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他昨天说来法国找前未婚妻了?”季夏没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吃醋了。但这么明显的事她也好像没必要问。
“他找的前未婚妻不是你。”秦少庄平地扔了一颗雷。
事情从秦少庄革职回奉天说起。傅樾桐因为此事与傅王爷闹翻,再加上张员当初复辟皇室的事,傅樾桐是跟家里断绝关系。后来他便带着孟婉君去了香港,当时两人确实是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两人还私定终身,订了婚。
“在香港?”那段时间她就在香港,却还没听周云卿说起这消息。
“对,香港。”
“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就有些让人唏嘘。张员倒台后,傅家因参与复辟之事而遭到清算。傅王爷一时觉得复辟无望便忧郁病死,傅家式微,福晋也带着一些家眷回了东北。傅樾桐因此处于风口浪尖上,再加上孟婉君的梨园出身,傅樾桐遭受不少白眼。于是她便离开傅樾桐回了北平。
“她是怕连累了傅樾桐。”季夏自顾自语。
“她是想,一位有家世的小姐或许能挽回傅家多少颜面。”至此,季夏惊起而坐。可算明白他和傅樾桐因何缘由而别扭了。
故事的上半截由秦少庄说起,可下半截的故事是在周家这边。
“我是在离港的轮船上与六少打照面的。可若细究起来,我应该在律师楼的时候见过他。”
“律师楼?”
当时她和周伯邑处理完事情,离开律师办公室的时候他们见过一面。“昨天问起傅六少,他才说起那天原本他和孟婉君约了律师签纸结为夫妻。”
傅樾桐是想用契约的形式来表明他对孟婉君的爱。只是造化弄人。离开律师楼的时候,她依稀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只是那轮廓有些失魂落魄没认出是傅樾桐。后来就是傅樾桐在船上与周家父女相遇,傅樾桐提出跟周伯邑去南洋。
秦少庄很难去界定傅樾桐是抱着一个怎样的心态去南洋学经商,毕竟他在北平是燕京大学的老师。他从一个前清贝勒到一个燕京大学教书匠,如今再是经商。士农工商,傅樾桐的骨子里还是古人传统的那一套——学而优则仕。然则傅家巨变,傅樾桐也不能再只押仕途了。
“对了,你去律师楼做什么?”
“我父亲办理资产赠予给我。你知道的,北平的生意,我给你的嫁妆。”季夏本想她会别扭也会脸红说起这事,事实却并非如此。
离港一周前周季夏跟周伯邑做了一个约定——周伯邑把北平的生意转赠给周季夏,她便听从周伯邑的安排出国。季夏要北平的生意,是因为西药一事后周家只留下南洋药店和北平的仓库,运输和其它百货生意已经收拾了。季夏要下北平的生意,实际是想留着北平的仓库,毕竟秦少庄的“礼物”放在那里。
周季夏很认同她干妈说的一点,只要她父亲不点头,那么她和秦少庄就是白折腾。在她认清楚这一点后,她马上把这北平仓库的地契作为她的嫁妆给秦少庄,毕竟那些“礼物”是他的聘礼。是以秦少庄在何威廉和司徒瑛的婚礼以她未婚夫自居。
“放心,就是你没有嫁妆我也愿意娶你。”季夏被他困在怀里,他那些霸道的小心思又出来了。
“呵,可若不是明媒正娶我就不嫁。”
第91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11)
7月的最后一周是季夏的考试周。周螽斯把消息带给季夏时,他和秦少庄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周螽斯一开始十分不习惯,毕竟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秦帅当门童开门,后来也无所谓能否消受了。秦少庄是把季夏的公寓当做是办公点了,周螽斯有好几次跟周洋打了照面,后来各自介绍也认识下来了。
大约周螽斯以前对季夏有误解了,以为她是位严肃而又淑女的大家闺秀。自从她的公寓多了秦少庄后,他总能看到她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甚至有时见到秦少庄拿着鞋子在后面追着季夏,帮她穿鞋子。偶然间要是他来得早还会遇到提着早餐回公寓的秦少庄。
这会恰巧遇到他开门送周洋,他们仨就在门口打了照面。
“哟,螽斯兄好几日没见着了。”周洋跟周螽斯冲着本宗的情谊,甚是熟络。季夏和秦少庄偶然还听他俩说起相约吃饭。
“这不给周小姐整理笔记嘛,要考试了。”他冲周洋摆了摆手上的笔记本。“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出席考试?”
“嘿,傻话!”周洋冲他一笑,回头看秦少庄一眼似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对他俩说,“我先走了。”
秦少庄送周洋出门又迎了周螽斯进屋。若说是以前周螽斯对这位奉系少主有什么误解的话那就是——高不可攀。可处了下来后倒是不见丝毫架子。就像此刻,他担起了男主人的身份,给他倒了杯水。
“辛苦你跑这一趟给小小送笔记来了。”他顺手给自己泡了杯伯爵红茶。
在周螽斯看来,周季夏始终是位贴心又讲究的大小姐。她的小公寓里常备了三种茶叶,一是伯爵红茶,那是木颜堂爱喝的;二是花茶,这又分了玫瑰花,茉莉花和洛神花几类,那是为她的小姐朋友们准备的;三是太平猴魁。她搭配的茶具从描金广瓷西式茶杯到吉州窑的天目盖碗,可能最随便的是玻璃杯了,但也是她从南洋一整套带过来的。
“我以为你爱喝太平猴魁。”
秦少庄对于他的“以为”很是有兴趣。“怎么这么认为,有什么依据吗?”
“周小姐不待客的时候喝的就是太平猴魁。”
秦少庄唇角藏笑。喝上一口伯爵红茶做掩饰,回他,“太平猴魁恰巧喝完了。你也喜好?”
“不,我就喝温水。”
公寓还是原本的公寓,但对于来访的客人而言似乎又多了局促。餐桌上放着一碗白粥和一小碟拌菜,已不见热气了。周洋问,“周小姐呢?”
“还在休息。昨天复习得有些晚,就没叫醒她。”
“哦,这样……”
秦少庄见他这番语气,顺着话语问了下去,“周先生有事不怕直说,若是能帮得上忙的话。”
“能借步到书房聊不?”书房。秦少庄微微皱眉,可也应下。
周螽斯要聊的其实是周季夏的出入问题。自打大使晚宴后她就没出门,外面的风声也确实因她的低调而慢慢平息。可她毕竟是学生,有学习要顾及,再者她还在顾先生那里担着职,目前的事宜都有梁秘书兼着,可也不宜拖得太久。
“周先生考虑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秦少庄回他。“小小的问题,我早些时间已经让我的副官去找我的老师解释过了。老人家已经同意出面解决问题,所以你刚刚说的考试,小小是能出席的。”
“老师?”
“这不是投降,不过是休战的二十年。”秦少庄说出这话时,周螽斯马上反应过来那可是一位被法国人奉若神明的将军所言。
“可那位是和会的坐上客,周小姐说了些过激的话……”
“老师倒是欣赏她那句‘我们都是热切,热烈,深沉地爱着我们国家的人。我的这番话和法国的民众为了自己的国土舍生忘死地作战又有何区别呢?不过是同样保家卫国’。”该是佩服她的勇气还是数落她的无知呢?秦少庄对于她这一番行为竟然说不上半句好坏只有莫名心疼。
周螽斯后来跟秦少庄又聊开了,等他离开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快九点了。两人出来就看见季夏在吃着早餐,左手边放着秦少庄刚刚用过的茶杯。也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开心到哼着小曲了。
“早餐凉了有热过再吃吗?”秦少庄挑眉看着她问。
季夏点头,喝了一口热茶润喉后回他,“你小锅里暖着的小笼包我已经吃光了,然后再用它热粥。”
“周小姐,那茶是秦帅刚刚喝过的。”周螽斯好意提醒。
“知道的,学长。反正他也不会介意。”
这么一来便是两人都不介意了。周螽斯交代了她考试的事后也便不作多留,手上拿着一个信封离开。
“醒来也不说一声。”秦少庄见外人走后便开始说她了。
“你不是在书房嘛,所以不打扰你们商讨啊。”
周季夏和秦少庄对于书房的使用是有规定的。考虑到秦少庄要处理公事,所以季夏一般会把书房让给他。可若是下午一点后没有公事会客,书房就是季夏在做复习使用。两人都明确一点,对方在使用书房时未得允许不得进内,也不可以随意翻除书籍外的其他私人物品。
“再者,为一句‘我醒了’打断你们的对话也不好。”季夏的解释听上去合情合理,任何一个人听了都该夸她懂事,识大体,可季夏看着秦少庄那张阴沉的脸就想不明白,他这是生气了?ʝʂɠ
“你先慢慢吃,待会我跟你一起去见一个人。”
“谁?”
“我的老师。”
秦少庄在巴黎读大学这事她是知道的,秦少庄要她见识他过往的社交圈至于季夏而言该被认可为尊重她,然则一下子就拔高到了他的老师这么一个崇高位置就有点出乎意料。她以为会是他的同学或朋友,毕竟对于秦少庄而言“师父”是高于“父亲”的。因而周季夏也顿时觉得肾上素飙升。
如同所有的女性一样,在重要的约会前都是先败给了一套“合适的衣服。”不管是何二太太,李太太还是三少奶奶和顾夫人,她们都用行动告诉周季夏,聪明的女人挑衣服的重点从不是“漂亮”,而是“合适”。然这往往都要求你是一位对身材进行管理的人。
“我的每件衣服都是有故事的。”三少奶奶曾指着她的衣柜告诉季夏。哪一件是她大学新生入学的入学服,她当时穿这件衣服拍了一张校报的头版图片,标题是——首位自驾车进校的女学生。然后,哪一件是她初见何三少时的衣服。“我看着它们我就想起过往的故事。我的记忆是如此鲜活,又怎能让一组三围数来破坏这件宝贝。哪天我穿不了,我还是那些记忆里的我?”三少奶奶如是说。
于是,在挑一套适于与秦少庄以及他的老师约会的衣服上,季夏拿捏不住了。她知道秦少庄是位什么人物,可她对秦少庄的老师一无所知。
“我该穿这这一件七分袖的靛蓝色小洋裙呢,还是穿那一件绯色的套裙?”
“永远穿你问的“这一件”,“那一件”是你的备选,不是首选。”秦少庄说。
季夏像是被人推开了一扇窗,拿着她的靛蓝色小洋裙回房换。
第92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12)
季夏是在错愕和紧张中结束了她与秦少庄老师的初次见面。她不安的来源并非他老师的位高权重也不是担心对她之前的媒体报道存在误解,她不安是因为他有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
因为时间局限的原因,1919年的周季夏无法预计二十年后的事。所以对于他的那句“这不是投降,而是休战的二十年。”只能当作是作为军事家的观察。是的,军事家,而不是野心家。
那位老师如今休养在一个的庄园里。说来奇怪,庄园的佣人大多说着带着口音的法语,连季夏都听出,他们当中有些人在说德语。这些人当中还有好些是青年人和老年人。秦少庄说,那些人是为了温饱才来的。
是啊,脸黄肌瘦的他们似乎顾不上谈及国家大义了。在签署协议的那一刻,他们都成了“遗民”,被故国抛弃,新都排挤。手无缚鸡的遗民连谈及“国家”都尴尬,何况在国家大义民族仇恨面前,他们还有最基础的作为普通人要解决的生存问题——温饱。
那位老师说,“小姑娘,我认同你的勇敢和仁义。可是,作为经历战争的当事人而言更明白一点,时局。”季夏想了好一段时间才用“时局”二字概括他的话语,解释给秦少庄听。此时已经是在他们回城的路上了。
“和老师聊了什么呢,你俩单独在花园的时候?”秦少庄问。
季夏故作深思地逗他,说“我们在探讨蝶茧。”
“嗯?”秦少庄挑眉,“跟一位军人?”
“瞧不起么?我之前还跟一位军人玩‘赌书消得泼茶香’呢!”
那位老师说,战争本身就不能谈“义”与“非义”,战争只会带来“生”与“死”。交战双方的生死,参战国家的生死。我们在动荡的时代,只能根据这个时代的情况来解决。不幸的是我们因为这个时代矛盾过于尖锐和因素局限,被迫选择战争。
“老师说,历史上发生过许许多多的战争,有的因国内资源不足而对外发动战争殖民;有的因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矛盾激烈而发生内战;有的则是复杂的制度原因。这些,都是局。说到底,是‘利益’的局。在对应的时代里,因触发利益的局而导致的战争。”
所以,一方因利益而进攻,一方因利益而防守。各自有各自正当的理由,双方不能无视,可双方也无法接受。
“毛毛虫要破茧才能成蝶。然而,不是所有的毛毛虫都能破茧,也不是每个毛毛虫都有茧蛹。老师说,战争他能负责,可让遗民,让战后秩序重建,让一个国家重新破茧成蝶的问题,他无法负责。这个‘时局’,解决不了。”季夏把这一段说给秦少庄听时,他默不作声。
沉默是可怕的,它总能引起好奇人的猜测,而这恰是季夏所担心的。老师说,“小姑娘,你们东方的国家经历着巨变,时与局亦是。”他又说,“你和少庄,不是一类人。”季夏害怕秦少庄的默不作声,那似乎在认同了他老师的预言。
回城时已是晚饭时间,秦少庄建议在外面就餐,季夏欣然应承,到底是在外忙碌了一天。用餐的餐馆该是秦少庄的老地方了,西图澜娅餐厅的经理见了他便热情地打招呼,用法文说了一句,“ça fait longtemps qu'on ne s'est pas vus(好久不见)!”
秦少庄主导了这一顿晚餐。从坐哪里,吃什么和什么时候上菜,这些都按他的规矩来。对于长期作陪出席宴会的人来说,季夏是没有意见,她也不会在这些琐事上与秦少庄计较。唯一让季夏觉得这顿晚餐索然无味的是那位上菜的女侍应说了一句,“新女伴很漂亮。”
秦少庄笑着回她,“Merci。”
季夏是新女伴,那旧女伴是谁?尚晴?尚晴应该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季夏知道,与情人计较过往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行为。在彼此缺席的过往里,有人陪他走过了春夏,而季夏是要陪他走秋冬的人。
“饭菜不合口吗?”秦少庄见她久久看着自己,手里握着餐具却不见下手。“你喜欢吃什么?”
“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季夏放下手中的刀叉,说着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而秦少庄则以为她在为菜肴生闷气。
“好吧,那你不喜欢什么?”
“我不喜欢尚晴。”
大约季夏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借讨厌一个女人来表白秦少庄,是她狭隘了。为什么要表明对尚晴的不喜来说明她喜欢秦少庄呢?不仅仅是一个季夏,这世上有许许多多个这样的“季夏”。讨厌情敌,就意味着我爱你了?
“亲爱的,”秦少庄因她这莫名接来的一句“我不喜欢尚晴”而逗乐,心里暖了。“我恰好跟你相反,我只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握着季夏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眸,“我只喜欢眼前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