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朱庆说完这句才发现,对面早已挂了电话。
学弟全都听见了,也看见了信封里的钱,他没说什么,尴尬地坐到床上,弹力十足的床垫把他颠得上下起伏。
两人正处在尴尬的沉默中,听到敲门声,朱庆和学弟面面相觑,学弟起身,两人一起走到门口,朱庆把手揣进兜里,握住弹簧刀。
第4章 白露04.
一切都没有按照朱庆的期望发展,他只祈祷房间门外不是壮汉。朱庆挂上防盗链,打开一条门缝,看到门口站着一位年龄不详的女人,女人穿着紧身短袖,牛仔短裤,闪亮的高跟鞋,略显浓厚的妆容掩盖了年龄,应该比朱庆大几岁。
“是你叫的吧?”女人隔着门缝问朱庆。
“你先等一会儿。”朱庆关上门,他从未面对过这种情景,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怎么不让她进来啊?”学弟问。
“进来干啥?”朱庆紧张。
“不是小姐吗?先让她进来再说吧,站在门口一会儿让人看见了。”
“算了,走吧,我请你吃饭。”朱庆把装着钱的信封往裤兜里塞严实。
“人家来都来了。”
“又不是我叫的,你管她呢?”
门外又敲门,朱庆打开门缝,说,“不是我叫的,你找错了。”
女人看了眼门牌号,“你要不做,路费给结了,三百。”
“我说了不是我叫的。”
学弟突然凑到门缝前,“让她先进来吧。”
“进个屁啊?你要想干你留这儿吧,我走了。”朱庆关上门,取下防盗链,学弟急忙把他拉到一旁。
“哥,人家钱都给你了。”学弟有些不好意思。
“我请你吃饭,又不让你白来。”
“不是,这不是人也到了吗?”
“你真想嫖啊?”
“这不是都到这儿了,平常也没机会。”学弟扭扭捏捏,羞耻地低着头。
敲门声开始变得不耐烦,朱庆再次打开门,看到女人一副厌烦又轻蔑的样子。
“做不做到底?要不我打电话让我哥上来跟你说。”女人这句话把朱庆吓到了,一想到楼下还有女人的同伙,朱庆心头一紧,来不及思考,急忙把女人让进房间。
看到女人进来,学弟紧张地面红耳赤,但他故作老练,双手很不自然地插在裤兜里。女人看着学弟衣服上的圣斗士星矢,像看小孩儿一样上下打量他。
“多少钱?”朱庆站在玄关,双手不知该放在哪才好,他站在女人面前,像极了被班主任喊进办公室的小学生。
“不是都说好了?”女人都走到床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学弟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大腿。
“说的多少?”朱庆问。
“一千。”女人看了眼学弟,“你们两个人?两个人一千八。”
“一次还是一夜?”学弟问。
“包夜。”女人说。
“要是一次呢?”朱庆问。
“一炮五百。”
“俩人呢?”朱庆又问。
“一块儿上还是分开上?”
“分开。”朱庆和学弟几乎异口同声。
“一人五百。”女人本来有些不耐烦,但看着这俩人没见过世面的雏样,八成都是处男,忍不住笑了出来,尤其学弟故作成熟老练的愚蠢姿态,令女人想起了自己初中时那个留着细细软软八字胡的初恋男友,“你们俩谁先?”
“我先。”朱庆毫不客气,走到床边,“你先出去等会儿。”
学弟很听话,往外走,女人却笑着说,“没事,不出去也行。”
“不行。”朱庆斩钉截铁地说,女人谈笑的态度令他感到不被尊重,于是拿出凶狠的姿态。学弟没说什么,默默走出房间。
学弟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身上止不住发抖,声控灯时亮时灭,他忽然觉得站在楼道里很傻,于ʟᴇxɪ是乘电梯来到楼下,坐在前台大厅的沙发上,身上的颤抖还没平息下来,五名民警从门外走了进来,统一穿着蓝色制服,两人走消防楼梯,三人乘电梯,直接上了楼。学弟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反胃,他默默走出酒店,头也不敢回,一直走到漆黑的人行道上才奔跑起来。
晚上将近十一点,日语系辅导员接到辖区派出所民警电话,匆匆赶往派出所。朱庆在派出所咬死是林白露陷害自己。
酒店前台向民警提供了开房人的身份证复印件,预定 605 房间的是一名叫尚娜娜的女生。民警把尚娜娜的身份证复印件交给辅导员确认身份,辅导员看着身份证复印件上的照片,他对这个鼻尖有痣的女生毫无印象。经查,尚娜娜并非国际语言大学学生,但有多名同学向辅导员证实,这个鼻尖有痣的女生跟朱庆似乎是男女朋友关系,而且正在闹矛盾。
林白露最后一门考试是周四下午,距离贴吧事件已经过去一周。她在食堂吃过午饭就早早来到教室,而其他住校的同学通常吃过午饭会回宿舍休息一下。
午休时间的教学楼几乎空无一人,林白露不疾不徐地走在太阳底下,她没撑遮阳伞,像往常一样只戴一副墨镜。她远远看到校工用钥匙打开教学楼前布告栏的玻璃板,揭下旧告示,用铲子铲平残留在布告板上的碎纸,随后贴上新告示。
林白露顶着太阳站在布告栏前,特意摘下墨镜,看到新帖的告示上写着对日语系 06 级学生朱庆的处分通知,朱庆因嫖娼被行政拘留,学校给予涉事学生开除学籍处分。
林白露快速读完了公告,她面无表情,重新戴上墨镜,转身走进教学楼。午后的教学楼安静极了,麻雀从走廊打开的窗户飞进教学楼,啄食学生丢弃在教室里的早餐。林白露在教室坐下,她忽然有些困倦,大概是因为中午多吃了一两米饭,林白露用帆布包垫着胳膊,趴在桌子上睡了。
不出意外的话,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学生们便会陆陆续续从宿舍区赶来,教学楼前的布告栏会被好事的人群团团围住,外围的同学会让前面的女生把遮阳伞收起来,不要挡着后面的人看公告。当天下午晚饭之前,会有一个喜闻乐见的烂俗故事流传在校园各处以及贴吧里,晚饭的食堂则异常热闹,充满八卦和娱乐氛围,会有几名结伴吃饭的同学迫不及待打完饭坐下,互相分享消息。
一个说:“听说日语系嫖娼那个在追林白露。”
另一个说:“其实他在校外有女朋友,前几天都找到他们学生会了,当着全学生会的面抽他。”
“有女朋友还追林白露?”
“所以找到学校来闹了嘛。”
“听说贴吧里发帖说林白露她爸强奸犯那个,就是嫖娼这个人,一个人。”
“肯定是追林白露被拒了,故意造谣的。”
“林白露没追上,外面的女朋友还闹崩了,憋坏了出去嫖。”
“肯定的,老瓢虫了。”
“叫什么来着?只记得是日语系的。”
“朱庆。”
“对,朱庆,真搞笑。”
不会有人在意这些八卦的源头,也没人有兴趣去追溯源头,只有林白露知道这次的剧本写得还可以。
下午的考试如常进行,商务英语写作是林白露比较擅长的一门课,她很快就写满了答题纸,但她从来不第一个交卷。考完试从教学楼出来,大一所有课程和考试都已经结束,虽然原则上的放假时间还要等两天,但事实上,考试结束就等于正式进入了暑假。林白露没有去食堂吃晚饭,而是回了出租屋。
林白露打开门,灯亮着,闻到炖排骨的香味,电视里播着奥运的相关报道。鼻尖有痣的女生从厨房出来,手里握着一把滴水的香菜。
“怎么样?”鼻尖有痣的女生问。
“挺好的。”林白露换上拖鞋,在电脑上打开贴吧网页,看到关于朱庆的讨论话题已经远远盖过“她爸不是那个强奸犯吗?”那一条,她点击页面右上角的叉,彻底关了浏览器。
“娜娜,你暑假回家吗?”林白露站在厨房门口问鼻尖有痣的女生。
“我哪有暑假?”鼻尖有痣的女生笑笑。
“那我自己回去了,有什么要帮你带的吗?”
鼻尖有痣的女生没说话,高压锅忽然开始吱吱响,鼻尖有痣的女生用围裙擦干手,走到门口玄关处,从自己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你能帮我把这些钱给阿健吗?”
“阿健?我回洛城,不去开市。”林白露讶异地看着鼻尖有痣的女生,问道,“为什么给他钱?”
“我欠他的。”
林白露默然,随后开口道,“你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回开市。”
厨房的高压锅越来越响,音调越来越高。
“算了,我找机会寄给他吧,不知道他还在不在砂锅店。”鼻尖有痣的女生把信封装回包里。
林白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说,“拿来吧,我想想办法。”
“谢谢。”
林白露早在两周前就买好了回家火车票,她的行李箱里塞满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所以格外沉重,书本之间夹着鼻尖有痣的女生给阿健的三万块钱。林白露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三万块钱,她是绝不会去开市的,先回洛城再说吧,她心里盘算着,坐上北京开往洛城的硬卧夜车。
入夜后,卧铺车厢列车员一边提醒乘客注意保管财物,一边把过道上的鞋踢进铺位底下,巡查完毕,车厢里的灯准时熄灭。
林白露没有上床,她坐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华北平原被一点一点甩在身后,七八个小时后,火车会在黎明时分驶过黄河,于郑州停靠片时,随后火车调转车头,向西继续行驶,到达洛城。而从郑州向东行驶,就是林白露出生、长大的开市。
林白露在过道上枯坐到凌晨两点才爬上中铺,此时的车厢里已经鼾声四起,各式各样的鼾声像是在竞争花式打鼾冠军,百家争鸣。
林白露终于在天边破晓时分短暂睡着了一会儿,那时火车已经进入河南地界,她梦见自己回到开市,在小时候常去的市文化馆阅览室里,看到还没有成为强奸犯的父亲,林文斌。
第5章 白露05.
江秋颖去公司前,给林白露买好了胡辣汤、水煎包和茶叶蛋,在餐桌上留了张字条,写着“胡辣汤,水煎包微波一下,鸡蛋不要微波,会爆炸”。
林白露到家已经早上九点,火车上只睡着两三个小时,由于担心频繁上厕所,她路上没怎么喝水,一进家门又饿又渴,却没什么胃口。出租车上的烟味把她熏得快要窒息,衣服上都渗进了烟味,她在玄关放下行李,连口水都没喝,身上衣服脱了个精光,扔进洗衣机,快速冲了个澡。洗澡时没忍住喝了几口淋浴自来水,她实在渴坏了。
从浴室出来,才有了正式回到家的感觉。室内清凉的空气里能闻到淡淡的花露水味,这是江秋颖一直以来的习惯——夏天在家中各个角落滴几滴花露水,既能驱虫,又可以提神增香。
林白露看到江秋颖给她留的字条,短短几个字,俊秀有力,漂亮极了,自从离家上大学,林白露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漂亮的硬笔书法。当初林文斌调入文化局之前,在教委工作,有一次偶然经手一份实验中学的报销单,单据上的字体令林文斌眼前一亮,忍不住用手指在桌子上临摹,他默默记下报销单落款上的名字,江秋颖。后来也许是缘分使然,林文斌得以见到这位年轻的女书法家,果然人如其字,落落大方。当时江秋颖刚刚参加工作,在实验中学财务处任职,林文斌托教委领导牵线搭桥,与江秋颖组成了家庭。
林白露不愿想起林文斌,但看到江秋颖的字,还是不自觉地回忆起这段从小就被叔叔阿姨们传为佳话的罗曼蒂克故事。
吃完胡辣汤,水煎包,林白露倒头就睡,窗帘拉得死死的,密不透风。下午迷迷糊糊醒了一次,上了个厕所,也没看时间,只记得卫生间朝西的窗户透进如梦似幻的金色阳光。再一次醒来,就是江秋颖下班回家。
“睡醒了?换个衣服,咱俩出去吃。”江秋颖穿着西服套装,推开林白露卧室房门。
“懒得出去了。”林白露翻了个身,用腿夹住凉凉的被子。
“就去楼下,不走远。”
“家里有啥就吃啥呗。”
“家里啥也没有,我自己一个人也不开火。”江秋颖回到自己房间换衣服,隔着门喊,“走吧,请你吃好吃的。”
“有啥好吃的?”
“烤鱼吃不吃?信阳烤鱼。”
“吃。”林白露还是没抵抗得了诱惑,做了半个乌龙绞柱,从床上滚下来。
她ʟᴇxɪ趿拉着拖鞋来到江秋颖房间,江秋颖已经脱下西装和裙子,正在解衬衫扣子。林白露靠在门口观察江秋颖的身体,虽然大臂上的脂肪有些松垂,小腹上也微微隆起赘肉,但总体还是很瘦,看不出有白头发,不知道是不是染过,林白露望着面前这个四十二岁的女人,忽然感到心疼,她希望江秋颖能吃胖一点,就像大人总盼着自己孩子白白胖胖,好像只有胖了,人才显得幸福,瘦子只配拥有苦命。
“不错嘛,身材很好。”林白露抱着双臂靠在门上,上下打量江秋颖,活像个女流氓。
“我是不是胖了?你看肚子上。”江秋颖捏着自己肚子上薄薄一层脂肪,像捏着一条冰凉的白蛇,她松开那条赘肉,白蛇重新融进她的身体,“你看这个胸罩怎么样?定做的,可舒服了,明天我带你去,给你也做几个,夏天穿,透气,还不箍得慌。”
“我才不去呢,脱光了拿尺子在身上比比画画的,难受。”林白露盯着江秋颖乳白色的胸罩。
“都是女的,怕啥呀?”江秋颖把她工作时穿的套装抻平,挂好。穿职业套装上班,是保险公司的硬性要求,江秋颖带着二百多人的销售团队,她在自己仪表上从来都一丝不苟——这是林文斌教给她的——林文斌以前常常跟她讲,人靠衣装马靠鞍,想要别人尊重,自己得先拿出派头。
江秋颖很感谢林文斌,如果不是那些年被林文斌耳濡目染入世之道,江秋颖大概不会短短六年就做到保险公司经理。六年前,江秋颖独自一人带着不满十四岁的林白露从开市搬来洛城,举目无亲。江秋颖骗林白露说,开市的房子卖了,所以手上有十几万存款,让林白露不要担心,但其实江秋颖没卖老家的房,全部家当凑一块儿也就两万多块钱。在洛城租到房子之前,母女俩在十块钱一晚的招待所住了一个星期,对于这对习惯了局级领导家属待遇的母女而言,那是段凄风苦雨的日子。
在那以前,江秋颖从未独自面对过社会,师专一毕业就分配进了学校,在财务室一干就是十几年,整天不是面对学生,就是面对老师,前半生顺风顺水,从未料到一夜之间,林文斌成了强奸幼女的罪犯,被受害人母亲扔进锅炉烧得只剩几片碎骨头和牙齿。林文斌虽死,恶名却祸及妻女,江秋颖不得不带着年幼的林白露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城市从头再来。
认识江秋颖的人都说她傻,但其实是夸她轴,正因为她轴,一根筋,才适合干保险。2002 年搬来洛城,当地没熟人,工作自然不好找,做买卖又拿不出本钱,左右为难的时候,林白露同班同学的家长劝她给林白露上份儿保险,江秋颖这才眼前一亮——保险公司不挑人,就这么上了保险公司的船。卖保险,是门熟人生意,亲朋好友总归是最容易推销的,江秋颖在洛城八竿子打不着一个熟人,硬是从邻居开始磨嘴皮子,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别人问起林白露爸爸,江秋颖总说,别提了,车祸,人没了。也有人给她说过媒,她从来都客客气气地回绝,她知道林白露受不了家里有男人,但她只跟媒人说自己还不想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