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出身的岭南五邑地区是出了名的多“金山伯”,换句话说就是乡人多出国谋生。周伯邑是在南洋做医药,贸易和运输生意,与何家相似。但何家安在美国,伸手欧洲,走得是欧美路线,而周家走的是南洋路线。乡人若是出国这里头的门道是有许多讲究的——去那个国家,怎么去,什么名头,过海关对什么口供,这里是有规矩的。但关键是去了金山还要就讲一个“生养死葬”。
周伯邑在南洋华侨里面挣了个理事的位置,这里头最能说得上的便是这“运骸”的安排。周老爷子在世时曾多次写信与周伯邑,让他有能力了便安排着那些去了的乡人落叶归根。周伯邑花了一段时间才整理出花名册,把在南洋的乡人们摸了底。然后又把去了的乡人骸骨请到了一起,找了南无先生为他们做了法事再送回故里。
周伯邑在南洋生活了十余年,一共就做了三场大的运骸安排,他们大多都是客死异乡又无力安排后事送回故里安葬。可若是乡人已经在南洋娶妻生子或不想送回故里,凡登记在册的乡人家属可在华侨行会里领取一笔抚恤金,用作安葬。
说了这么些规矩是想说明,“死葬”在这些在外谋生的乡人们看来是尤为重要。而在法国运骸安排上,周云卿和周季夏爆发了第二冲突。
十月,季夏擅自把运骸的消息刊登在香港和五邑地区的报纸上,原本该低调的行事此刻变得再高调不过了。当周云卿拿着报纸跑到季夏的公寓问个究竟时,是早上七点的事。
季夏本意是想让骸主家属前来认领骸骨并且让他们好做安排。此次骸主散落法国,也不知道周螽斯他是怎样知道周家运骸一事。但周螽斯偏偏只知道部分骸主的消息,有些则连名字都不晓得。季夏本着善意把周家的船号,行程和抵达路线都刊登在报纸上,却是处事不周。
周云卿说,周家这次运输的不仅仅是骸骨还有其他货物,这般高调让其他托运人心里有芥蒂。再者,逝者安息,这般闹腾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若非事前了解清楚骸主的出身就不该应承接下,这般折腾胡闹运回去,若是没人来领呢!”周云卿被气得不轻。“你前几日还嚷嚷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你看看你的处事,哪点是大人的模样?”
“你不必在这点上揪着我,你指出我的错处我承认。”季夏不做辩解,错了就是错了。“但你没必要把我的考虑不周和我是否是大人联系在一起。”季夏直接反驳他,“老马还有失蹄的一天,智者还有算漏一卦的时候,哥哥又可曾算无遗策了?!”
“周季夏!”周云卿被气得从沙发上跳起来,“父亲既然回了电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此事该由我安排又或者你可以咨询一下我的意见。”
这也是一番令她伤心的话。是的,每个人都要求她问问他们的意见,是她不能处理和胡来吗?
不可否认,结果确实是她处理不来。退婚一事虽是秦少庄发了声明,可季夏从未正面说明情况以至清誉有损。私奔天津若非周云卿在济南拦截此事又是一桩周家笑话。至于大使晚宴事件又是惹出麻烦。可谁都不能否认她所作所为是在打破局面。凭她一己之力处理不了,但也集结了好些群策群力的有志之士一起解决。
但在运骸这事上,她确实是错了。
周云卿走后公寓又迎来第二位客人,孟婉君。她身着一件绯色旗袍披着一条白色围巾,恍惚间,季夏似乎看到自己。绯色旗袍,白色围巾,那都是她在北平的着装。
“我原以为周小姐是知道我在戏班里才不来看戏。”孟婉君见她愣然看着自己说道。她说话总是带着一股子念白的味道,可偏偏季夏是很受落的。
孟婉君的话解开了她疑惑——秦少庄确实把她混入粤剧团带到巴黎。
孟婉君与秦少庄。季夏理解不了他们之间关联,但想起了傅樾桐那晚在酒馆问的,“少庄有跟你提起她吗?”所以,傅樾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孟婉君被招呼进屋后趁着季夏泡茶的空隙看了公寓一圈。莫名地,季夏觉得以前那位婉约的孟婉君变了,她像一枝带刺的花。
孟婉君品了一口茉莉花茶后笑着说,“还是觉着太平猴魁好喝。”
这一刻,季夏明白了孟婉君那满身刺因而来。也明白了傅樾桐那句,“我是为了婉君而来的,可我也是因为婉君而走。”她浑身发麻,脑子里想起在十三巷撞破了何威廉与花魁的事。她忍着心底那像绵里藏针的酸楚,问她,“孟小姐,有话不妨直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里只有你我。”
孟婉君笑称她是位聪明人。孟婉君说明来意,想让季夏安排他们粤剧团随周家的船回国。按理他们随团跟秦少庄到访法国应该也要随秦少庄回去的,但孟婉君说秦少庄走不了。
“走不了是什么意思?”季夏问。
“原是周小姐还不知道。”这么一句话倒显得秦少庄与季夏生疏了许多。“周小姐的哥哥从国内赶至法国又加上何家少爷,周小姐以为你们何周两家会这么容易放秦帅走?”她婉叹一声,“若非出访法国前梨园接了戏要赶回去,我倒也想留在法国。”
一“也”字足以让季夏明白是谁。她强忍着心里的委屈说道,“周家这一趟是货船,我安排你们戏班跟船怕会委屈……”
“委屈?”孟婉君差点把这次唱出讽刺的调。“周小姐,自古戏子谈何尊荣?不过都是一群心比天高之人。”又羡慕地说道,“周小姐怕是此生都不会明白,倒也不希望小姐明白。”
一个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之云雀,一个是被人敛去惊慌小心呵护的金丝雀,谁曾理解谁?
“小姐安排不过来吗?”
“谁让你来找我的,秦少庄?”季夏这一股子的气还是忍不住。她看着孟婉君那张低眉顺眼的鹅蛋脸,不说那些那眼睛考量的男人了,就是她自己此刻见了孟婉君也是那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不是秦帅。”她呡了呡茶,“是六爷。”
她与她的羁绊可不是一般的深。季夏送她离开公寓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跟六爷走?”
孟婉君脸上闪过掩藏着ʝʂɠ情绪,她客气说,“周小姐,这问题让我认为我们这一个小时的谈话是白过了。”婉约的孟婉君还是说了讥讽的话,“我不是说了吗,如果不是赶着回去,我也想留在法国,陪陪别人。”
“啪”一声大门关紧。她抱着浑身发冷的自己走去阳台关门,“这一秋的巴黎真是冷。”
第98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18)
十九年人生以来,季夏一直活在“合宜”二字中。合符身份,合适衣着,合守礼仪,合宜场合。她最为众所周知的出格莫不是退婚一事。可还有一件最不为所知的出格事——朝秦少庄开了一枪。
10月4日,周家的货船驶离巴黎最大港口,连带捎走了粤剧团和孟婉君。秦少庄没去送她,周季夏也没有去港口检查。是周云卿把的关,何威廉看的秦少庄。
秦少庄去大使馆接季夏下班时已是下午六点后,梁秘书与她一同离开大使馆,在此之前秦少庄与来接顾大使的顾夫人打了照面。闲聊两句时说起这位梁秘书,话里间提醒他要多陪陪季夏。
“周小姐毕竟是可人儿,秦帅与之是璧人一对。不过巴黎可是位多情郎君。”
梁秘书率先看到秦少庄,季夏则跟在他身后眼睛一直在她的本子上。事实上,他们刚刚结束了一个工作会议。
“Ms. Chow,下了班就是私人时间了。”季夏一抬头就看到了秦少庄自然明白梁秘书这话,把本子收回包里。
梁秘书与秦少庄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对季夏说,“Ms. Chow,周末愉快。”
季夏慢了好几拍才想起今天是周五,应他,“周末愉快,梁秘书。”直至梁秘书离开她也没有跟秦少庄说一句话。
秦少庄的车就停在大使馆外,司机还是周洋。周洋热切跟她打招呼却被她冷冷回应,秦少庄的脸色也是不对。可就周洋所知两人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也不至于刚见面就吵架吧?
秦少庄本是想带她去吃饭。季夏说,“石头哥,我想回家。如果你们有事忙就在前面路口放下我吧。”早在三年前她便领教过,周洋出身军人,讲究的是服从命令。
大家都清楚能给他下命令的人不会是周季夏。季夏等的不过是秦少庄的那句“回公寓。”下车时季夏还支走周洋,“石头哥,周学长上次说有一本参考书要借我,可我最近忙得很,把这事耽搁了半个月有多,你能帮我走一趟吗?”
“螽斯兄?”周洋为难地看了眼秦少庄。
“书名是叫什么?”秦少庄问。
“La vie est ailleurs。”
事实上,周螽斯已经毕业回国了。上次他到季夏公寓时是想作告别的,后来事务繁多季夏也久不见他便不得知他回国消息。可秦少庄是知道的,只是她没问他不说。他让周洋把书名记下来无非是让周洋找一本应付过去。
有些事是不能应付的,就如同有些人不能应付一样。季夏回了公寓第一件事就是从房间里掏出秦少庄的左轮手枪,在他还没能反应时便已朝他拉开保险。
季夏忍了三天依旧不能平复孟婉君给她带来的冲击。耶稣的信徒们都常宽慰别人“耶稣三天便复活。”也就是说天大的事三天后也就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季夏没头没尾地举着枪对着秦少庄说。“秦少庄,你不解释一下吗?”
情绪化的人在应激后思维就会变得混乱。季夏这般无来由的举措让秦少庄有些心惊。他不是怕季夏开枪,而是对她无来由举措的触发点无从所知。
“小小,把枪放下,我们聊聊。”秦少庄的语句里没有意思惊慌,他就像看着胡闹的小孩一样看着她。
聊什么?聊他为什么要带孟婉君到巴黎?为什么找上孟婉君?他爱的是谁,或者更为直接问他爱的是不是周季夏?
周云卿早就说过秦少庄并非良人。从前她可以反驳说秦少庄是爱自己的,可如今呢?她没有把握。这些天来她在想如何跟秦少庄说出“缘断”二字。这其实不难的,当初在平镇渡口见到司徒瑛,在十三巷见到花魁和何威廉,她说断就断。但在秦少庄这里却犹豫了,她把秦少庄和何威廉作比较,为自己的犹豫找借口。
何威廉是有未婚妻的,秦少庄没有。可与秦少庄千丝万缕的女人比何威廉多得去了,她从前在意秦喻,如今还多了一个孟婉君。她喜欢何威廉六年,秦少庄与她在一次不过三年。何威廉与她共赴患难秦少庄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了她……
季夏越想越认为自己糟糕。她太糟糕了竟然拿这两个男人做对比。这样的对比毫无意义,因为她放不下就不是放不下,嫉妒就是嫉妒,不喜欢他三心二意就是不喜欢。
她是想朝秦少庄开枪的,于扣动扳机那一刻枪口又改向公寓大门。“小小。”秦少庄上去拿回他的枪,抱着她安慰说,“没事了,没事了。”
“我错了,我错了……”季夏哭着说,“我错了……”不断重复和呢喃着这句话,她近乎忏悔。她不是忏悔朝他开枪,而是“我不该爱你……你……不该……”
她哭得断断续续,他也分不清是到底“我不该爱你”还是“你不该爱我”,但不管是哪一个他们都做不到。秦少庄紧紧地箍住她的腰,挣扎不来的季夏脱了他的外套隔着薄薄衬衫朝他肩膀狠狠地咬上一口,直至流了血,留了印。然后他们互相撕咬,有怨恨,有爱怜,也有了情欲。
周云卿离开公寓那天是带着季夏转让的20%股份书,换她和秦少庄在一起。“哥,你担心周家落入秦少庄手上,我把爷爷留给我的20%股份给你。”如此一来,周季夏除了作为嫁妆才有的20%股份,手上无一可动用的股份了,而周云卿则成为与周伯邑持股平等的股东。
如果孟婉君先于周云卿说出一切她还会不会把股份让给周云卿?季夏后来担心,如果秦少庄知道她没了周家股份还会不会爱她?
【少庄,你说过你站的从来不是南或北,也不是一个东北而是一个完整的中国,我信你的。比你爱我这件事还要肯定。因为对比于等闲变却的故人心,千秋万载的山河更值得信赖。我也是这么想的。相比日薄西山的直皖和尚无军队的南方,我更比较信你。我早该明白的,时局里,我爱的那个秦少庄恰好是一个奉系少帅……所以,别问我为什么不跟你回国了。】
第99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19)
1921年7月,季夏与元承文度过了她的二十岁生日。元承文对季夏说,“我来了你就别想着秦少庄的礼物了。”他说,“忙着打战呢。”
她一直摸不透元承文,对于他远道而来也肯定不会认为是来替她过生日。她说,“我的日子是按生日来计算的,过了生日才算过完一年。然后又是下个生日,下一年。”
元承文笑她说,“这样的女人啊,没前途。这世上有人按自己读多少书算日子,也有按走多少路来算,还有的实际些,按赚多少钱算的。你这算什么,期待着过完生日提醒自己老一岁?”
季夏倒指着她码在客厅角落里的礼物,说,“那是我今年收到的礼物。五年前,我还能收到爷爷送的礼物,十五年前,我还能收到我母亲送的礼物。二少,我不是期待着大一岁,我是怕自己没有礼物收了。”
元承文笑她矫情,可他笑完又说,“真有趣,我这些年是按忌日来算的。”
元承文和她就坐在公寓的阳台的上喝着酒吹着风聊着这些俗事。这两年季夏的公寓只只备着酒,所幸元承文也是喝酒。他问季夏周云卿送了什么礼物,周季夏则告诉他已经有两年没有与周云卿联系。
“我哥呀,估计还恼着我。”
“嗯,是该。”元承文点头说,“秦家的军火运回去了,能不怪你?”元承文喝完高脚杯里红酒后直接拿走了一瓶喝,这就有些尴尬了。“不过也不怪你,你是想送走情敌。”
季夏酒杯里红酒也喝完了,她进屋又开了一瓶。红酒还是要醒一下才能喝的,踉跄喝起来只会糟蹋。元承文拿着整瓶红酒跟着进厨房,手肘戳戳季夏让她先喝上两口。
“我等等。”季夏拒接。
两年前季夏去信跟元承文说起孟婉君的事时,他的回信充满高兴。他说,【你和阿桐之间终于少了个人了!】
“你为什么对孟小姐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季夏想不明白,趁着他三分醉意便问他。
“你以为当初是谁把李先生介绍给阿桐的?”
如果说孟婉君是李先生的人那她就更想不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帮秦少庄呢,如果她是李先生的人?”
元承文说,“你倒是可以去东北ʝʂɠ问问孟婉君。”
1920年直皖大战,秦家联合直系吴将军与皖系开打,元啸所代表的皖系战败。同年11月,他本人于退守中去世。季夏是从顾先生的文件中得知此事,想起元承文时她便觉得心里难过。
她欠了他两个人情,是时候偿还了。
1920年12月,季夏去信给李太太,请求她安排元承文到法国。如果说1916年他们相遇时,元承文是这乱世中唯一翱翔的鹰,那么在1917年他只身南下便是自困牢笼。在对德问题上,周家不是唯一一个弃子,还有元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