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周螽斯这位奉天外长,她一直都很用“倒戈”二字来形容他入职奉天的事。她是不可能忘记大使晚宴那天周螽斯和木颜堂在花园里的谈话,故而她无法接受周螽斯任职外长的说辞。
周螽斯说,“那日我从你的公寓拿着秦少庄的推荐书便决定回国后前往奉天。秦少庄与木颜堂没有差别,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木颜堂和秦少庄当然是有区别的,两人分属不同的阵营,其信仰更是不同。不过,对于季夏而言,他们又确实是没有差别的——季夏的信仰从来不是姓资还是秦,而是统一。政权落入秦家还是落入南方,她其实一点都不关心。于此时南北和秦家而言,很难评说谁家更胜一筹。
入关参会的那一天其实是南方和奉天的会议。出席会议的南方代表不是周云卿而是叶欢。叶欢在会后私下找季夏,关心一番她和周伯邑在奉天的情况。
周云卿借叶欢出面说要接周伯邑回北平疗养,在南方和奉天商量联合入关的节骨眼上提出,季夏和奉天都不是傻子。周云卿怕他们父女留在奉天成为人质,秦镐当然也不想放走他们这个重要的棋子。
以奉天当前的情况,入关时机不对,名头不对,可若是有南方加入,局面便又不同了。季夏当然是会顾及周伯邑的情况,故而想让他回北平,可出于私心,她还是想留在奉天。南方和奉天联盟,这难道不是周家,何家,李家和秦家很早前就希望看到的吗?
但是,家人是季夏的底线,尤其时间她的父亲。
外府的守卫见了季夏不敢多加阻拦,可规矩还是规矩。“通报一声,我要见秦帅。”
“周小姐直接进去便可。秦帅以前交代过,周小姐出入自如。”
季夏还是让他按规矩通报,管家随后便出来接迎。整个都督府对她都是恭恭敬敬的,不外乎是碍于秦镐的面子。
季夏把他们离家多年的四小姐毫发无损地从战乱中带回奉天,又于大厦将倾之际入股奉天军械厂,还出任奉天机要秘书一职,这么一番下来,算是雪中送炭了。可这跟为了救秦少庄而搭上奉天二把手的命而言,似乎又不值一提。
“周小姐!”管家站在周季夏面前,高呼一声,“周小姐是想什么想出神,秦帅和周先生在书房候着。”
季夏随他进屋,路过大厅时与西图澜娅餐厅里的尚晴打了照面。尚晴称呼她一声,“周小姐,你来了。”尚晴穿着一身缎面湖色团寿旗袍,见了季夏倒是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子问好,让人丝毫不觉她刚才对小丫头发脾气是因季夏之故。只是她这话,分明是占了主人家身份。
季夏颔首算是应她,接着便是上了二楼。尚晴的话不大不小,刚好能落入她的耳里,“让厨房把刚才留着早餐给周小姐送去,都是周小姐爱吃的。周小姐今天怕是连早餐都没吃便赶过来。”
这么久了,尚晴还是有不动声色就摸透季夏的本事。就像二夫人出殡那天,尚晴堂堂正正站在秦少庄身边,对欲上前安慰秦少庄的周季夏说,“周小姐怎么才来呢?”
管家说秦少庄和周伯邑在书房,可却把她带到她以前的房间。
“小姐,自从尚小姐搬过来后,秦帅便把周小姐以前住的房间改成书房,把原先的书房改成客房给尚小姐住。秦帅说……”
“管家,秦帅的家事没必要向我解释的。”季夏越他一步,自己开了书房门。
再见自己过往的房间,对于管家所说的书房她有些怀疑了。房间原有的摆设一应俱在,除了原先书房的书桌放在客厅靠窗位置,案头有几本书外,季夏完全看不出这是“书房”。
秦少庄当然看出她眼里的惊讶,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告诉她的吗——他想她,深入骨髓。
惊讶过后的季夏回过神了在客厅的沙发角落找到了周伯邑。季夏关切地走上去问周伯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人都还没有与秦少庄打招呼便又拉着周伯邑要走。
秦少庄上前问个究竟倒是被她直接推开。“秦帅,有事直接找我便可了。家父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季夏的说得客气也是疏远,她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秦少庄知道。可既然他知道家人是她的底线,为什么秦少庄还要执意如此?
“小小,周先生拜访,我自相迎。正因周先生身体不适还来外府……”
“拜访?!家父近日不适需要在家中静养,怎么过府拜访?何况还是用秦喻的名目来接人走。”
季夏的指责言重了。秦少庄早早出门刚回来便听到管家说周先生来访。秦少庄尊周伯邑为上客把客厅坐着的周伯邑请到书房,才聊上不到一会季夏便到。
“小小,不是我……”
“不是你,你倒是说说你早上在哪里?”看着他的眼睛,期待着他的一句实话。季夏等了半年了,她就想听一句实话,“秦少庄,你是不是输不起?!”
“过分了,小小!”周伯邑唬了一声。“是尚小姐请我过来的。”
是时,尚晴也端着她刚才交代的岭南早餐上来,这场好戏自然也是落入她的眼里。“周小姐怕是一时忘记了这里是奉天的都督府。作为机要秘书,周小姐定必知道‘谨言慎行’这四个字。”秦少庄的面孔瞬时冷了下来,训斥的话也跃然而出。
“少帅既然说出‘谨言慎行’这四个字了,那季夏和家父也不叨扰了!”她拿过周伯邑的拐杖,扶起周伯邑便要下楼。
尚晴看着这一幕,拦下她说,“周小姐可是误会了。我前几日染了风寒,昨天请了Simon医生过来看病,碰巧阿喻派了人过来请Simon医生过周公馆一趟,说是给周老先生看病。”
她看了周家父女一眼,叹气一声又接着道,“周小姐也是知道的。自从周小姐回了奉天,多少眼睛盯着周公馆。再加上之前周小姐大病,扬言说……”
“够了!”秦少庄上前开了道,指着大门口说,“周小姐好走。”
季夏知道尚晴要说的话。“尚小姐,我说过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我说过我周公馆不许奉天秦家的人踏ʝʂɠ进一步。”她苦笑道,“Simon医生当初是我哥从英国举荐到北平的,是我们周家南洋药店的医生,可没想到今天他就是你们秦家的人了。”
“如此说来,还得谢谢尚小姐保住了我诺言。”季夏与周伯邑道歉,说道,“父亲,既然如今奉天没有良医,我们便回南方。”
这话听得周伯邑一愣一愣,他知道周季夏的脾气,她若是要走昨晚便不会犹豫。可周伯邑知道,秦少庄却把她的话当真了。一脸伤情问她,“你要走?”
第107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4)
季夏经常反省自己做过最后悔的事实什么。名列榜首的是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就像周云卿数她的,为了威廉,何家和周家的名声就不顾了。当初不喜欢傅樾桐,两家还没商量她到傅家就认了秦少庄的退婚声明,礼数也不顾了。为了秦少庄,她曾打算私奔,也把她的所有感情和所有的财物都交付给他。当她决定来奉天时她甚至是把命也给了秦少庄。
这仅仅是爱情吗?这看似因为爱情而盲目可哪一桩又不是她为自由,因自由而做出的决定。周云卿不是说了,她从小自在顺心,没人对她说过一个不字。
所以,她被软禁在周公馆,作为南方和奉天的和谈筹码,也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季夏和周伯邑那日并不是从外府离开都督府的,而是从内眷府。秦镐听闻周家父女到访的消息便由秦镐的副官亲自带人来请周家父女到内眷府。这么一来便是提防秦少庄阻挠了。
秦少庄拉着季夏的手,他是想拦也拦不住,尚晴是会袖手旁观的。怎么不是呢?这可是秦镐下的命令,执行的还是他的副官。
“少帅,督军听说了周秘书和周老先生过府,特地邀请过去坐坐。”副官站上前来说道。尚晴站在一边不置一语,季夏知她清冷,更何况两人并无交情,这会子自然不会指望她求情。
季夏挣开秦少庄的手,“少帅,督军等着我们父女,耽误不得。”
秦少庄想,他最此生最后悔的事,莫过于就是在奉天战败的时间,把季夏推得越来越远。
尚晴说,“少庄,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届时不是你想求仁得仁了。”
尚晴说这话时,元承文派人通知他季夏和秦喻就在天津卫,当然也把她们的路线告诉秦少庄。尚桓走了,他的旧部不会甘心跟随一个只会军事理论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孤女,何况战场是男人的地盘。奉天不稳,秦家不会希望也不能看着势力被分割。尚晴需要秦家帮她为父报仇,秦家需要尚晴稳住旧部,他们是一条利益链的蚂蚱。秦家和尚晴各取所需。
尚晴看着眼前那位无助的男人,心里头开始泛起涟漪,带着苦涩,带着心酸。全奉天的人都以为她将会是少帅夫人,可只有她清楚,当年她从平镇带走秦少庄时她只带走了他这个人。后来在法国的某一天,她问起往事,他讲述了旧情。
秦少庄说,我总以为我是指挥着千军万马的那一个。是的,十三随父剿灭奉天城外土匪,十四肩负南下重任。少年将帅,此后还是奉系的唯一继承人,他有他骄傲的资本。可秦少庄说,“这样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一个小丫头救了。”
单凭这一句话,尚晴便知她输了。不是说她没有能力去救秦少庄,而是秦少庄说起这个“小丫头”时,心里和眼里都是爱意满满。所以当她知道周季夏便是当年那个小丫头时,她便理解了秦少庄处理偷运西药事件的做法。
他不仅仅是报恩的。
奉天落败,周季夏义无反顾带着秦喻回到秦家,她甚至还把所有的积蓄投入到奉天军械厂。老实说,尚晴也是佩服她的。
她远赴千里来到秦少庄身边,也许她所有的积蓄对于军械厂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可她为了秦少庄的所做的,何尝不是把那个因战败而颓废的秦少庄给救了回来。
“她问我是不是输不起……她问我是不是输不起?!”秦少庄红着眼质问尚晴。“我不是输不起,是不能这样输掉!”不能这样辜负了她的一番心血,不能让他的忍辱负重付之东流!
“那你便受着吧,快了。”尚晴答。
尚晴最后悔的事情是莫不是没有狠起心来跟季夏抢夺一段感情。她与秦少庄青梅竹马并且两人同赴法国留学时更是出双入对。他们门当户对,是全奉天公认的一对。尚晴有想过,如果她拼上一博还是有胜算的机会。
然而她也有她的傲气。
尚桓尚在时就教导她,军中事务,不是尚家的家事,更不是她的婚姻大事。尚晴不是死心眼的人,她也不会委屈了自己。所以她入住秦家外府就是要秦家替她报仇雪恨。
腊月二十三,尚晴带了小年的应节糕点去了周公馆。虽是小年,可周公馆的把守还是严阵以待。尚晴清楚,季夏是不会逃走的,否则她能把周伯邑送走,她若想走,有的是办法。更何况是她自己说的情,让秦镐送走周伯邑而她自愿留下。
尚晴是午饭前过去的,坐了不到一会季夏便安排徐师傅做午饭。
季夏问了徐师傅今天的菜色,然后问尚晴,“尚小姐,岭南菜可以吗?”
尚晴不记得有没有人夸过季夏大方,但她是肯定不会认同的。尚晴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季夏知她来意后,笑说了一句,“尚小姐搞错了,我家过的小年是二十四,二十五。”
所谓官三民四船五,周家的小年也是过得十分有意思。周老爷子尚在时,北平周家和平镇清风楼过的是腊月二十三。周老爷子走后,周家过的小年是腊月二十四和二十五。二十四是家里过,二十五是各家分店过。当家人的身份直接决定了周家小年。
尚晴精明,知她所指。回她说,“我以为周先生今日放小年假期,周家人会提前过小年。”季夏默而不语,端起茶杯呡上一口,她说周先生,是周云卿了。“如今周先生官居南方要位,可谓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想必贵人事忙难得有假期回家。”
“尚小姐似乎忘了,如今我是只身困在了奉天城。”
“困?”尚晴笑了笑。她环顾一圈这偌大的周公馆,笑话道,“周小姐半分不自由吗?”
“自由是相对的。尚小姐不是来跟我讨论哲学的吧。”
“周小姐是个聪明人……”
“别说好听的话了,尚小姐。六年前,我在六姨太那里讨教过一番。”
“所以说周小姐是聪明人。”
季夏不仅一次对自己说过,尚晴不是她的朋友。并非说尚晴对她立心不良,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告诉她,尚晴不是她可以立交的人。
“周小姐,你信不信我今日从这里走出去,你马上会从人前尊贵的奉天功臣变成千夫所指的罪人?”尚晴笑若灿花,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不可一世。
“尚小姐在威胁我?”
“不,是通知。”
第108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5)
腊月初八过后,徐师傅就开始置办年货,整个周公馆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忙。周伯邑离开奉天后,周家在奉天的生意也搁置了,元承文每天满奉天城游逛,有时还去大学听演讲,回来说与季夏听,他在大学里甚至还结识好些朋友。周公馆严密的把守只是一个做给别人看的假象。
大年三十,元承文带消息回来说,尚晴搬离了督军府。自打尚晴在周公馆撂下狠话后便是风平浪静到了大年三十,季夏差点以为尚小姐说了一句空口白话。
实情也并非元承文说的这般无头无尾,只因周季夏足不出户,外头的消息又进不来,若非元承文谈起,季夏也不多过问别的事。
当日尚晴离开周公馆,季夏原封不动把她的小年糕点当做回礼还了回去。这事若是尚晴交代一声便会不多它事,可偏偏尚晴回府后先去了内眷府再回外府。内眷府里人多嘴杂,一些自作聪明的便拿了这事来说话,一传十,十传百,先整个督军府便传开了,后来这些话落入来往的将领耳里也是早晚的事。
本来秦少庄也不会管这些姑娘家的事,然则这事从一些将领的嘴里说出来便又变质了。然后又传出了秦少庄因为这事向尚晴兴师问罪,后来更是直接导致尚晴搬离督军府。
本是一件小事,可偏偏引出了整个奉天城里的热闹。有人可怜尚家小姐。先是亡父,然后又被人横刀夺爱,最后还被秦家扫地出门。也有人可怜周家小姐。先是千里带回秦四小姐,再是注资奉天军械厂出任奉天官职,最后还落得一个无名无份的下场。
元承文没有把这些风言风语告诉季夏,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1919年,元承文在法国的岸口见ʝʂɠ到前来接他的周季夏时,满眼心疼。她原本的单纯隐藏了,她的笑容不见了,眼里的灵动消失了。所幸的事,她还有事做,有事忙,否则就是一具躯体而已。她这副被躯体在离开法国后便只靠“秦少庄”这个信念吊养着,最后是在秦二夫人的葬礼,尚晴和秦家给了她重重一击。
元承文直至现在都记得那一幕。
元承文和周季夏带着秦喻赶至秦家灵堂,秦喻终于见到了她母亲最后一面。尚晴当着众人面前说了一句咋一听无关紧要的话,“周小姐怎么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