极招式。相反,这篇采访很幼稚——幼稚很直接,很真诚。把那些台底下的肮脏都说得清清楚楚。
其中有这么一段为中国人所动容。
问:北平是怎么看待这次和会谈判的结果呢?
答:我想了很久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记者先生。然而,这不是一个“北平”所能含糊过去的事。毕竟在和会上——法国,英国,美国,甚至是日本的代表都指着我们说,我们不是一个政府的国家。故而说我们在和会上没有统一的立场来处理我们本国领土的问题。
大使馆的记者们先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彼此在底下窸窸窣窣地议论着。原本在旁照看的梁秘书也吓了一跳。待他回神想上前拉下季夏却又被她扬手拒绝。
“我的国家,是一个有着悠长历史的的文明古国。我的爷爷每次讲起历史都要用一句‘国之历史上下五千年’来起调。以我的祖国存世而言的话,比你们的法国,你们的世仇德国,还有英国都要长久。更不讨论美利坚合众国这么年轻的国家了。我的祖国不是一直都统一的,因为它国土辽阔,民族,人口众多。这些你们也再清楚不过了。”
梁秘书听着她有些稚嫩的声音,却发现里面有着一股子坚定。他听着竟也静下来。
“而这竟然成为和会上拒绝把我们的领土归还的原因。这算是遵循了‘唯盼世界和平’的宗ʝʂɠ旨吗?!”
季夏说得有些激动了。其实她整个人都在发颤,她的脚不停地在颤抖,她必须扶着麦克风的杆才能借着力支撑下去。她低着头闭着眼不断调整着呼吸,待她抬头睁开眼一看,底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本为了不打扰宴会把采访安排在花园里,这会子却把宴会的人全引来了。
她看到了紧张担忧的木颜堂一直往推开人潮往前挤。她也看到了眉头深锁的顾氏夫妇站在人潮开外。她看到那些穿着侍应服眼神极为激动的大学学长们。她更看到那些光鲜艳丽的侨胞和各国使节们。她得告诉自己,接下来的话一旦出口她今后该承担什么后果。
“现在的德国遍地是饥民和流离失所的人民。德国的工业基地归了法国,鲁尔区的煤炭采矿权也割让给法国,至于德国在海外的殖民利益,那已经是英国的囊中物了。这么算下来,把我祖国的山东半岛让给日本,似乎是的鸡肋了。”
这一下,全场没有人淡定了。若非今天是White-tie party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顾及身份且有极讲究礼仪的人,季夏这会子怕是要被她讨伐的人生吞活剥了。
报纸上还有这么一段话:
答:1860年,英国和法国的将军带着士兵闯进了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圆明园,搜刮完里面的奇珍异宝后一把火就烧了皇家园林。雨果先生说,这是强盗的行为。凡尔赛宫的巴黎和会上,德国作为战败国被人鱼肉,作为胜方的协约国,受战火牵连的法国民众是有这个胜利者的权利的。但作为协约战胜国的我的祖国,在没有我们顾大使的签署条约同意的情况下把德国抢占的山东给了日本,这难道不是又一次的强盗行为吗?
问:周小姐,你是在同情战败国吗?
答:我和我满目苍痍的祖国有能力去同情谁呢?记者小姐,我们都是热切,热烈,深沉地爱着我们国家的人。我的这番话和法国的民众为了自己的国土舍生忘死地作战又有何区别呢?不过是同样保家卫国。
宴会如何收场,后事如何料理季夏已经无从得知了。采访是在顾先生的授意下由梁秘书带下她而意外结束的。木颜堂又从中途拦截梁秘书,抢过季夏。“放开她!你要把她带去哪里?”木颜堂护下她,质问梁秘书。
记者们对于这中途中断的采访多有不满,既然说到这份上,哪能轻易结束!
“三公子既然护下她了那便要护好!”梁秘书放了手,留下应付那班记者。
早上七点,季夏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实际上她只是浅眠,昨晚之后她是睡不着了。
季夏换上衣服站在门后,用英语谨慎地问,“Who are you ?”
门外的先是一愣,然后用上海话回答,“阿拉!”然后季夏听到他很不厚道地笑了。待她开门就无可厚非地见到木三公子的嬉皮笑脸。
木颜堂见她手上拿着羽毛球拍,脸上的笑容收了收,“别!别!别!给你送早餐呢!”
“是Madeleines吗?”季夏放下球拍。
“是!你昨天晚上都念叨我很多遍了,能不给你买吗?!”昨晚他送季夏回公寓后安抚她好一会,临走前再三叮嘱让他明早给她带一份Madeleines。
“你懂什么,甜食能让人心情愉悦。”季夏嘟囔一句,给他倒了杯水便进了洗漱间。一番整理后木颜堂已经安然坐在她的餐桌上吃早餐。热奶茶,Madeleines,还有一份煎蛋。而木颜堂的早餐则是煎蛋,热奶茶和吐司。早餐其实吃得很安静,屋里只有木颜堂翻阅报纸的声音。窗外的日光漫进屋内,阳台上的太阳花开得五颜六色
街上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季夏想起今天是周五,这正是孩子上学的时间。客厅的沙发上还躺着她的上学用的布包,今天早上她是有课的。
“看什么出了神呢,吃早餐呢!”木颜堂呡了一口奶茶。他看完后若无其事地收起报纸。
“麻烦你帮我拿报纸了。”那是季夏订阅的报纸。然而木颜堂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把报纸给她。“先吃早餐。”木颜堂说。
这个早上比以往都静谧。季夏所居住的公寓是没有绿树的 然而她却不知从何处听来了法国的夏日蝉鸣。
一定是她想多了。季夏如是安慰自己。
第87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7)
“颜堂哥,我这一次又闯大祸了。”季夏盯着被掩藏的报纸。详细的内容她是看不了,但头版的标题她还是看的一清二楚的。
“你从小到大也没少闯祸,怕什么?!”
对于他这种安慰,季夏不好意思接受。
“诶,辈分错了,叫叔!”
季夏对他那一脸期盼表示了白眼,没想到他这么小气。
“什么态度!信不信我回去告诉我大姐,你姨妈!”木颜堂佯装严肃威胁。只是啊,真正让她怕的是此刻的分离。
“你要回去了?”
木颜堂是为了和谈的事才来巴黎的。和会已经结束了,他的归期已经提到了行程。偏偏在此刻季夏又闹出了这些事。木颜堂知她心慌。从小到大,她一心慌不安就会绞手指,好些小动作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然而周云卿总能清楚,闲聊时他才能像信手拈来般叙述给他听。
“对了,刚刚拿报纸夹了一封电报,看样子似乎从南洋来的。”
“你是要回去了吗?”季夏忽略接过他的电报,看也不看,又问了一句。
“小小……”他柔声哄她。
“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的,她昨晚的表现并不是小孩子任性,而她现在也不是耍小孩子脾性。她是真的害怕。害怕自己被过度保护,被隐瞒事实。
“你说,顾先生跟你和周学长一样,有一颗爱国的心。我也是经历过和会准备的人。顾先生在和会上和代表们唇枪舌剑,顾夫人走记者路线。还有你和陆先生,这几个月以来,我们谁都不轻松。可即便这样,我们还是没能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那段时间,季夏陪着顾夫人出席各大政商晚宴和法国名媛社交圈。她是为了和会奔走。和会的结果虽然未能如愿,但挣得了这些人的同情分。可也只能是这样了。
“你和周学长在论南北,可我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南北的事,而是整个国民的事。政党有分南北,利益也有分南北。我的父亲为了对徳断交的事葬送周家在南北的政治前途,南方又为了筹备政府而向我父亲提出筹款的要求。这算什么?”
周季夏选择留学法国的理由从来都没有说过。司徒瑛曾经试探过问她,是否因为何威廉的缘故。季夏回应得很直接,说,并没有。司徒瑛又问,那是因为秦少庄?季夏倒是沉默了。沉默并不是承认,只能说他有一部分原因。这里是他留学的地方,季夏想着既然现在不能与他一起,但在他待过的地方,也能假装他们在一起。
“我留学法国,是因为哥哥说过这场战已经见头了。法国是胜家无疑。司徒问我要不要去顾夫人身边时正是大家挑选欧战谈判代表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能力是否堪当,我也不知道顾氏夫妇是否能成为谈判代表。但我总想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做的这些,是因为在爷爷的日记本上写着奶奶一直心念着收复山东!我想,我也该做点什么!”季夏一直记得她的那位出身山东的奶奶,所以他们一家才对那半个家乡有这么大的执念。
木颜堂听得一愣一愣。他从来不知道周家走山东那一步是还有这么一番含义。但也从来都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孤注一掷地走一步。
“小小,我并不认为你有闯祸。”木颜堂回应她。“你昨晚所作所为是值得钦佩的,连我自己都没有这个勇气说出那番话。”他自豪地笑着说,那倒是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安全而已。”木颜堂长叹一声,“所以,我月中回国的计划只能推后,我得看着你,陪着你。”
大使晚宴的事件持续发酵。一是和会的一些条款本身就有争议,再加上季夏的那篇采访,除了法国的报纸在议论这件事外,各国的媒体也都纷纷转载报道。季夏的公寓也从原本的小鸟光顾到了各方伏击。记者们准备随时逮她再做一个访问,华侨和留学生们则想与她见面,说上一番热血沸腾的大义。当然,当中是否藏着歹心思的她也不清楚,这些都是木颜堂告诉她的。
晚宴后季夏就没有出过家门。木颜堂每天带着三餐给她,学校那边也由周螽斯帮她请假,再由他把课堂笔记带给季夏。本来最担心顾夫人那边会被辞退,但顾先生派梁秘书带话说,等这事平息后就ʝʂɠ到大使馆上班,当梁秘书色副手。季夏当时听得愣头愣脑,这算是——升职了?!所以,为了让事件尽快平息,她被迫“软禁”。也许上天垂怜她,觉得软禁期间也不好让她无聊故而派了客人们来给她“解闷”
第一位是傅樾桐,于她生日当天到访。一早开门时季夏以为是木颜堂,没成想是傅樾桐。他就带着一束玫瑰花,不见一件行李,见面后倒是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季夏愕然地接过他的玫瑰花。应该是没有他印象中的惊喜和开心的表情,“所以,你是不想见到我?”傅樾桐这么一问又显出了尴尬先生的原形。
“……谢谢。”季夏回他。
“所以,你打算说完谢谢就关门让我走?”
她看了看自己的动作,大门开一半,恰好容她一人身挡着了进口,而她又恰好右手握着身后的门把,再加上她一直没有开口邀请,确实像是不欢迎他。
“不好意思,六少。我一时太惊喜了,忘了邀请你。欢迎!进来吧!”
傅樾桐不好拆穿她只有惊没有喜,可现下也确实是尴尬了。进屋后季夏把花随意插在客厅的花瓶上,问他,“我这只有伯爵红茶和太平猴魁,你要喝什么?”
傅樾桐环顾一圈这单身小公寓后回了她,“白开水。”
他当时站在阳台的玻璃门前,背着晨光。他那身深灰色呢大衣衬得他有些阴沉,即便他身后便是这夏天最后的晨光。
季夏假意看了他身后的时钟,说到,“待会有人敲门就帮我开门吧,是位送早餐的。”
“哦,是木三公子?”
如是,他们一个是洞悉一切,一个是默不解释。这个季夏的最后一天,她的诞日,她总疑心着是不太平的一天。
第88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8)
季夏生日当天是在家里跟傅樾桐、珊珊来迟的木颜堂以及秦少庄一起过的。给她送早餐的也不是木颜堂,而是周螽斯。
傅樾桐给周螽斯开门时,他们两人的表情也是十分的有趣。傅樾桐以季夏给他开门的动作拦下了周螽斯,挑着眉一脸警戒又打探的表情看着他。而周螽斯则先是愕然,接着看了看季夏的公寓号码,再三确认自己没走错门后也挑着眉看着傅樾桐,但他多了一份担忧。
“周小姐!”周螽斯在门外高呼一声。
“她在里面。”傅樾桐还是他那副清冷样,低声回他。又见他提着早餐来,多问一句,“三公子呢?”
“你是谁?”两人一同问道。
“他是我父亲的助手,傅樾桐先生。六少,那位是我的大学学长,周螽斯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