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来了一句,“又不是什么正经的主。”
元承文闻之一怒,“可不是现在才来嘛!这路上为了掩护秦四小姐,周小姐还顶包一次被警察厅抓了去受刑盘问。派了人通知你们奉军还姗姗来迟。”
回了周公馆后她便大病一场,足足有两个月。这期间秦少庄不闻不问。后来秦喻带了一只西施犬来,说是秦少庄特地从六姨太那里挑给她解闷的。
元承文问过她,值得吗?季夏说,“我保下阿喻,不是因为她是秦家四小姐。她是我的朋友,再者是我哥爱着的人,她曾在周家危难时施以援手,她值得我这么做。”
她做的是她认为该做的,然而她还是失望的。她曾以为挺身而出的那位却不曾露脸,这一次,亦然。
团年饭后,徐师傅按照南方的习俗要给未成家的小辈发利是,取意头为利利是是。
元承文原意推脱,说他这年纪都能当人家父亲了,不好意思拿。季夏笑他说,“我家过年按的是南方规矩,你既然说是当爹的年纪,那便按我们规矩来,派红包给我。”
“可把你伶牙俐齿的,我搭了梯子你便顺着杆子来讨红包,你倒说说,我是谁的孩子他爹?你的……”
话还没说完便冷了场。三人静了好一会,徐师傅说道,“小姐,我还给你准备一份小礼物,感谢你这么些年的收留我。”
季夏拆开他的红色小盒,一双白色绣桃花手套便映入眼前。她打量了徐师傅许久,又久久地看着那双手套,眼睛红的如正月的桃花。
【少庄,巴黎马上就要入冬了,你送我的桃花手套我弄丢了。】
【没关系,我回去定帮你找,若是没了,我再送一副一模一样的。】
那年他们还在法国,你侬我侬。此刻她在奉天,元承文说,“尚晴搬离督军府。”
季夏说,你怎么把他们说的那句“小妾养的就是一个德行。”给忘了。
“谁告诉你的?”
“徐师傅。”
季夏之前还想不通为什么徐师傅要告诉这话告诉她,直到今天他亮出那副手套,自揭身份。“徐师傅是秦少庄的人。”季夏说。所以,周伯邑在餐桌上问她是不是要跟他离开,第二日外府就派人来接走周伯邑。所以,徐师傅清楚她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出差。
“那你还留他?”
“留的呀!不留,谁替我收岭南寄来的年货?”
早些日子周伯邑从岭南寄来好些她爱吃的年糕和干货,周云卿则寄来好些她的日用品。周云卿来信说,“知你多不自由,使用专有牌子,一并寄予。”随包送来的还一双鞋子,码数和牌子都不是季夏,季夏便差了徐师傅给门口守卫送去,转交给秦喻。
大年初四,尚晴上门拜年,徐师傅来通报时,季夏回话,“徐师傅,你是岭南,也知道平镇的规矩。我这周公馆虽然在奉天,可习俗还是按平镇规矩来。”
徐师傅只好回绝了尚晴。平镇规矩,除了大年初二外嫁女带着女婿和孩子回门拜年,其他人若想上门拜年得等“开灯”之后。平镇的“开灯”在年初八,各家亲朋好友带上拜年礼品便可上门拜年。
徐师傅按礼数给尚晴解释一番,却又落得一个傲慢的罪名。陪同尚晴前来的管家说,“我家小姐出于好意前来拜年,你家小姐倒好,以风俗拒人千里之外。如今周小姐身居奉天,咋不入乡随俗?!”
季夏下楼时听到这番话便觉是为难了徐师傅,派他去应付这么两个人。“入乡不随俗是我个人的选择,至于走不走我这边的规矩也是尚小姐的选择。尚小姐上次才来我周公馆探讨过‘自由’两字,这会是要实践证明吗?”
尚晴昂头看着倚在楼梯口的周季夏,一种被人居高临下的感觉油然而生。尚晴昨天给秦喻打了电话邀她今天一同来周公馆拜年,但秦喻说了一番平镇的规矩让她别去,免得生出事端。可她还是来了。
“周小姐,这些天因为我搬离督军府的事而生出许多谣言来,我想借着拜年的机会来上门道歉。”
“尚小姐真是会挑日子会说话。”季夏笑她。“这会徐师傅已经说明周公馆的拜年是初八开始,在此之前周公馆没有拜年一说。尚小姐既然已经知道了可还向我说出刚才一番负荆请罪的话,这可大过年呢!知道的夸尚小姐宽宏大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小肚鸡肠。”季夏把尚晴明里暗里的意思都说得清楚,好让她知道季夏对于她的盘算一清二楚。
尚晴到底是尚家的大小姐,沉得住气。尚晴要的就是季夏的逐客令,大年初四这一幕再次坐实了周家小姐盛气凌人的传闻。这便是尚晴要的结果。
尚晴走的这一步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秦家是一定要入关报仇的,与南方合作是上上策,而关键就在周家!尚晴在给她铺一条通往南方和谈的栈道!
第109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6)
元承文第五次逛完奉天后,终于打听出孟婉君的消息。
大年初八,奉天的古玩市场上放出了一批宫廷瓷器。青花珐琅,粉彩天目,花瓶瓷碗,共十来件。元承文对于这些个物什是不会看走眼的,瞧着就是宫廷物件,还有好些个他觉着特别眼熟,似乎是哪一位“人家”的摆设,可偏又一时想不起。
后来元承文差了司机换上他的衣服去假扮买主,兜兜装转打听一番才知道原来这批物什是年前有人拿到奉天城几家大当铺做的死当。
“先生,他们说是襄平来的人。”
襄平,那是个与旧朝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老都。许多年前,北平装不下这些旧朝贵人了,树倒猢狲散,看来是有些回了襄平了。
“不过……”司机顿了顿,“刚刚打探消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唱戏的,她倒是火急火燎地收这批东西。”
元承文打了一下司机的帽沿,“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个唱戏的呢?怎么着,还瞧不上了?”
司机的脸顿时煞红煞白,尴尬地摸着鼻子说道,“就从前跟着老东家在北平走过,认出是祥凤楼的。”
元承文终于想了起来。旧朝复辟无望后,傅福晋是带着家眷搬回了东北,若是这么说来,难道孟婉君进了襄平傅王府?
年初八,周公馆按平镇习俗迎客拜年。屋里的灯从子时便开始亮了,徐师傅四点钟便开始做糕点宴客。季夏跟徐师傅婉转提了一下,不必太操劳制作糕点。大家都清楚,周公馆不是什么拜年的好地方。
周小姐孤身一人,周家主事的两位先生又已经回来南方,督军府对于少帅夫人的人选又是始终没有一个定论,所以,明哲保身的官员也不会来的。季夏倒不会介意。
元
承文是个闲不住的主,早餐时跟季夏和徐师傅说了几句吉利话便出了门,连徐师傅的红包也不能了。元承文说,“徐师傅,我虽不是平镇人,不过平镇的风俗,但好歹也是周公馆的一员,这红包就免了。”季夏虽是主人,可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姐故而也不能代表她父亲派红包,遑论她自己派了。
但周公馆还是来了三波客人。
第一波是尚晴,带着玛德琳娜一些官家小姐们。尚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说了要来周公馆拜年便一定会来。但季夏更觉得她的言出必行实则是为了给她添堵。
大年初四,尚晴已经在周公馆门前做了一出戏,现在登堂入室,她便是鸣金收鼓了。倒不是她目的达到了,而是该由配角上场。
这台戏的女主角本就是尚晴和季夏,尚晴不唱戏,季夏不搭戏,场面尴尬的时候,玛德琳娜小姐便聊起了中式糕点来,但终归是配角唱戏总是难以为继的。后来有位聪明的小姐说了一句,“我们早想跟周小姐走动走动了,毕竟周小姐不像以前,住在督军府里,规矩多。”
“可不是嘛,尚小姐是最清楚不过了。”另一位马上附和道。
“嗯,也是对的。”季夏说,“尚小姐最清楚了,故而带着你们来拜年,我也是万分感激。”季夏装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那几位小姐存心是来让她难堪,季夏也不怕她们知道斤两。
那几位小姐生疑,回她,ʝʂɠ“不过是寻常走动,周小姐莫要激动。”
季夏顺势拉起那位小姐的手叹息地说道,“你们是有所不知。现如今我毕竟是被看管的人质,情况不如从前。以前我这周公馆还尚且有几位人物走动,自打督军派了看管的人来,审时度势那几位可曾再来过?怕误了前途是小,他们最担心的是误了自己一家的身家性命!”
在厨房里忙活着徐师傅此时上前厅来,问了一句,“小姐,茶凉了。请问是续茶还是换茶呢?”
在场的小姐们顿时脸上无光,心里莫不觉得被轻视。徐师傅这话本就是逐客令,却偏从一个厨子嘴里说出来。一位急性子的大小姐冲口而出道,“什么东西!”调高且声尖,这么一看便是她自己嘴里说的“东西”。
“什么东西说什么?”季夏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让旁的几位清楚这周家小姐有几分意思。那位小姐并非傻子,自然气愤难当离场。
在场能坐得住的便是只有默不作声的尚晴了。本来今日尚晴做东邀请众小姐过来便是各有各算盘。小姐们想看周尚两家的闹剧,尚晴又想借力打力她们两方较量本就是比一个“耐”字。如此一来便是众态毕现。
但季夏刚那番“感激论”再加上徐师傅的逐客令,无疑让众小姐颜面尽失,心生间隙。
至于周、尚两家小姐的对决谁胜谁负,不过是半斤八两。尚晴悠然端起面前的萝卜糕,右手拿起银制小叉划开一小角萝卜糕,然后送进嘴里。这一套下来,旁的小姐们看到双手戴着的钻石手链和戒指,躁动的她们可算安静了下来。但季夏就坐在她左手边,把她右手的茧子看得是真真切切,尤其是虎口的位置。
徐师傅等着回话,但季夏倒是默然喝着她自己的茶。待尚晴吃完了她那碟萝卜糕后,也喝完了她杯子里最后一口茶。“这茶苦涩咸甜酸都品了遍,也就不必再换了。”尚晴又继而对众小姐说,“姜小姐既然先离了那我们也不好多叨扰周小姐。”
“谢谢周小姐的款待,才有幸品一品岭南的糕点。”
“尚小姐要是喜欢,差府上的人来通知一声便好了。我家徐师傅也是个眼尖手巧的人,见识过都会做,尚小姐也不必怕麻烦。我看上次陪你的那位挺护主的,差他过来也应该会上心些。”
季夏原是不喜欢应付这么些虚礼的。但顾夫人说,担得“礼”这么一字便是要做的事,甭管它是虚还是实还失的。应付着的虚礼,庄庄重重的实礼而最关键的还是“失礼”。这既看分寸又看进退,分寸多了,步子急了,显得自己饕餮,分寸少了,步子慢又成了软善。但要是分寸得当,进退有度,便是自己挣了里子,别人丢了面子。
第110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7)
过了晌午后,奉天便下起了小雪,院前的相思树没一会裹上银装。周公馆二楼,季夏的房间此刻正放着蓝色多瑙河的乐曲。
季夏一个人数着拍子在独舞华尔兹。这些日子,季夏做的最多就是一个人在跳华尔兹。她总会这平静的时刻想起那年元家寿宴,与秦少庄那支暗涌汹涛的华尔兹。“奉天暗杀”四个字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似乎告诫她奉天于她而言是个危险地,应该及早抽身。如今她独舞于奉天,是对得起这些年她的经历?细想也不过是另一番酸楚。
一曲过后,窗外响起了一声鸣笛。随后,季夏房里的摇铃响了三声。那是徐师傅通知季夏,周公馆来客人。待她下来一看,徐师傅也已经安顿好。
“我今天还寻思着你来不来,刚一听窗外来了一声车鸣笛,便猜到是你来了。”季夏于楼梯间便来了这么一句。来人除开秦喻,全奉天城里也没第二个人容她周大小姐寻思。
秦喻见了她也是笑的开心。以秦喻和周季夏如今的交情,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了。凡该留人三分的话,到了她们这里便不是说与不说而是谁先早说的问题。
“怎猜得一定是我?”秦喻堪堪地理了她旁边位置,邀季夏来坐。季夏倒是先去厨房倒了杯大麦茶给自己,然后坐与秦喻旁。
季夏回她说,“全奉天敢驱车来我周公馆的还能鸣笛让看卫们开门的,除了我周公馆的车便数你督军府上。于这卯时三刻还能有心思看我的,除了你秦四小姐,还有谁?”
“我三哥啊!”季夏闻言笑她说话不怕闪了舌头。
秦喻对季夏一直心存愧疚。一是她为了自己涉险奉天,再者她为护自己周全冒名被捕,狱中受鞭笞。最为难的,莫不是她这般付出自己难为她和秦少庄之事操劳一二。
徐师傅刚把年糕热上给她俩送来,秦喻便把带来人参燕窝一类交于徐师傅。“徐师傅,你家小姐实在是日渐消瘦,都快比得上黄花了。平日里多些劳心照顾她饮食,一时半会来不及补上的,差门口那些个到督军府通知一声,都是些好安排的事。”
徐师傅为难看于季夏,她便笑回说,“果然是嫂子疼小姑。”看她原先奉的茶是绿茶,唤了徐师傅把它换下。“既然是吃糕点,给四小姐换上大麦茶吧。另外把我今早做的淮山糕给她尝尝,剩下的打包给她带回去。她过年定是吃了不少好东西油腻多了才见我瘦,多是我与她不同。”
秦喻回她极妙,“谁是嫂子,谁是小姑?”
周公馆荒凉了好几个月,今天算得上是一番热闹。秦喻自打上次帮她求情送走周伯邑后便没有见过她。周家的事,让秦镐给秦喻下了禁足令,如今才有了机会来看她。周公馆的年节布置一应按照平镇规矩来,一时勾起了她的许多记忆。
饮上一杯大麦茶后,秦喻问道,“家里……有来信吗?”
季夏本想说什么,低头一看她脚上的鞋子,话又换了另一套。“鞋子合适吗?”
秦喻今日穿的这一身都是周云卿挑的。旗袍是当年周云卿在云师傅那家给她订做的,鞋子则是前些日子从岭南寄给季夏的,不过是转她手给秦喻。其实,这些都不过是另一份淮山糕。
秦喻笑了笑,给她说一件事。
“我刚到上海没多久你哥就带我回岭南了。”秦喻回忆那段日子,心里的笑洋溢在脸上。为了隐藏身份,她曾经女扮男装,“不仅是头发也剪短了。”她抓如今的及肩头发,有些怀念之前的短发自己。“其实最难的找一双男士皮鞋。”她看着眼前的高跟鞋说道。“毕竟,没有一双5码的男士皮鞋。”
后来,周云卿特地让季夏试了全法国的鞋店,最后才找到现如今秦喻脚上穿的这个牌子。周云卿让季夏订做几双大码的男童皮鞋给他寄回去。如今想明白,当中竟是这般曲折。
“原来,我哥对你的爱这么深沉。”在季夏看来周云卿虽然内敛,但爱一个人的话他是会心心念念这个人的。
“你看,我没说错吧,他是爱我的。”
秦喻特别得意地说出这句话,仿佛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但她俩都清楚,周云卿娶不了秦喻。
“小小,但你是有机会成为我嫂子的。”秦喻倒是真的希望她和秦少庄开花结果。
“阿喻,我何曾不是一直在想我是要当秦太太,还是要但周家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