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深了里说,回溯到底又会归于那场雪崩。禹应焕步步小心,就是怕他再深究雪崩、复生、怪病。
禹应焕拍了拍秦雪若的后背,寒浞处处陷阱,只有他有本事过过招:
“我夫人同宣于岚之进山采药,山中有豺狼,宣于岚之护着我夫人,因而伤着了手。”
“什么稀罕的药材古怪的病症,全军的医药资源还不够调配,要二位小美人冒险进山的?”
寒浞似笑非笑,是非要扒个底朝天了。
禹应焕心一提,又往下直坠,实话实话,寒浞可能会对伤员们不利;不说实话,寒浞要是揣着答案问他问题的,他得完蛋。
“我夫人说,是上古医书上载的离魂之症。”
寒浞翘着腿,马靴伸到禹应焕撑地跪伏的双手上,没使大劲,稍稍压着他的手,当然,可能下一刻就憋着劲跺下去,禹应焕的手是废是留全凭他心情。
截至目前,寒浞对他审时度势的能力都是满意的。
秦雪若见多了跋扈的禹应焕,不讲道理的禹应焕,仗势欺人的禹应焕……却是第一次看到他被碾进尘泥的样子。
所谓宁折不弯,在铁一般的上下层级生杀予夺一念之间的军队里,只能是个传说。
秦雪若很想挪开压在他手上的脚,却也无能为力,因为ʝʂɠ这只脚同时也踩在他们每个人的咽喉上,稍加使劲,他们的尸身都可以成为野兽今日的加餐。
她恍然明白,所谓的阵营纷争,不过是孩童过家家一般的小打小闹,自寒浞之下,没有一个全乎人,没有一个可以堂堂正正挺起脊背的人。什么唯一王孙,关系户,王孙妃,野狗……哪有什么区别,必要的时候,大家都挤在一起不分彼此地瑟瑟发抖,于能力范围之内打个照应,寒浞不在乎,那便没有比旁人更高贵的人,也没有比旁人更像人的狗。
看透了这一层,她几乎要当场在寒浞的威压之下坠下泪来。
仿佛跨越了多年的时光,看见了五年前那群初入狼窝的孩子。
寒浞又笑:“离魂症?可真是传说中的离魂症?别是什么山中的邪祟附了身。”
马靴上抬,压在禹应焕的肩膀,压得他无法维持平顺的呼吸。
秦雪若不想哭,不想显得自己很没出息,坦白说,她现在的愤怒远远多过对于强权的恐惧,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顺着腮边无声地滚。她嘴唇发抖,气大家的命大家的运,气被寒浞踏在脚下的一切。
在离女娲娘娘最后的神迹最近的地方,世俗的掌权者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有,秦雪若想到先前宣于岚之对她说的,“寒浞不像是和女王、先太子是一家人”,一切有迹可循,贯通了,联结了。
禹应焕答道:“全凭主帅处置。”
其他人撑不到这个时候的,早会被寒浞一脚踹翻在地。
当狗当久了也攒出了经验不是,世上没有白干的活儿。
他闻到了身边妻子眼泪的咸味。
想安慰她哄着她,但是不能。哭什么呢,害怕寒浞的笑里藏刀?还是难受憋屈于夫君的窝囊?
那没办法啊这个有点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人人都想当大英雄,他们这些人,入营前,哪个不是满含着成为英雄的渴盼。事与愿违。英雄是书写是史册的最顶端的那一批人,他蹲在下首,连当个狗熊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当狗求个平顺活路。
他没娘爹不爱的,北方阵其他兄弟们还有家有口呢,他们得好好地回家。
寒浞满意,收回了脚,慢条斯理吩咐红羽:
“带着红羽卫再去瞧一瞧,别真是邪祟附体,有什么脏东西从山中的封印里挣出来了。”
红羽领命而去。寒浞话中的意思很明确,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做,何况是跟了他这么久的亲卫。
那十一个得了离魂症的兄弟,但凡有一丝让寒浞感到不安之处,都在劫难逃了。
秦雪若多少有所感知,知道来者不善。
但她不敢如此轻易地相信……她和宣于岚之冒死采药,宣于岚之更是废了一只手,失了军职,换来的十一个的人的生路,竟可以凭着上位者的一句话统统剥夺……
凭什么。
她不能说出口,但是抖如筛糠,禹应焕微扶着她的腰,更多的也无能为力了,悲悯地闭了闭眼。
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掩抑了怜悯的叹息。
寒浞有备而来,做足了打算,没准备轻易地放过他们:
“那么圣女,可采着对症的神药了?”
禹应焕欲答,寒浞料到,抬手一马鞭落在他右脸,血肉飞溅,血沫子溅射到了秦雪若的眼皮上:
“我问的是水镜族圣女。”禹应焕答得太周全,没意思。
热血转瞬即凉。
秦雪若恭声道:
“采到了。”
寒浞了解得那么清楚,药师里面必定也有他的人,搞不好就是那个跟她离了心的哥哥。
“得了神药,为何不进献主帅?”
俨然是问责的架势。
禹应焕不敢想他身娇肉嫩的妻子能挨得了寒浞几下子。
罢了罢了,无论是几鞭,他都会替她扛着,大不了两个人一起被发怒的寒浞给打死,到了地府也是一对亡命鸳鸯。
秦雪若没多少恐惧,面对寒浞最多是面对一只凶兽罢了,不抱有对着明主的期待也没什么。
她牵扯出一个笑容,低眉顺眼答道:
“所谓医书古籍,距今已久,不辨真伪,当时采到药草时,我亦不知是神药还是毒草,在伤员身上先行试过,准备观察下来没有异样,再进献主帅。如今,余下的神药,还存于药师营中,主帅可派人去取。”
寒浞目的是想要将绛珠仙草据为己有,身外之物,忍着心疼给他便是。
只可惜,还没研究出来绛珠仙草更多的作用,便要易主了。也幸好,秦雪若大公无私,是将用剩的药存于药师营,没收于己身,不然又会招致灾祸。
寒浞笑得玩味:“哦?那圣女献药有功了,当赏。”没看得出来水镜族的人很上道。
“份内的事,不敢居功。”
寒浞又将几人好一番敲打,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没事吧,都没事吧大家?”
几个相互搀扶,摇摇晃晃站起,尤其是挨打比较狠的禹应焕,被众人轮着安慰查探了一番。
寒祺憋红了一张脸,有些愧对于众兄弟,她本身又大惑不解,憋了片刻嗫嚅道:
“父亲,父亲从前不是这样的……”
最近两年越发暴戾乖张。
“没事啊,不管你的事。”娈彻顺了顺她的背,小声安慰。
秦雪若想说可能不是以前不这样,是现在不装了。
禹应焕的脸皮没有防御力,被打得血肉模糊,秦雪若颤巍巍从怀中掏出药粉。
预备用手指沾上药粉给他抹,比划了下不行,直接往他脸上倒,将药粉厚厚地覆上那道鞭上,乱窜的恶气冲出喉咙,“嗷”一嗓子哭倒在禹应焕怀里。
心疼,愤怒。
有些事亲眼所见的冲击力不同。
她曾说要罩着他护着他,实际上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延续屈辱。
是她没用。
“又没伤着你,哭什么呢。”禹应焕有她的心疼便值当了,揽着人哄,哄得还不对。
“伤你就是伤我啊!”
“好,”禹应焕顺着她的气儿,又难得好心提醒姜故烨道,“姜故烨,我感觉你和宣于岚之的事那边的怀疑还没打消,你们还得多注意些。”
姜故烨面沉如寒潭,略一点头算是表达他知道了,没跟众兄弟们多客套,步履匆匆离开,怕是直奔营帐去找宣于岚之去了。
“岚之她还会有事吗?”秦雪若嚎了两嗓子,担心完这个担心那个。
“她跟姜故烨绑一块两个人比鬼还精,你担心他们不如再担心担心我。”
话是这么说,禹应焕见着秦雪若脸又垮了下来,忙到:“我开玩笑的,不用太担心我,我没事。”
第29章 .坦白
闻人顺将仇恨、愤怒与冲动压了又压,跟众人稍微点了点头,带着手下的百夫长们回营休息。
秦雪若的眼泪几乎是持续地喷出来。
没有太多悲伤的成分。
主要是屈辱。
近距离尝试感知着一个人是如何不被作为人所对待,并且自己也是被当作狗的一员。
还有忧心与难过,那十一个伤员……很可能在迎来短暂的希望后又沉入了深渊。
这是帝王心术?历代储君都是这么驭下的吗?
能明显看出来秦雪若是气哭成这样,禹应焕用粗糙的指腹擦去她的泪珠:
“小花猫,哭成了这样?气什么呢,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自己都不生气了。”
“不是啊,你是个人,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被对待呢……”
当着寒祺的面抒发着不满与愤懑,寒祺也尴尬难以自处,娈彻直接把人架着带下去休息,把空间留给新婚夫妇。
“可是我已经当狗很多年了,你不用为我不平——或许你夫君就是这样的人呢?”
禹应焕带着点自嘲。
他还是不太习惯被人关心怜悯。
秦雪若吸了吸鼻子,拉住他宽厚的手掌,执着地摇了摇头:
“我们以后一起做人好不好?在这里可能有点难,他不把我们当人,我们可以把自己当人啊!等离开了这里,我们都恣意地活。”
禹应焕笑得苦涩,似乎是在感慨她的一片天真:
“我从踏足于此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么活着的了,我还有得选,往后还能改头换面?”
“能啊,怎么不能呢,你有我在,我也有你在,我们可以去做很多很多事情,体验别样风景,远远得离开——远到天边去!”
可以走得那么远吗?
禹应焕开始随着她的遐想瞭望远方的山脉和地平线。
山顶是没有温度的千年积雪,曾经要过他一条性命。
禹应焕启齿,终于对旁人提起他的另一重人生:
“雪崩那次,我是真正死过了一回。不过我此前从来没告诉任何人的是,这一重人世‘死’过之后,我又来到了另一个人间,重新继续作为‘禹应焕’活着——也没活多久,十几天或者一个月,渴望着回家却又经历着阴谋,那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你现在能看到的一切,在那里都变成了烈火与残骸,我也孤孤单单地死在了一处……那里的我死了,我竟又回了这里,所以我很怀疑,ʝʂɠ路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
他也有点相信,无论哪个时空的寒浞都会搞事情,带着大家一起完蛋。
难道女娲娘娘费劲让他死了又活就是为了提前给他一点剧透的?他也不能不管不顾地把寒浞给砍了吧。
秦雪若显然是需要时间消化他突如其来的坦诚,抿唇扫视周围一大圈:
“校场,营帐,我们周围的这些,在你看到的另一重人世中都被毁于战火了吗?”
“是。”
“那我呢?我是不是也死掉了。”
禹应焕轻松地笑了笑:
“在那里,你退婚了,我没有连累到了,你没事。不过你这一次选择过来,真是愚蠢的决定,唔,你现在想走吗?我有预感这个世界也要乱套了,你马上带着族人走,大概能离开混乱的最中心?”
两重人世最大的不同就是有没有秦雪若。那一世,在他那个孤零零死掉的结局中,秦雪若趋利避害保全自身,至少很聪明,他宁愿她做的仍是明哲保身的选择。
寒祺中毒,他心中有个怀疑的人选。毕竟在那一世,寒浞就是莫名其妙没有逻辑地发疯想带着所有人去死。
可是禹应焕又没有证据,寒浞没有动机,总不能凭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去检举主帅,那样他会死得更快。直觉告诉他,寒浞这一世还是要发疯的,只不过暂时他没有确凿的把握,正常人也不懂疯子的心路历程,所以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最多凡事更顺着寒浞些,尽量延缓他的发疯历程。
“我不走,我要跟你,跟岚之他们一起面对,”秦雪若攀上他的胳膊,没有缘由,对于他说的话,她是信的,“对了,岚之怎么样?”
“因为没有你,便没有进山寻药,她左手没有受伤,和姜故烨一起并肩作战到了最后一刻……哎呀我死得早,也不清楚他们最终的结局,你果然更关心宣于岚之啊。”
潜移默化中秦雪若改变了他许多,比如这个时候,他还能开得出来玩笑。
秦雪若没有把重点放在他的玩笑上,反而许下坚定的承诺:
“那现在我来了,我是变数,有我在,你不会死。”
禹应焕鼻头发酸。
啊这和他想象中事情发展的态势不一样哎。
他没有再捏着什么底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掩藏最深的秘密都宣之于口,说这么多的意思是,告诉她,她真的是时候离开了,这里很危险,并且之后的每一天会一天比一天危险。
那为什么,她又作出了近乎愚蠢的选择?
“这里很危险,五年期满了大家也回不了家,会乱的,你是一族未来的族长,正确的选择是带着你的族人们回家。”
“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什么又是错的呢?两重人间最大的区别就是有我没我,我相信女娲娘娘不会让你白白地经受这一遭,一定是要给世人什么启发!万一我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呢?”
禹应焕笑:“你好自信啊……为什么你会觉得你是天选之子。”
他这种死而复生的人都不敢想象天命在他身上,眼睁睁地看着权力倾轧的战火蔓延,无计可施。
秦雪若本是局外人,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应该走得越远越好才对。
“我们水镜族可以沟通女娲娘娘嘛!一直是女娲娘娘在人界的使者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脉一乱,全天下都要被波及,你再详细说说那处当时的情形呗?”
“大概就是寒浞疯了不分敌我到处烧杀,整个大军四分五裂乱成一团。”
禹应焕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笑得眯起了眼睛。
秦雪若亦觉得这场面充满着喜感:“哈,我和岚之早觉得他不对劲了,疯疯的,既然你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也交个底儿,我们在山中发现先太子夫妇的死可能是寒浞动的手,姜故烨怕岚之和闻人顺一起搞事,才囚着她。”
“难怪。”先前秦雪若没主动说,禹应焕就骄傲得不去主动问,心里也好奇得掏心挠肝——能是什么事把三个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人闹成这样。
姜故烨循规蹈矩,姜家是政治动物,押宝押在女婿寒浞身上,为了稳住大局,必然会选择保持如今的局面。
而对于闻人顺来说,兄嫂之仇不可不报,天王老子来了都熄灭不了他复仇的决心,不过是蛰伏的时间长短而已。
“需要提醒他们吗?不过这提醒也不好提醒啊,闻人顺能忍住不冲动已经算好的了,姜故烨我觉得他会愚忠到最后一刻……寒祺对她爹又愚孝又愚忠的……而且,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前,我们很难给其他人示警,即便是寒浞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情,寒祺与姜故烨也大概率一条道走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