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私奔元承文作伴,季夏后来认真想了想,他或许是真的想逃走。谁能忍受担惊受怕的质子生活?何况那人还是骄傲且本该鹰击长空的元承文。
季夏在给元承文的信中写道【我为孟婉君伤情许久,巴黎的风景甚好可我缺少个与之作伴的人。那年我们行船浦口,你于船上宽慰说,若是得幸离开便约上好日子游历一番北国风光。此刻我已脱离一方泥沼,若不嫌弃,我们一同游历巴黎可好?】
于是,元承文来了。1916年,元承文没了胞姊,1920年,他没了父亲,虽然他们已于1917年断了父子关系。他说的没错,他是在数着忌日过日子的,不仅仅是胞姊和父亲,也在倒数他的忌日。
季夏很难去接受“衰落”这个事实。因而她带傅樾桐去南洋。她也很难去面对元承文孤苦伶仃朝不保夕的生活,所以她把他接到巴黎。其实,她最接受不了的,是有一天秦少庄败北。因为他是她救不了的人,她只能奋不顾身去帮他,也是帮她自己。战争带来的只有生死,而让人舍生忘死的就是各自追逐的信仰。时间一久,季夏就分不清她的信仰是万里河山还是少庄了。
元承文让她去问孟婉君,可这一问就等到了1922年。一个衰落的1922年。
1922年春,何二太太去信给季夏说,她已怀孕五个月了,临产时希望季夏能回来。何二太太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季夏,另一个是何先生。二太太一直被呵护着,生产是大事,她想一家人在一起迎接这个小生命到来。
季夏估摸着她临产也该是夏天了,到时学业完毕也该回国了。元承文也支持她的决定,算计时间与她一同回国。
“阿文,你可以不走的。”季夏劝他留下。“大使馆的工作你已经上手了,这间公寓也可以继续租住下去,你完全可以在巴黎安定下来。”
元承文却说,“你走了,安定不了。”
等季夏论文答辩完毕回家后,元承文给了她一封平镇来的加急电报。电报还没拿出来,一朵茉莉花便从信封中掉了出来。
茉莉花对于周家,何家和李家都是安息花。李先生的西装常年插着一朵茉莉花,是他对于因民主而殉身的志士的一种尊重。
“怎么了,一愣一愣的?”
季夏把电报给元承文,“你……帮我看看……”
元承文说,电报是司徒瑛寄的。“是……何威廉吗?”她脸色惨白,手上拽着的那朵茉莉已经凋谢发黄。
元承文再三确认电文后摇摇头,季夏的心先是一放,随后又是一紧。“谁?”
“二太太。”
“小姨……”
季夏拿过电文,上面写着【二奶奶母子殁。】
夏日的风吹得有点凉,季夏房里的窗户全打开了。三年来,这一晚她不靠安眠药睡了八小时。元承文刚来的时候吵着说要带她看医生,季夏知道她的病因在哪里,只是她还没有勇气去面对。何二太太的殁了的消息对季夏而言打击太大了,换句话说,她是晕睡了八小时。
她的耳边响着平镇的童谣,【婆娑娑,点田螺,点几多,点三箩。一箩搏米煮,一箩搏柴烧,天井角还有箩……】平镇的小孩都会这首童谣,因为平镇的母亲们一直都唱这首童谣哄着孩子长大。周夫人唱了五年就没了,而二太太唱了一辈子也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小时候,二太太哄着季夏睡午觉,季夏总觉得那就是她母亲。她说“小姨,你当我母亲吧!”
二太太摇着蒲扇笑着说,“母亲是母亲,小姨是小姨,怎么能让小姨当你母亲?你母亲要是知道了该多伤心?”
她不是训斥,她只是温柔地告诉季夏,母亲只有一个。二太太再爱她也不能当她的母亲,就像二太太和何先生再爱季夏,她也不会是他们骨肉。
二太太爱了何先生一辈子,背叛父母,没了家族,只身一人毫无指望地爱着一个男人,一辈子。以妾室名分,以无嗣的身份,立足于一个大家族中。看着何先生的正室夫人五年前在美国诞下一个女儿,四年前,她的小儿子接着诞生。
1919年冬,二太太写信给季夏【小小,大太太的小儿子一周岁了,齐修在美国给这个老来得子庆生……我此刻于晚香亭中借着月光写信与你。近来深秋多寒凉,万万珍重……你与云卿之事我有听闻,与秦帅一事……我只愿你幸福,切勿过于伤怀。孩子,你一直都是我和齐修的孩子,大约这辈子我也只有你这孩子了。小小,你是我孩子,可我怎么就不能是一位母亲呢?我爱着齐修,我爱你,我们是一家人,可我们三口之家可不可以多一位呢?小小,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没有子嗣的何二太太,这辈子只能是何二太太。“为什么,我们爱着爱着的人,忽然就没了呢?”
第100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20)
季夏是在醒后发现秦少庄寄来的信。是时清风朗月,月色如皎。她穿着蓝色的绸缎睡裙,倚在床边看着他署名的信。
【月同霜互映,君与卿相轻。】此十字便是她时隔两年后收到秦少庄的消息时的心境。信件是三月份寄来的,直到今晚她才看到。秦少庄在信上如是说到——
【小小,你还记得你当初在奉天买下的那间宅子吗?可真后悔当初没帮下眼,因为这院子里竟然没有树!怎么能没有树呢,你可是个会攀树翻墙的小姑娘!我喜欢可不就是你这个一直冲破樊笼的小家伙吗?】
【原谅我,你离开后我曾偷偷潜进去几次,我是真的想你了。我在想,你为什么会离开奉天呢?你分明担心尚晴的觊觎还曾为此吃醋。你分明是喜欢我的,可又为什么离开呢?我想,一定是缺了一棵树。在巴黎时你问我是不是要跟你求婚,我否认了。可我最亲爱的,我虽然从来没有说过,可你应该都看到我所做的,与你在巴黎共度的每一天我都认为那是我们的婚后生活,我是这般向往着有你的幸福。然而巴黎是太平的,我们的国家还在历难。我想你能平安幸福,我想我们是能白头偕老的。】
【我以为我能高尚些,安放你于巴黎。看到梁文正与你离开大使馆时,我吃醋了。离开巴黎时我问你跟不跟我走,你是哭着摇头的。我又吃醋了。我想,你不走也是好的,等国内平定了我便来接你回去。然则今天我见到当年亲手栽下的两棵银杏竟互相攀枝交缠,我竟于树下开心傻笑。我喊着,“小小,连理枝!共结连理!小小……”你不在,似乎此番奇景也不过如此。小小,我是多么想许你一个太平盛世,我与你看山看水看流云,画星画月画娥眉。】
季夏第二天就买了船票回国。她除了带走自己的一些贵重物品和衣服,其他都留在公寓。元承文宽慰她说,二太太的事已成定局,务必节哀。可季夏是怕,她怕极了——4月,直奉反面,继而开战。
“阿文,我这辈子怕过的人不多,可有些人就是名列其中。小姨没了,我怕呀……”
可她再怎么赶也是5月底到达香港。三少奶奶在港口就派人接走他们回苏宅,一晚过后她又带着季夏和元承文回平镇。三少奶奶说,“你在巴黎的房东给你哥发了电报,你知道的,小小。”
是的,她知道。她连东西都没收拾就跑回国就是想绕过周云卿,但明显她跑不出他手掌心。再者,三少奶奶这般紧张不过是与她哥哥一般担心她折道北上。她是想的,在轮船上她就已经计划好路线。可等她下了船,败局已定。她觉得之前盘算的路线是错的,再三研究竟发现没有合适的路去到秦少庄身边。
她知道的,她又去不了他身边。
6月,败绩的秦家和胜局的吴将军在英国的调停下签订停战协议,出席和谈的是秦少庄,季夏透过那张刊登在报纸上的黑白照片认出憔悴的秦少庄。此时的季夏也在经历着一场捍卫战。
二太太赶在了5月的最后一天入殓安葬。季夏还没来得及安慰何ʝʂɠ先生,伤痛中的何园便迎来了它的正室女主人——何先生的正室,司徒洁。
季夏是第一次见这位何园的女主人,这一事实,她不得不承认。刹那间,她的心里涌上一股鸠占鹊巢的感觉。可笑又有趣的是,谁是鸠,谁是鹊?
司徒瑛是位西式性格中式思维的女子,季夏一直好奇司徒瑛的中式思维从何而来,见到大太太时豁然开朗。大太太盘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着一件蓝色团寿旗袍,脚上穿着的一双金色高跟鞋子很是熟悉,那是何先生给二太太经常带的外国牌子。
季夏当时站在何园的小运河边,依稀往事一拥而上。何园的人都知道何先生和二太太相识的轶事,季夏倒是听周妈说的。何先生当年回国筹建何园,想在何园里开凿出一条运河链接到平镇的码头通往香港。开凿运河时,他有一晚在运河边救了一条锦鲤,晚上锦鲤报梦给他,说是为了报恩,请于翌日晌午时分在平镇的半月桥相见。结果那日,何先生在大雨滂沱的晌午于半月桥上遇到了穿着一件锦鲤旗袍,借他锦鲤伞的林家二小姐。
季夏从不相信鬼神之说,何先生也不相信。可每每人家问起林家二小姐才貌双绝为什么会委身何家为妾时,大家都这么说起这件轶事。或许,平常百姓还是可怜林二小姐的,认为她锦鲤化身报恩好过认为她背叛父母家族只为当妾。
何先生和何威廉都曾因这河遇上了曾经深爱的女人。季夏觉得有些可笑,小姨和她又不是随波的浮萍,怎么就被他们父子各自遇见?
季夏正想得此事出神,穿着旗袍的她忽然看到一双手在她的小腿上,惊讶得她大叫一声,失了平衡掉进运河浅岸上。
季夏第二次掉进同一条河。
她稳了稳神看着岸上的“凶徒”,那不过是刚刚学会蹒跚的小孩子。相较于季夏,他倒是被吓得不轻。角楼里的看护闻声跑出来,先是探身往河道里一看,喊了一下,“呀!表小姐!”再于岸口边看到这个小人儿,他倒是脸色都变了,“小少爷,没事吧!”看护细细检查一番。
小少爷?哪个小少爷?
“错了,是孙少爷。”岸上传来一把陌生的女声,“小少爷在毓楼里。”
“大太太……”看护尴尬看了看大太太,又看了看季夏。
“呀!季夏!”接着出现的是司徒瑛。她先是抱走了她的儿子,“还不快把表小姐扶起来。”
“不用了,水不深。”季夏自己站了起来。
他们的“呀”与季夏的惊讶是不同的。要说这是司徒瑛安排的戏码,季夏是不相信的,司徒瑛不屑于做这种事。若是她做了,她会站在岸上笑着看季夏——做了,就是要看你狼狈的样子。而这会看着她笑的不是司徒瑛,而是司徒洁。
这一天,季夏刚回何园送二太太最后一程。送葬的队伍里,季夏没有这位大太太,谁都知道,这很没有必要。故而这一刻,司徒洁站在岸边笑着看狼狈的季夏是他们的初次交锋。
而她们的第二次就在圆儿送她回毓楼后。湿漉漉的衣服刚换下,季夏就听到小孩子的哭声从隔壁房间传来。
问圆儿,她说是小少爷。
“小少爷?”
“大太太回了何园便把小少爷安排住在毓楼里,这会怕是要闹着吃的。”
“你这么清楚?”
圆儿支支吾吾说出事实——大太太安排我照顾小少爷。
季夏瘫坐在椅子上,耳边一直听着那从不出现在毓楼的小孩子哭声。圆儿就站在她旁边,纠结是到隔壁还是留下。
季夏说,“站在这里!”
站在这里的结果的是,圆儿实实地挨了大太太一耳光,就当着季夏的面。“连小少爷都照顾不好,这连表小姐都伺候不好被罚站了!”
季夏是把圆儿拉到自己身边,“有什么事,大太太不怕直接说。”
大太太笑得龇牙咧嘴,“表小姐怕是搞混咯。过门是客,有什么招呼不周的表小姐还望海涵。”
季夏想起了大少奶奶对她小姨的遗言,【何家,周家,都不是林家。】她终于明白,这位不出席葬礼的大太太为什么要在她小姨走后才回何园。占巢多年鸠终于走了,可当年的鹊也终成了鸠。
【你好,我是William的未婚妻司徒瑛,称呼我司徒就可以了。你是寄养在William家的表妹,季夏对吧!】
【表小姐怕是搞混咯。过门是客,有什么招呼不周的表小姐还望海涵。】
——何园的女主人们,回来了。
第101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21)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有时候风不吹云不动,藏在云深处的东西确实不会露出面。何先生当初在修建毓楼的时候就表明这是二太太住处,后来只因何先生的大嫂去世,打理何园上下的任务就落到了二太太这里,因而她也住进了原该正室大太太住的尚聚楼。毓楼一直是季夏在住着,直至她离开何园前。兜兜转转了一圈,大太太还是大太太,二太太还是二太太。二太太走后,季夏,就是这何园的客居表小姐。
“大太太,这里是毓楼。”季夏护着圆儿在身后,在大太太看来,她的话和动作都可笑极了。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何园的毓楼。”大太太说,“我不是还把小儿子放在这里吗?”
“大太太!”季夏调子高了一阶,“这里是我小姨,何园二太太的住所!”人才刚走就上演这么一副戏码,大太太有多恨她小姨可见一斑。
大太太饶有兴趣地抱着手笑着看季夏,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笑着看季夏。这是两个不同的笑。前者是恶作剧后的得意之笑,后者是则是看在看笑话。而恰巧在这第二次笑容里,掩藏了她的第三个笑意——胜利者的笑容。
何二太太这辈子唯有的三样东西——何先生,毓楼,周季夏。二太太拥有的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何先生,更会在二太太殁后失去他。那季夏是属于二太太的吗?
这么说吧,没有任何人可以归属为某一人,彼此是独立的个体,不具备从属关系。你可以让渡个人权利给某个人,可当有人说起“你是我的”这话,请严正回答,【你是你的,我是我的。】
至于毓楼,名义上是二太太的住所可一直由季夏住着。而如今,正室太太就在面前划清了周季夏这位“客人”身份。
在二十二岁生日前夕,季夏明白了何谓死亡。医学上宣布的死亡,是人的本质特征的消失。是由生到死的一个过渡。可死亡不是即刻的事,而真正意义上死亡,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先是所有物的权力转让或者消失,然后是本体慢慢淡出原本社交圈直至所有人忘记,最后是在这世上不再具备证明你来过的证据——所有痕迹的消失。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描述一个人殁了时会用到“走了”、“去了”、“没了”、“消失了”这些动词的完成时态。由生到死,需要一个过程。
季夏最后找了何先生说理,然而看到他坐在晚香亭看着小运河的流水时,季夏觉得他瞬间老了许多。晚香亭承载了他和二太太的许多回忆,就如同散落在石桌上的信件,每一封都有每一封的故事。一封信是有三个故事的——写信人落笔前的故事,信里的故事和收信人读信时的故事。往事如流水永不复返,因而最是回忆不可欺。
“阿月……”何先生错把季夏看成二太太,唤她一声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