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消波块【完结】
时间:2024-02-23 23:16:25

  “妈,你也学学英语吧,以后早晚用得上。”林白露挽着江秋颖,两人走在烟火弥漫的夜市街上,烤羊肉串和炸臭干子的各自把着这条街东西两头,刮东风,整条路闻着孜然香,馋羊肉串;吹西风,一街人流哈喇子,馋臭干子。
  “我学英语有啥用,又不跟老外卖保险。”江秋颖知道林白露什么意思,但她装糊涂。一年前林白露高考填报志愿,说要学英语,江秋颖以为林白露想当英语老师,但林白露也不藏着掖着,明说自己以后注定要出国,移民,再也不回来了。江秋颖问她,你不回来,妈妈怎么办?林白露说,跟我一起走,我照顾你后半生。江秋颖没答应,但没有阻止林白露学英语,这件事母女俩没再提过,可终究是个迈不过的坎儿。
  “妈,当初你都能放下一切从老家搬到这儿,怎么就不能跟我再走一次,那会儿是你挣钱照顾我,该换我照顾你了。”林白露轻轻玩着江秋颖大臂上软乎乎的肉,跟小时候一样。
  “不一样,那会儿是走投无路。”江秋颖直直地看着前方,“以前的事,不会有人再提了,咱们就好好过日子,家还是不能丢。”
  “去国外也能有新家啊。”
  “不一样。”江秋颖看看林白露,把林白露的手从自己大臂上拿下来,紧紧抓在手里,像是怕林白露跑了,再也不回来。
  一条烤乌鱼被两人吃得干干净净,母女二人吹着晚风溜达回家,林白露的个头儿已经赶上江秋颖,但她还像小时候那样挽着江秋颖的手,说到欢笑处,一头撞进江秋颖胸口。有那么一刻,江秋颖以为林白露还是曾经那个傲娇的小女儿,无忧无虑地走在老家开市古老而陈旧的大街小巷。尽管江秋颖已经在洛城买了房子,但她从没把这里当过家,在她心底里,终究有一天要回开市,落叶归根。
  第二天江秋颖还要上班,洗完澡便睡了。林白露睡了一白天,精神正好,她把行李箱里的书搬出来,在书桌上码好。林白露不在的日子里,江秋颖把她的房间收拾得亮亮堂堂,一尘不染,有些小物件儿不知道被塞进什么犄角旮旯。林白露满桌子找她从小用到大的一个书签,细细长长,塑料磨砂,上面印着百变小樱。书桌上找不到,林白露去客厅电视柜抽屉里翻,她是文具大户,光各式各样的自动铅笔就能装满一整个文具袋,所以书桌根本放不下她的文具,有一部分被江秋颖整理进电视柜抽屉。
  林白露轻轻在抽屉里翻找,静悄悄的,怕扰了江秋颖休息。抽屉太满,翻着不顺手,她干脆把抽屉整个抽出来,摊在地上。抽屉抽出来后,她看到一片黄黄的纸,静静躺在抽屉格底部,若非把抽屉整个取出,根本看不见它。
  林白露不用猜就知道那是什么,符咒。黄色的符纸,用红色朱砂写满曲曲折折的咒语。林文斌死后,林白露在家里见过很多次这种符咒,为此她多次跟江秋颖发火,江秋颖答应过林白露再也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林白露把抽屉格里的符咒拿出来,胃里一阵恶心,尽管不信邪,但她还是恐惧,她想起刚搬来洛城那段日子,江秋颖被噩梦缠身,深夜提着菜刀站在卫生间里照镜子,林白露不敢回想。她托着那张符咒,不知该放回去,还是找江秋颖聊聊。这时候江秋颖房门开了,她穿着白色睡裙站在门口,卸妆之后的江秋颖,脸上显出苍老和疲态。
  “放回去。”江秋颖说。
第6章 白露06.
  一直以来,江秋颖对林白露的名字耿耿于怀。大师说林白露属阴命,名字不能沾露水。林文斌活着的时候,江秋颖不敢擅自给林白露改名。林文斌死后,她更不敢改了。有的人怕活人,有的人怕死人,江秋颖属于后者,忌惮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林白露回家第一个晚上,就碰巧找到了江秋颖藏在家里的符咒,在江秋颖看来,“碰巧”本身就意味着某种预兆。
  江秋颖让林白露把符咒放回去,林白露没有放回抽屉格底部,而是放在了电视柜上。
  “你怎么知道在那儿?”江秋颖问。
  “我找书签,不小心看见的。”林白露有些害怕。
  “是你爸。”江秋颖走到林白露身边,拿起符咒端详,“是你爸来了,他让你找到的。”
  “妈,你别神神叨叨了,”林白露被江秋颖的话瘆到,心里发慌,生气说,“你再这样,我出去住酒店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你一回来就找到了。”
  “我都说了,找书签不小心看见的。”
  “都是有原因的。”江秋颖把符咒放回原位,“找什么书签?我给你找。”
  林白露看江秋颖把符咒放了回去,心里膈应,问,“你不是答应我不搞这些了吗?”
  江秋颖把抽屉插回抽屉格里,“妈害怕。”
  “妈,你就不能跟我一样,把他忘了,你又没做错什么,就算遭报应,背因果,也没你的事啊。”
  “毕竟是你爸,他身上背着人命,我得帮他化开。”
  “你自己不放下,谁也化不开。”
  啪。江秋颖朝自己手臂上拍了一下,一团蚊子血在掌心和手臂上晕开。
  “纱窗没关。”江秋颖说着走到客厅窗前,把纱窗拉严,顺手将窗帘也合上了。江秋颖在沙发上坐下,林白露还蹲在电视柜前面。
  “年初过完小年儿,你不是回学校了吗?家里就剩我自己ʟᴇxɪ。”江秋颖摊着手掌,蚊子血和蚊子尸体还在她掌心,她就这么摊着没管,“春节剩的炸酥肉、炸鱼、炸丸子都没吃完,我每天晚上回来用白菜烩一点儿,就着馒头当晚饭,二月二前头那天,就是刚出正月那天,晚上我回来想烩点炸带鱼吃,你猜怎么着?”
  林白露静静听着,“怎么了?”
  “炸带鱼没了。”
  “吃完了?”
  “炸丸子也没了,酥肉也没了。”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半年,江秋颖依然不可思议地说道。
  “那就是吃完了呗。”
  “我哪吃的了那么多?家里就我一个人,那些肉在冰箱里冻了满满两层,按往年那么每天吃一点儿,吃到清明都吃不完。”江秋颖越说越精神,“这刚出正月,全没了。”
  “你不是有本书叫《谁动了我的奶酪》吗?还是你们保险公司发的呢,奶酪不是突然消失,是你每天吃一点,每天吃一点,总觉得还有很多,其实早就快没了。”
  “不是,冰箱里剩多少肉,我会不知道?”江秋颖忽然一副神秘的样子,“家里肯定还有别人。”
  “妈,你别吓我了行不行?”林白露坐到单独的一张沙发上,没跟江秋颖挨着坐,她皱着眉,很想快点结束话题。
  江秋颖继续说,“清明节我回开市给你爸烧纸,找张道长看了一下,她一见我,我还啥都没说呢,她就问,家里是不是有东西?贪吃的东西。”江秋颖说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此时已经晚上十二点,平常这个时候江秋颖早睡了,今天她显得格外精神,继续说道,“我还纳闷儿那么多肉怎么一下就没了,我就问张道长,是不是你爸,她说是,不光你爸,南琴也跟着呢。”
  听到南琴这个名字,林白露心头一颤,不知是害怕还是难过,她眼圈像电炉丝一样,瞬间就红了一圈,“妈你别说了。”林白露哀求道。
  “别怕,张道长说了,他们就是饿了,才从开市找到洛城来了,吃饱了就回去了,那个符是张道长给的,你别乱动,下次就算他们再找过来,也不敢胡作非为。”
  林白露在开市的家,位于城东,文化局家属院,三层筒子楼,他们住三楼。九十年代,林白露家就铺上了木地板,林文斌讲究,在装修上花了大功夫。母女俩离开开市的时候,江秋颖骗林白露说房子卖了,但其实一直都留着,一来,江秋颖觉得自己的根在开市,不能没个窝;二来,张道长说过,得给林文斌留个地儿,不然孤魂野鬼找不着家,会怪罪于子女。六年过去了,江秋颖一直在开市的老房里给林文斌供着牌位,每逢清明、七月十五,都会回去上坟烧纸,打扫老房。
  “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我总觉得你爸没走。”江秋颖终于去卫生间洗了手,把手臂上的蚊子血搓干净,鼓起个小包,她点了两滴花露水在上面,从卫生间出来,继续坐到沙发上。
  “我爸死了,这是事实,而且我一点也不想他,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他,他要是来找我,就让他来吧,我不怕他,他要是纠缠你,我就把他赶走。”林白露忽然硬气了起来。
  “我跟张道长说了,我说我觉得你爸从来都没走过,她一开始不当回事,说我有执念,后来我请她去咱老房子里看了一眼,你猜怎么着?”
  “咱老房子不是卖了吗?”
  江秋颖差点说漏嘴,改口道,“卖之前。”
  “怎么着?”
  “她说你爸命不该绝,枉死了,魂还是实的,对人间有留恋,下不去那边儿。”江秋颖指着地面,意指阴间,“张道长说这种情况少见,她没遇上过。”
  “她骗了你多少钱?”林白露质问。
  “别胡说,人家帮忙看事儿,化解,要背因果的,法金买的是因果,买的是缘分,可别再胡说了。”江秋颖说。
  “她再骗你钱,我就报警。”林白露不像开玩笑。
  “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江秋颖怕林白露又跟自己吵起来,急忙打住话头,忽然又想起刚才没说完的话,“你说你找书签找到了那张符,天底下没这么巧的事,肯定是你爸,下个月中元节跟我回趟老家,你给你爸烧烧纸。”
  林白露把厌恶写在脸上,她起身往自己卧室走,“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林白露抱怨道,说完便后悔了,她心疼江秋颖,江秋颖背负了太多愁怨,林白露一心想把江秋颖救出来,可她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人是很难改变的。
  林白露站在卧室门口,回头看向沙发上的江秋颖,一个枯瘦疲惫的女人,一个依然会在意肚子上长出赘肉的女人,一个渴望被爱的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林白露后悔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她像赎罪一般,支支吾吾说道,“我回来是想多陪陪你,不想浪费时间在那些事上。”
  林白露说完,没有走进卧室,她看到江秋颖还有话想说。
  “我也不强迫你,反正我是要回去一趟,有你陪着最好。”江秋颖的眼睛恢复到疲惫的样子,她望向林白露,“你不去也行,我替你跟你爸好好说说,让他别烦你,睡觉吧。”江秋颖起身,走到电视柜前,把抽屉推进去,“书签长啥样?明早上我帮你找。”
  “算了,不找了。”林白露摁灭客厅的灯,客厅黑下来,林白露和江秋颖各自卧室里的灯光从两道门溢出来,两人分别站在两道光里,中间隔着漆黑的客厅。
  “妈,我能跟你睡吗?”林白露说。
  “拿着你被子,过来吧。”江秋颖进了自己卧室,林白露看到她的影子从屋里拉出来,长长的,听到江秋颖上床的声音,影子也随之消失不见。
  南琴比林白露小半岁,是同一届学生,如果南琴没死,她会考上哪所大学呢?现在应该也放暑假回家了吧。林白露躺在江秋颖身边,毫无睡意,止不住去想那个叫南琴的女孩。林文斌对南琴做出兽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南琴比自己女儿还小半岁呢?林白露一想到这里,胸口像砸了块厚重的碑石,喘不上气,想大喊,想痛哭,想逃离,逃到地狱的入口,对每一个堕落到此的罪人挥舞利刃,然后她自己慢慢长出犄角,长出紫棠色的皮肉,长出阳具,她挥起血迹斑斑的利刃将阳具斩落,转身走进地狱之门,从此世间不再有林白露。
  江秋颖睡着了,响着浅浅的呼声,林白露也睡着了。
第7章 白露07.
  除了每天早上跟江秋颖一起下楼吃早饭,林白露几乎不出门。放假在家的头一个月,她每天早晨到楼下喝一碗胡辣汤或豆腐脑,吃完饭,江秋颖开车去上班,林白露偶尔绕到小菜场买足几天的午饭伙食,有时候干脆从早点铺带几个包子上楼,中午随便对付一口,等晚上江秋颖下班再一起觅食。
  江秋颖和林白露搬进这套楼房之前,楼下的早点铺就已经开了多年。炸油条的油锅横在门口,从锅边厚厚的一层焦灰就能看出,是家有年头的老铺子。店里胡辣汤分两种,不带肉的一块钱一碗,带牛肉的两块,林白露只喝素的,她吃不惯牛肉的膻气。豆腐脑只有咸口,本地人根本没听过豆腐脑还能做成甜的,林白露也是上了大学才知道。剩下就是豆浆、小米粥之类。包子有三种馅儿,猪肉大葱,韭菜鸡蛋,胡萝卜粉条,今年多了酸菜馅儿,成为食客们的新宠。
  江秋颖和林白露要了两碗胡辣汤,一荤一素,切了半斤葱油饼,一个酸菜包子。林白露占了街边槐树下的一张小方木桌,乌漆麻黑,早包了浆。不锈钢焊的小圆凳被磨的锃亮,夏天一屁股坐下去还挺凉。早上太阳不大,热气还没上来,来吃早饭的人都喜欢坐路边,只要外面还有空桌,就没人进屋坐着。
  母女俩食量都不大,酸菜包子是林白露要的,一口咬开,酸菜、酸豆角和剁椒搀和在一块儿,又酸又辣,鼻尖儿马上就冒了汗。江秋颖吃饭不爱说话,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各自吃。
  街对面背阴,开着一排小商铺,从早上到中午,见不着太阳,中午才勉强能晒着一会儿。背阴面夏天招人喜欢,老头老太太拎着自己的马扎,一坐就是一天。冬天再集体转移到街对面晒太阳。林白露把切碎的葱油饼泡在胡辣汤里,裹满汤汁和面筋条,一口送进嘴里,边嚼边琢磨街对面那个戴鸭舌帽和墨镜的男人。
  从林白露刚坐下,她就注意到街对面,烟酒副食店门口的水泥墩子上坐着个无所事事的男人,鸭舌帽和墨镜捂着半张脸,看不出模样。这么早就出来乘凉,少见,老头老太太们这会儿都还在家里,做饭的做饭,刷锅的刷锅,带ʟᴇxɪ孙子的带孙子,陆陆续续从家里出来乘凉得到九点以后了。
  林白露注意到这个男人,是因为他偏瘫。虽然男人坐着,但他右手始终放在肚子上,胳膊肘拐着直角,像擓着个篮子,拳头半握不握,一动不动,偶尔想挪一挪得靠左手拎着。右腿虽然能动,但不灵便。男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横条纹 Polo 衫,深蓝色软料牛仔裤被洗到泛白。皮带很旧,布满干裂细纹,腰上挂着一个大大的腰包,比公交售票员常挂在腰间的那种还要大一号。
  林白露起初没太在意,直到男人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银色数码相机,林白露不懂相机型号,只看到相机不大,与手掌同宽,是很普通的卡片式傻瓜相机。男人用左手拿着相机,单手操作,摁下开机键以后,镜头自动从机身钻了出来,直愣愣地冲着街对面的老槐树,也就是林白露和江秋颖吃饭的地方。
  林白露正咬着葱油饼,看见男人把相机对准自己,马上撇过脸。她不知道男人是否在拍照,但她下意识地回避了镜头。林白露喝了口胡辣汤,偷偷瞄了一眼街对面的男人,只见男人把相机放在腿上,镜头依然直冲着林白露这边,男人的眼睛虽然没有看相机取景器,但左手笨拙地操作着相机快门。
  林白露看江秋颖无知无觉地喝汤,根本没注意到街对面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神经过敏了,但这也不能怪她,在学校时,她常常成为手机摄像头对准的焦点。早点铺门前摆着七八张桌子,每张都坐着食客,算上站着等位的,少说二十人,每个人都会被街对面的相机镜头囊括,林白露只是其中之一,她告诉自己别多想,整个洛城就没几个人认识她,她几乎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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