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媒体教室的投影仪已经打开了,最先到的干部正在调试 PPT。朱庆来的不算晚,他找到自己部门的同学坐下,眼睛不停往文艺部方向瞟。坐在朱庆身边的是同部门的一个学弟,国际教育学院 07 级学生,两人同时也都在动漫社,所以关系比较熟络。
“学长,你暑假留校吗?”学弟本来一个人坐在那正无聊,旁边都是同部门的女生,他不好意思跟人搭话,直到朱庆坐到他身边,才放松下来。
“不留,宿舍连空调都没有,留在这干嘛。”朱庆一边答话,一边看向文艺部所在的区域,几个体育部的高大男生毫不客气地坐到文艺部女生旁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惹出阵阵欢笑,朱庆回过头,不再看那边。
“听说留校有补贴,当志愿者有机会进赛场看比赛。”学弟说。
“别想了,好事儿轮不着你。”朱庆说着又忍不住看了眼文艺部方向,陆陆续续又来了几名穿着漂亮裙子的学姐,他又说,“你留在这儿就是搬东西的,干干苦力,站在太阳底下给人指指路,喝水都轮不着冰的。”
“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做,难得赶上奥运会,我先报名吧。”
“没啥意思。”朱庆抱着双臂,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我劝你别留校,吃力不讨好,你跟学生会主席熟吗?”
“我都不认识他。”学弟说。
“那你留在这儿干啥呢?真想帮忙干活儿啊?有那功夫回家帮你妈洗洗衣服比啥都强。”ʟᴇxɪ朱庆说话间,看到学生会主席进了教室,马上有几个部长级别的学生会干部围了上去,有说有笑。学生会主席是大四英语学院的学长,面皮白净,戴着金属框眼镜,长袖白衬衫塞在浅蓝色的紧身牛仔裤里,朱庆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很少出现在学校,常年霸占着英语演讲比赛第一名的位置。
“学长,你跟他熟吗?”学弟看着学生会主席,问朱庆。
“不熟,大一的时候见过几次,学生会聚餐吃过一次饭,他跟每个部门轮流喝了一杯酒就走了,忙得很。”朱庆看着学生会主席谈笑风生,跟各种各样的人打招呼,他继续跟学弟说道,“回家吧,好事儿轮不着你,志愿者岗位都是内定好的。”
学弟依然坚定地表示,“试试吧,回家也没事做。”
学生会主席站在讲台上,看了眼手表,台下的人基本上已经到齐,差不多一百来人,主席轻轻咳嗽了一下,台下安静下来。
“非常感谢大家,用休息的时间来开会,”主席从讲台上走下来,斜坐在第一排桌子上,一副平易近人的轻松样子,“都吃饭了吗?没吃饭等会儿跟我走,二食堂我请宵夜。”
学生会主席果然是演讲家,朱庆心里冷笑着,他既讨厌又羡慕主席这样的人。
教室后门响了一下,估计有人迟到了,朱庆回头看过去,只见进来的是个很面生的女生,短短的头发,鼻尖上有颗小巧的黑痣,看上去还挺可爱。鼻尖有痣的女生进来之后没有马上找空座位坐下,而是站在教室后面打量整个教室里的人。
正在讲话的主席看到了刚进来的女生,刻意停下,等她入座,然而女生并不打算坐下的样子,教室里所有人都回头看向女生。她似乎在找人。
朱庆望着鼻尖有痣的女生,小声问学弟,“你认识吗?”
“没见过。”学弟话音刚落,女生忽然看着学弟和朱庆的方向,像确认了一般,径直走过来。朱庆还没来得及反应,鼻尖有痣的女生已经走到面前,朝朱庆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随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盯着朱庆,包括文艺部的漂亮女生们,朱庆从没受到过这样的关注,他没想到第一次被众人瞩目,竟是以这种方式。等他从震惊中缓过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仅因为刚才那一耳光打得太重,一百多双眼睛的凝视更令他面红耳赤。朱庆如逃难一样,低着头冲出教室。莫名其妙当众挨了一耳光,他咽不下这口气。
朱庆冲出教室,发现鼻尖有痣的女生并没有走远,而是靠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掩面啜泣,本来一肚子怒火和疑虑的朱庆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主席从教室里出来,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无法坐视不管。主席一出来,教室里的学生们也都从前门、后门挤了出来。朱庆再次成为焦点,他手足无措,后悔自己刚才没有直接离开。
鼻尖有痣的女生把捂着脸的手放下,她脸上有哭泣的痕迹,满脸悲戚,只见她慢慢走到朱庆面前,抬起手。朱庆以为女生又要打自己,下意识躲避,但女生只是轻轻抱了朱庆一下,把头靠在他胸口,随后松开手,以近乎奔跑的步伐冲出围观人群,就此消失。
朱庆毫无头绪地愣在原地,学生会主席率先打破沉默,说,“同学,你要不要去追一下?”
朱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主席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急忙说,“不用了,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的话我们继续,都回来吧。”主席招呼着大家回到教室里。此时此刻已经有多种版本的猜想浮现在众人口中,在旁人看来,这大概又是一个烂俗的爱情故事。
但只有朱庆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他从未见过这个鼻尖有痣的女生。
第3章 白露03.
认错人了吧?朱庆脑子里反复琢磨刚才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名鼻尖有痣的女生是谁。学生会主席在台上激情演讲,朱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反而是身旁的学弟在听了主席的动员后,更坚定要为奥运出份力的决心。
学生会秘书处的干部分发报名表时,朱庆悄悄对学弟说:“我先走了。”
“不好吧?”
“等会儿部长要问,就说我不舒服。”朱庆没等学弟回答,悄悄起身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白天的气温已经达到三十度,但北京昼夜温差大,朱庆从教学楼走出来,感到空气干燥而凉爽,浸透着淡淡草木清香,这些年北京对于空气的治理卓见成效。他独自抄近路往宿舍方向走,先踩过一片草坪,随后钻进一条被松林环抱的红砖小道。往日这条小道上常有情侣牵手漫步,但期末考试临近,情侣们纷纷以学业为重,是否挂科全看这几天够不够刻苦,所以晚上的校园里明显寂寥了许多。
朱庆忽然悲从中来,他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被鼻尖有痣的女生抱住时,他闻到甜蜜的发香,心里悸动了一下,那是他第一次被女生拥抱。他忽然后悔刚才没去追上那个女生,无论结局如何,先问清楚对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也行啊,朱庆越想越悔恨,脚下松动翘起的红砖被他踩得邦邦作响。
“朱庆。”有人喊他,是女生,声音似曾相识,但很陌生。
朱庆回过头,惊讶地看到是林白露跟在自己身后,他刚才陷进杂乱的思绪里,竟没留意身后有人。松林小道里没装路灯,操场上惨白的探照灯光从松林缝隙渗透进来一条条微弱的白光,照在林白露冷白的皮肤上,竟有些瘆人。
朱庆哑然,喉头似有东西卡住一般,怔怔地看着林白露。
“是你发的吧?”林白露面无表情,手里提着一个墨绿色皮包,向朱庆慢慢靠近。
“发什么?你谁啊?”朱庆掩饰着紧张,假装不认识林白露。
“我叫林白露,开市实验中学二班的,你是五班的,比我大一届。”林白露不缓不慢,听不出任何情绪。
朱庆没想到林白露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他打定主意咬死不承认,况且他自认为没有撒谎,在贴吧里发的也都是实情,当年林白露的父亲林文斌那起案件闹得满城风雨,朱庆不会记错。
“哦,我听说过你,还挺巧的,老乡。”朱庆不敢直视林白露的眼睛。
“贴吧里那个评论是你发的,对吧?”林白露依然不紧不慢,淡定得有些可怕。
面对如此淡定的林白露,朱庆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假如林白露朝他大吼大叫,对他发狂,他反而可以撂下一句“神经病”,然后借机跑掉,但林白露像日常聊天一样一点一点接近朱庆,把朱庆死死钉在原地,仿佛在用一把钝刀割他的肉。
“不是我发的。”朱庆继续嘴硬,但他的反应早就把他出卖了。
“我想让你把评论删了,然后发个帖子辟谣,道歉,可以吗?”林白露看他不打算承认,于是直接说出了诉求。
“不是我发的,我道什么歉,你凭什么说是我发的?”
“我可以给你钱。”
朱庆知道这是圈套,只要他答应要钱,就等于承认了是他发的那条评论。“我说了不是我发的,又不止我一个人知道那件事,说不定学校还有其他开市老乡,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朱庆态度强硬起来,他感觉自己逐渐找回了主动权。
“除了钱,你还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你都可以提。”林白露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语气依然是平静的,但平静里明显多了少女的娇弱,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尖,随后又抬头看向朱庆,朱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注视着林白露的双眼,这次不是朱庆记忆里那双像猫一样高傲的眼睛,而是像小狗一样可怜的眼睛。
朱庆一时没明白林白露的意思,他完全没往那方面去想,在他印象里,林白露何其高冷,怎么可能如此低声下气求人?他觉得林白露绝不是在对自己性暗示。
“你跟我说没用,不是我发的,我都不认识你。”
林白露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套着纸壳套的酒店房卡,塞到朱庆手里,朱庆虽然极少在酒店开房,但也知道那是酒店房卡,而且是离学校很近的如家酒店,朱庆心里咯噔一下,他看着林白露乞求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心生爱怜,他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像堂吉诃德一样成为忠诚而无畏的骑士,可以为林白露做任何事情。
“算我求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晚上十点来找我,如果不愿意,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林白露说完,从朱庆身边擦肩而过。
朱庆浑身一阵酥麻,他急忙转身看着林白露的背影,用眼睛贪婪地包裹住林白露,空气中残存着她走过时留下的洗ʟᴇxɪ发水香气,朱庆对这个香味似曾相识,他趁香味消散之前猛吸了几口。
房卡的纸壳套上用圆珠笔写着 605,朱庆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他不知道林白露是如何确定那条评论是自己发的,他反思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没有破绽。冷静下来后,朱庆把房卡揣到兜里,他看了眼电子手表,八点半,距离十点还有一个半小时,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回到宿舍后,室友们正在“穿越火线”里鏖战,朱庆打开电脑,看了眼贴吧,关于林白露的讨论依旧火热。朱庆犹豫不决,他担心有诈——请君入瓮,关门打狗不是没有可能,林白露不像缺心眼的女生,说不定早雇了几个壮汉埋伏在酒店里。朱庆摸着口袋里的房卡,心里痒痒,想着林白露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知不觉起了生理反应。
熬到九点半,朱庆悄悄离开宿舍,没有惊动打游戏的室友,他兜里揣着一把折叠水果刀,特意戴了顶鸭舌帽。来到楼下时,学弟已经在等着了。
“去哪儿啊?学长。”学弟明显是被朱庆临时喊下来的。
“先走着,路上跟你说。”朱庆拍拍学弟的肩膀。
两人一路聊着暑假留校做奥运志愿者的事,学弟果然还是报名了,尽管他在报名表上的“意向岗位”一栏填写的是失物招领志愿者,但部长明确跟他表示,只剩卫生和后勤志愿者空缺。
两人走了不到十五分钟,来到如家酒店楼下,学弟原以为朱庆带自己出来撸串喝酒,没想到停在了酒店门前,再加上一路上朱庆寡言少语,似乎心事重重,学弟有了不好的感觉,他稍稍后退了一步,跟朱庆拉开距离。
“学长,我不喜欢男的。”
“想多了,我直的弯的你还不知道吗?”见学弟半信半疑的样子,朱庆又说,“我约了个妹子,就在这楼上。”
“那你带我来干啥?”
“怕仙人跳,你陪我一块儿上去,一会儿出来请你喝酒。”
“要真仙人跳了咋办?”学弟不太愿意。
“有它呢。”朱庆从兜里掏出折叠刀在学弟面前亮了一下,“用不着你动手。”
“算了,我不行,我回去了学长。”学弟扭头就跑,被朱庆拽住。
“就当我个忙,行吗?我啥时候求过你?去年春节火车票谁帮你抢的?又不用你干啥,就陪我上去,又不是真仙人跳,我是担心,有备无患。”朱庆死死拉着学弟,学弟不言语,但也不动,朱庆板着脸说,“你要是走,咱俩以后就当谁也不认识谁,学生会你也别干了,动漫社你也别待了,我没你这朋友。”
“行吧,我跟你上去。”学弟虽然已经答应了,但朱庆依然不松手,死死抓着学弟衣服,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进了酒店。
电梯门关上后,朱庆才松开学弟,他看得出来学弟有情绪,但他无心劝慰,他自己比学弟更加紧张。两人来到 605 房间门前,朱庆本想敲门,但犹豫片刻之后,用房卡直接刷开了房门,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紧紧攥着折叠刀。
推开房门,屋内漆黑一片,朱庆把房卡插进供电卡槽,眼前一瞬间亮堂起来,看到是一间普通标间,屋里没人。两人进来关上门,把厕所和窗帘检查了一遍,确认屋里没埋伏。
“你不是约人了?”学弟问。
朱庆看了眼手表,九点五十四分,“别急,还没到点儿。”
“谁啊?咱学校的吗?”
“说出来你都不信。”朱庆有些得意。
“谁啊?我认识吗?”
“来了你就知道了。”
“你约的妹子,我留在这干嘛呀,我还是走吧。”学弟要走,又被朱庆拉住。
“你再陪我一会儿,人来了你再走。”
“一会儿宿管就锁门了。”
“锁门了我给你开间房,你再陪我等一会儿。”朱庆近乎哀求,这时他手机响了,手机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把两人都吓一哆嗦,朱庆看见是个陌生号码,犹豫要不要接,最后还是接了。
“喂?”
电话另一头是林白露的声音,“你到了吧?”
“到了,你人呢?”朱庆紧张地原地转圈,像驴拉磨。
“枕头下面有钱,人我帮你叫好了,马上就到。”
朱庆掀开枕头,看见一个信封,他单手打开信封,目测是一千块钱。
“你啥意思?”朱庆眉头一皱,感觉自己被耍了,“你人呢?”
“你别误会,”林白露在电话里说,“我没有想骗你。”林白露的声音依旧那样平淡,近乎冷漠。
“你到底啥意思?玩儿我呢?”朱庆情绪激动,学弟在旁边仔细听着,大概猜到是被放鸽子了。
“钱我已经放在那了,人也帮你找好了,去的人是不是我有那么重要吗?”林白露在电话里说。
“你有病吧?我找小姐用得着你操心吗?你要来就赶紧来,不来我走了。”朱庆冲手机喊。
林白露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朱庆似乎听到电话对面哭了,林白露抽了两下鼻子说,“对不起,我以为不是我也可以,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