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你说办法吧。”
尚桓过世的消息是元承文最早通知她们的,季夏看来,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威廉和周云卿若是收到消息了便会马上通知她们的,因为季夏和秦喻势必是要到奉天奔丧,他们不会把季夏和秦喻至于险境不顾。换句话来说,元承文的情报比他们俩要广,至少奉天二把手过世的消息能到他手上,至少得说明他还有人。
“走水路,趁Charles夫人还在平镇。”
是的,她是被干妈押回平镇的。三少奶奶改嫁Charles先生后就是Charles夫人了,自然与何园没了关系。但Charles夫人毕竟是与季夏的小姨有感情的,送完二太太这一程后,她在平镇的巴黎酒店住下一段时间了。
下旬,英国的太平号游轮正式下水。Charles先生代表太平号的最大出资银行出席它的首次航行。从香港出发,沿途经广州到上海再到天津终点是在旅顺。而Charles夫人还在平镇是打算去广州汇合Charles先生坐船北上。
“太平号的初航以英国公使和显贵为主,旅客掺杂英,法,日,美。各方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能好脱身。”
“可坐游轮去旅顺……”秦喻不得不说元承文的安排是颇为安全,可既然是游轮,必定会沿线停站,这么一来时间便又耽误了。
“只要到了天津就好说。”元承文自信说到。
第104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1)
1922年至于奉天来说是悲凉的。这一年,秦家的二夫人走了,奉天的智囊尚桓也走了。1922年,奉天的战败让奉系的军心动摇。秦镐已经年高,尚桓已经走了,而秦少庄在直奉交战中的表现……似乎还足以挑起重担。
1922年,奉天的经济陷入困境。军资的消耗使得奉天银行窘困,青年劳动力大部分在军队里使得生产力下降,遑论那些战死沙场的。经济环境的下降直接影响了社会的治安,季夏初到奉天看到这一幕时,心里竟平静下来了。
——奉天一时半会是不能出关打战了。
半年后
季夏从奉天公署回到家的时候,元承文刚好带着狗散步回来。此时已是隆冬,街上的雪刚刚扫过,天有些灰沉,光秃秃的树杈接着灯光在里面上留下剪影,白雪,黑影,昏黄的灯光映衬,恰似一幅水墨画。
狗从远处看到了季夏站在家门外便挣开绳子直奔过来,然后绕着季夏摇着尾巴转。元承文倒是不急,慢慢走回来。
“阿三没见你两天,挺想你的。”元承文说。
“看得出来。”季夏俯下身子去抱它。阿三是一只西施犬,秦少庄送给她的22岁生日礼物。它六个月大,季夏养了它将近五个月。
可是,跟它最亲的人不是季夏,而是元承文。这一点,元承文知道。季夏每次看阿三都只看它的眼睛,季夏在想什么她的眼神透露得很彻底。
“先进去吧,你这个月不是加班就是出差,周先生也是十分挂念的。”季夏点了点头。
周伯邑说了回来给季夏过生日,他就真的赶回来并且到奉天。那时候季夏生了一场病,周伯邑和元承文一直陪在她身边照顾着她,周伯邑说,他也不走了,就陪着季夏。
季夏知道,南洋的生意他已经交代给傅樾桐和周云卿了而他的身体状况是越来越不乐观了。奉天入冬以来他更是只能在室内活动,骨痛症更多是让他在轮椅上坐着。周伯邑结束所有选择留在季夏的身边,莫不如说他想季夏多陪陪他。
从前季夏看《石头记》就认了写书人ʝʂɠ那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算她年幼无知吧,如今才知是故事成了现实。季夏记得最清的不是里面的起承转合,而是那首《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待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说的不是谁,说的又是谁。周伯邑在“好”和“了”之间,选择了季夏。
徐师傅还在周家当着厨师,季夏在奉天定下来后他又重新找上门。
徐师傅说的第一句是,“小姐回来了,秦帅派人通知我回来。”生生这么一句,让季夏遣不走人。
那时候,周伯邑还没到奉天,只有元承文照顾着生病的季夏。季夏在元承文那糟了糕的厨艺虐待了两天后,在徐师傅的到来获救。
一楼的客厅里,周伯邑坐在壁炉前跟徐师傅聊着话。西图澜娅餐厅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菜,阿三吠了两声,客厅里两个人便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季夏看了看壁炉边的大座钟,已是七点过半,过了周家的晚餐时间。
季夏略微愧欠,“爸,这是在等我吃饭?”
周伯邑呛着笑,反问她,“不然呢?”
徐师傅推着周伯邑的轮椅往西图澜娅餐厅走,说道,“奉天公署那边打了电话过来,说小姐今天回家。老爷呢就让我准备了一桌你爱吃的菜。”
季夏听到“奉天公署”四个字便暗了脸色。她走过去接过徐师傅的工作,她背着周伯邑说,“谢谢,爸。”
周伯邑却是不动声色,拍着她的手背,似是安慰。
席间,周伯邑问了元承文生意上事,元承文交代了一下情况,大体来说还算健稳。
“云卿的想法是,西药既然从国外进口,那么中药还是用国内药材好。南洋方面,阿桐也是赞同在东北做中药材。”
“那就交给你们打理了。”
“我做不了主,这是云卿的事。”元承文笑了笑。
说到云卿,季夏便想起说,“爸,哥前几天派了人想说接你到北平去看一下医生,我觉得你还是得回北平一趟。”
元承文听到这话便放下汤碗,北平来人了。
“派了谁?”周伯邑问。
“叶欢。”
“叶欢?你什么时候见的他?”元承文问。
“三天前,在天津。”
“你跟秦少庄到天津去参加会议了?!”元承文语调升高了好几阶,他是生气了,明显的很。
“我是机要秘书,参加会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原本出席会议的是秦镐。少……秦少庄是临时顶替出席的。”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还要答应秦镐到奉天公署去任职!”元承文气得脖子都冒青筋。“你又不是不知道,随行还有尚晴。”
“好了。”周伯邑像哄小孩一样说了这两个字。“既然说的是我的事就先说完。”周伯邑问季夏,“你想陪我回北平吗?”
这下连徐师傅都放下碗筷了,问,“老爷和小姐要回北平了?”
全奉天,估计只有一个人不想季夏离开。可那个人就已经是季夏留在奉天的全部理由。季夏愧欠地看着周伯邑,道歉道,“爸,你知道我的……”
“我知道,所以你也不用再问我回不回北平了。”当初周伯邑留下的时候就跟季夏说了四个字,共同进退。“明天还是让Simon来一趟就好了,天是越来越冷了。”所以他的腿是越来越痛了。
周伯邑说,“秦家呀,要走我周家许多东西。幸亏啊,我人还在。”西药事件后,Simon就成了都督府的家庭医生,更确切点来说,他是奉天的人了。
“我待会给阿喻打声招呼。”季夏说。
“不了,我来就好。”元承文说罢便离席。
元承文生气,在场所有的人都表示理解。他是气季夏,气她不争气。就连季夏也很看不起这样的自己。可她就是没有办法离开奉天,没有办法离开秦少庄。
秦喻说,你哥是爱我的,可也只是爱而已。但季夏说,我是爱少庄的,不仅仅是爱。
在尚桓的灵堂前看着他拥着尚晴,她爱他。在北街看着与莺莺燕燕逢场作戏,她爱他。在练兵场看着他被底下的军兵质疑嘲嘘,她还是爱他。哪怕今天奉天所有的人把尚晴都当做是秦少庄的未婚妻,只要秦少庄没有亲口承认,只要他们没有举行婚礼,季夏找不出一个理由说服自己离开。
秦少庄对她说,“你走吧,这么狼狈的我,我不愿你看到。”
季夏当时如是回答——
我是准备好跟你过一辈子的人。你的顺境,喜悦,骄傲,成功能够跟我分享,你的逆境,沮丧,自卑,失败我自然是与你分担。
——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太平盛世,而是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
第105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2)
翌日清早,奉天大雪,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季夏担心周伯邑的痛症便一大早到他屋里问安,可才六点便找不到他的人影。元承文打巧从他房里出来,打了照面便一起下楼。
“阿文,这雪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了,我看今天要不你在家等一下Simon医生。”
“这雪是越下越大,你还是晚些去公署吧。”
季夏原意也是这样。不过早餐过后便被一通电话打乱了计划。
电话是从都督府打过来的,电话那头秦少庄的副官周洋。周洋说,因为天气的原因的,都督和少帅都在府里办公,请季夏今天到都督府里去,车子已经在路上。
季夏听了这话倒是安静得很。元承文气得有些过了,问谁来接她。
“听说是周外长。”徐师傅说。“周副官说今天大家要到都督府里开会,所以安排了车子先去接周外长,然后到小姐一同去。”
“周螽斯住在城北,周公馆在城中,还不如你走过去来得快。”
“等着他吧,我正好有事问他。何况既然是这么安排了。”季夏没见到周伯邑,问徐师傅,说,“老爷早上便出去了,秦小姐派来的车。”
“秦喻派来的?”元承文问。
“是。”
如此一来,季夏便不等了,早餐匆匆吃完便从后门穿街过巷到都督府的后门。这时才不过是七点多。门口的守卫认出了季夏,可她站在门外又不上前让他们俩也是为难。督军府上下没有人不认识她,可如今也没有人敢上前搭话。
大家都清楚,周小姐是周家的大小姐,可尚小姐可能就是秦家少夫人。
这也是季夏迟疑的原因——尚晴就住在督军府。季夏到奉天这么久了,除了拜祭二夫人那天,她就再也没有踏进都督府。
积雪迈过季夏的鞋面,她的藏蓝色外套贴了不少的雪。出门有些急,她忘了戴手套。此刻她双手揣兜里,靠在都督府门外的墙上。
季夏看了看手表,时间已到七点半。她是急可是不能不顾秦家的规矩。秦喻派了车接她父亲过府,季夏不清楚是秦喻的意思还是秦镐的意思,但不管是谁,这么早把周伯邑接到都督府就不是合规矩的事。
内府是六点便开始忙活主人家的事,按照秦镐的规矩,大约在七点半到八点便是他的私人时间。这段时间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八点后便是他的办公时间,季夏也正踏着时间点进去。
心里盘算完这一番后,她便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她回头看向来时的路,明明只有她一人的街上偏偏生出两行脚印。季夏沿着脚印回去,另一行脚印不难看出是属于男性的。按脚印的情况看,他是跟着季夏到了都督府的后门的巷口,于拐角处的岔路便停了下来。季夏再细看,便发现绕着都督府的岔路找到了脚印,沿着走便是绕到都督府的正门。于此,脚印便找不到了。
周洋守在了正门,见了季夏便迎上来说,“周秘书,你怎么来得这么早?”他左右顾盼,“周外长没跟你一起?”
季夏不与他客气,直接说道,“秦家派人接走我父亲了,还是假借秦喻的名义。你说我还能在家等学长吗?”
周洋讪讪地赔笑,“周秘书,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季夏不与他打马虎眼。“既然你已经称呼我为周秘书了,我也便只得当你是周副官。”季夏看了看手表,“如今也到八点了,通传一声,我要进去了。”
“周秘……”周洋为难,“小小……”周洋凑上前来低呼一声,“你要见谁去?”
“谁接走我父亲我见谁。我也不怕你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守着都督府的大门,脚印就在这里看不出了,他还能不知道是谁跟着她吗?
经过秦少庄住的外府时,吴妈从屋里出来,旁边的小丫头手上提ʝʂɠ着一个黑色漆釉食盒。季夏打眼尖,看到她匆匆低头的小丫头眼睛红红的。
吴妈见了季夏便上前打招呼,“周小姐,你好。”
季夏点头,“吴妈,好久不见。”
季夏记得数月前她和尚晴就在外府里碰了面,她当时被尚晴“请”了出去。作为都督府的女管事,吴妈秉着一视同仁的原则,让季夏和秦少庄在内府见上一面。
尚桓去世后,尚晴就入住了都督府的外府。谁都清楚,那是秦少庄的住所。除了尚晴,也就只有周季夏从前有住过。如今周季夏再回奉天,住在外府的是尚晴而周季夏则住在周公馆,对于外人而言这讯号无比清晰,可周季夏的身份摆在那里,谁也不敢战队。
“小姐是来因公事而来还是约了四小姐呢?”
带路的卫兵朝外府向季夏示意,季夏心里便是有数。季夏对他说,“先下去吧,有事再找你。”
季夏走过去问提着食盒的小丫头,“这漆盒是给哪位送吃的?”
“是尚小……”小丫头话还没说完便被吴妈的清喉声盖了过去。吴妈回过身来解释道,“尚小姐今天想吃奉天的早点。”
这又是一句有趣的话。季夏笑了笑,说,“难道尚小姐很久没有吃奉天的早餐了?还是说,今天外府做的早餐不合尚小姐口味了?”
从岭南请回来的徐师傅在尚晴入住外府便被她辞退了。理由直接得很,“府里住的都是吃惯了奉天口味的。”这话,是周公馆的徐师傅在一次晚餐时告诉周伯邑的。他想替兄弟谋个职,可周伯邑却不接他话。因为是晚餐,季夏和元承文自然也在,元承文后来对季夏说,“徐师傅的话挑错了场合,原就不该当着我们的面说。”
季夏明白,元承文的“我们”其实是指自己。
吴妈不让小丫头说话是怕小丫头不会回话。她接到自己这里,发现还是回错了。自然也得回季夏接下来的问题。
“我父亲在外府还是内府?”
吴妈使走了小丫头,带着疼惜的口吻说,“三少一早派人接了周老爷过来,还特地安排了岭南的早餐。听管家说,都是周小姐以前爱吃的。小丫头嘴不严实,把话传到了尚小姐那里,挨了一两句。尚小姐说她吃不惯,便派了小丫头到内府来拿早餐。”
季夏冷哼一句,说,“哼!真新鲜。”
第106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3)
1922年12月,季夏随奉系高官入关参加天津会议的前一周,她曾找周螽斯打探孟婉君的情况。说来奇怪,元承文说她就在奉天可找遍整个奉天也不曾有她半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