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盘算一边听课,第一节 课过得很快。因为错过了早读时她的法定吃早餐时间,夏沙饿到了这时才拿出早饭。刚把三明治拿出来,夏沙就听后排的同学喊她,说有人找。
不用回头,夏沙都知道是谁。她两手捂上脸用手指按了一下眉心,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才起身往教室后门走过去。
齐默等在门口,表情不善,见她出来,又不免做了一下表情管理。那种明明有话要说,又要维持表面周全的心态,夏沙并不陌生。
原来,不想见一个人时,对方来找自己时的行为举止,都是一看就破。并不是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是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夏沙把此时的齐默看得越清楚,就越心疼十七岁时的自己。
“什么事啊?”夏沙装作平常地问。
“你说过,和我还是朋友的。”齐默倒是比她想的要直接。夏沙点点头,问:“然后呢?”
“但你还是在躲我。”齐默控诉她,同时表情在努力维持体面。
“我没有。”夏沙理直气壮。她没有在他在下课找她时,假装有事在忙避而不见;她没有在走廊上遇见他时,假装不认识他;她也没有在学校大门口当着那样多人的面,直接把他当空气。
她已经非常克制自己,不把他之前加诸在她身上的行为,原样奉还给他。
“你有。”齐默显然有备而来,“你手机把我拉黑了,下课不让我找你,平时遇见时总不想和我讲话,还有你为了躲我中午都不去自习室了。”
自习室?夏沙一脸问号。
正当她在记忆里搜寻这个信息的时候,另一张也被她拉黑的脸出现了,由远及近地喊她:“夏沙,中午去自习室的时候,记得带数学优化啊。”
看着柯木的表情,夏沙确定,他是故意的。
果然,正在控诉夏沙的齐默已经不能淡定,他接续上了早上的震惊:“你们中午一起去自习室?”
柯木走过来,仍然是多跨了一步,站在夏沙tຊ的身边。这一次,他直接回答了齐默的问题:“是啊,怎么了?”
夏沙对着这一幕脑中的 CPU 都快转飞了,而齐默的大脑不知给他运行出了一个什么结果,他先是对夏沙说:“这就是你不理我的原因?”然后转头对柯木说:“我和夏沙本来就是朋友,你没必要让她不理我。”
说完,齐默也没多待,直接转回自己班里去了,留下两个人风中凌乱。
夏沙一脸无语地看着柯木,问:“你这是干什么?”
柯木双手插兜,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帮你虐一下他挺爽的。”他的目光,还粘在齐默的背影上,停顿了一下说:“再说,老纠缠在这里,挺耽误你做正事的。”
正事?夏沙敏锐地抓到了这个词,看着正在行目送礼的柯木,不免揣摩起来。
第46章 46.待办事项
中午,夏沙和柯木在自习室碰头。
一开始说有事才来找她的柯木,如今来自习室的频率已经相当高,快变成和夏沙一起上自习的节奏。
夏沙没什么意见,反正怕被套话的也不是她。柯木往她旁边一坐,她还时不时能问个题目。唯一要担心是的,怕他窥破自己的水平。
柯木曾经猜测过,夏沙也是高考之后直接回来的,夏沙没有正面回答过他。一个没有看见过未来的人可以想象未来吗?夏沙不确定,但她有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因为觉得在他面前展示未来有种欺负孔子说的三季人的残忍。
很多事经不起细想。
眼前的柯木,是从高考的哪一个节点回来的呢。是填志愿的那一天,还是过完了暑假正要去大学报道的时候呢?无论哪一个,听上去都很糟糕。虽然大学和工作,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质地的烦恼,午夜梦回时对比起来,甚至会觉得高中时代最让人留恋。高三时,那么多人给他们描画美好未来,“高考完就好了”。但人生更复杂的烦恼,从高考后才开始显形。
但和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说高中时代让人留恋,确实是件让人着恼的事。夏沙的十七岁,就是那样想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一些人,像蚕破蛹一般飞出去。
当然,再来一次,她也没有要留在这座小城的意思。但作为一个短暂的重温,她比以前的自己,对这段最后的青春期有更多的包容度和忍耐心。
和柯木还不熟的时候,这些事是都可以忽略的。在夏沙脑子里甚至没有关于他的太多未来,可以和他交换信息。她连他大学最后是什么专业都不知道。换作是齐默,夏沙可以把他的简历背到二十五岁。
想到这里,夏沙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亲疏有别”四个字。
她抬眼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在翻书的柯木,问他:“你说的正事是什么?”
柯木看她从做题中抽出思绪,身体坐正,用难得正经地表情问她:“你在高三这一年,都有什么想要改变的事?”
这个问题夏沙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个答案能讲给眼前的人听吗?夏沙对柯木,还没有足够的信任,可以和他畅谈自己想改变的事。
柯木并没有退让,把问题变得更直接一些:“关于齐默,如果完全不考虑他对你考试的影响,你想怎样弥补你的遗憾?”
夏沙一时语塞,但被好学生的做题心态驯服久了,遇到问题还是不由会去想答案。
如果与考试无关吗?
这个假设她从未做过。在她的思维中,齐默与影响了她整个高三的抢卷事件紧密相连。她的执著、她的怨恨、她的不甘,都因为天平上的这个砝码加在了同一边。为了躲避这个事件,潜意识里她只有一个选择,她宁愿与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朋友。
因为加了考试的缘由,她这个选择,显得公平而正义。她一直逃避着,去看十七岁时自己的私心。如果没有二十五岁的冷静和理智,十七岁时的自己,希望得到的补偿是什么呢?
她希望能得到齐默的道歉——这个她在高考前已经得到了,并且在之后的几年间,在不同时期收到他不同形式的反思与悔意。
她希望能得到齐默对她婉转心意的回应——这个她在十九岁时也得到了。在那一刻,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平等了,从那时起,她的十七岁不再那样可笑,这一次换作是他求而不得。
她希望齐默能光明正大地和她做朋友——仔细想想,后来齐默每个假期都陪她回母校,邀她和她的好友一起去他家,把她介绍给他父母。但这些,她从来没有觉得,是他真的待她不同。夏沙太了解齐默,以至于明确知道,他是在自我感动,他在表演和自己的漫长情谊。
她那样笨拙绝望的十七岁,她那些想埋进时间灰烬里的记忆,于齐默而言,是旁观他成长的珍贵记录。对夏沙而言,因为这些记忆她始终对齐默有着疏离防备,不断提醒自己绝不要再被他伤害一次。而对齐默来说,在他的认知里,夏沙永远对他有善意。
而他的表演欲,也并非夏沙揣测。而是他明确在信里写过,他希望当有一天他或她成名成家,他们之间的书信会被整理出来,作为世人研究他们的资料,就像凡高和提奥的书信集一样。他从一开始写那些信时,就做好了未来会被别人旁观的准备。
夏沙很反感这个提法,她不喜欢这种提前预知会被旁观的感觉。在这样的告知下,不管齐默做什么,好像都是为了未来被观测而做的记录一样。
高三时梦想是环游世界的齐默,后来果然力所能及地去了地图上的各个角落。每到一处,他都不忘给夏沙寄一张明信片,扬言要让她收集齐世界的每个地标。他给她打长长的越洋电话,通常是在机场出发之前。他给她发短信,在信号不好的火车上,有时一抽会连发四条,像是重复强调。他给她写信,长长短短的,在一些特殊日子的深夜或清晨。
换个人来做这些,夏沙大概早就不计前嫌。但一见面,夏沙就知道,自己仅仅是齐默日程本上的一个待办事项,他只是给自己列了这些计划,想要完成记录而已。
夏沙不是没有绝交后又和好的朋友。比如季晨,在恢复联系之后,她可以做到完全前事不咎。甚至是林菽,年少时夏沙的棱角是那样分明,只要友情上有一点糟乌,她就宁愿自己退后。她已经想起来,为什么高三开学这段时间,她没有和林菽一起回家。但夏沙并不着急,因为在期中考后,周六也开始补课时,她们会有新的重聚在一起的时间。她总是意气行事,需要对方先给她下台阶,但每每和好之后,还是觉得年少时情谊最为深重。
但对于齐默,她始终无法做到和其他朋友一样洒脱。
第47章 47.最难习题
后来夏沙延续了她在高中时和齐默打交道的习惯,除非他联系她,否则她绝不主动联系他。
所以,齐默的消失和出现,完全是他收放自如的。从一开始,夏沙就放弃了对这段关系的主导权。她随时做好了他会消失的准备。
夏沙并不是对齐默聊天的一切毫无兴趣。对于她来讲,齐默是她看世界的一个窗口,从高三时就是这样。在这个大家梦想都是要考哪所大学的时段,他的梦想显得那样新鲜和离经叛道。有生之年都在以好孩子面目示人的夏沙,在那时不免被他身上的新鲜感所蛊惑。
她早就知道,他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不安定因素。
齐默说不上是坏孩子,但和夏沙这样的模板相比,他显然满身问题。
同样是班委,夏沙觉得这是责任和荣耀,对班上每一件小事殚精竭虑;齐默觉得,这是老师硬加在他身上的束缚,变着法的想要老师罢免他。同样是英语优秀,夏沙为自己在应试考试时的每一个失误而懊恼,而齐默一边可以刷竞赛,一边在期末考试时乱填答题卡。同样对凡高感兴趣,夏沙把凡高写成满分作文,而齐默却从凡高身上解读出了对世俗规则的愤怒。
或许吸引夏沙的,并不是他身上的问题,而是他的反差感。
就像他们高一高二时的英语老师一样,对齐默有一种明明可以这样,但却偏偏要那样的惜才和困惑。夏沙还记得齐默乱填英语答题卡的那场考试,夏沙按例被老师叫去帮忙录成绩,录到齐默那个让人不敢置信的低分时,在场的人都傻了眼,夏沙提出来,帮他再核对一遍。于是两个人一人念答案,一人对卷子,从头对了一遍才相信,分数确实没错。这样另眼相看的待遇,在同学里也是头一遭。
这样一想,后来夏沙对齐默的关注,都像是在面对一张出乎意料的答题卡,重新对答案和找不同,试图还原出他的本来面目。
高tຊ二有段时间,齐默总是逃周考。逃到老师们对他都无语,再也管不动他的地步。但夏沙并没有把他当成是问题学生,她知道齐默还在和她一起准备英语竞赛。遇到不会的英语题,照常去请教齐默,齐默先是一脸震惊,觉得夏沙怎么会来找他,但接着还是会给她讲题,而他确实也是真的会。
夏沙那时,笃信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她的总成绩是全班第一,但总觉得自己不足很多,对真正擅长某个学科的人,她都赋予同样的尊重和虚心。对于物理数学好的偏科的同学是这样,对于英语好的齐默也是这样。
大概是因为夏沙对他不偏不倚的态度,齐默对她也像正常人一样交往,并没有把他的叛逆用在夏沙身上。而他的这种普通,在他身上反而是一种不普通。
他会如常和夏沙讨论题目,在大大小小的英语竞赛之后会主动和她对答案,也会和她讨论能不能高中就去考四六级这样的超前挑战。他甚至会主动提出要借书给夏沙看,和她分享自己的课外阅读。就连在高一时逃掉的黑板报,在高二时他也跑过来和夏沙一起出了。这些和寻常同学一样的交往,渐渐让夏沙忽略了齐默与她本质上不同的危险性。
她对齐默的观察,就像是听歌时突然注意到了换气声一样,没注意到时可以完全不影响听歌,而一旦注意到,就会对每一个换气声异常敏感。
高二文理分班前,夏沙又发现过一次齐默也不过就是个正常人的证据。学校让高三的学长来给他们做分享,让他们把问题写成匿名小纸条,一个个抽出来回答。夏沙作为班干,在台上辅助抽纸条。抽到一张时,夏沙看着展开的字迹,有种被火星撩到的感觉。理应桀骜不训的字体的主人,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问题:我想学艺术,但父母想让我去学商科,应该如何选择?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面对了一个平时什么事都不在意的少年的认真。
这些被她窥探到的万分之一的证据,连起来好像就是一个少年的隐秘心事。每当这时,夏沙便会觉得,这个男孩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地有上进心,普通地为自己的前途而担心,普通的就像是她可以理解的每一个人。
而在高三那次她被抛下的出黑板报的傍晚,齐默像救世主一般的出现,瓦解了夏沙所有的警惕。当她觉得这个男孩可以理解、并试图理解的时候,他给她带来了高三最难解的一场困惑,直接把她送进了噩梦一般的迷宫地狱。
其实想一想也是,一个连自己答题卡都会任性乱填的人,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答题卡填成了什么样;一个连自己人生都在戏弄的人,又怎么会在意搅扰了别人的人生。夏沙观测到的那些不同,原本就是他身上的例外,而大众认知中的齐默,才是他的常态。
常态下的齐默,无论是突然消失、逃避责任、冷漠糊弄,都很正常。
把他对自己的例外当成是常态,这是夏沙年少时的傲慢。而她也用十七岁的这一年,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傲慢。
所以,从那段迷宫地狱出来之后,夏沙对齐默的态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管他做什么,夏沙都要质疑;不管他许下什么承诺,夏沙都不会当真;就算还是会有感动的时刻,她也会尽量压缩意义。
后来齐默从世界各地给她寄来的明信片里,有一张夏沙抽出来,作了大学时课本的书签。那是一张从科罗拉多大峡谷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祝福平常简单,但齐默后面给她写信,讲述了这张明信片后的惊心动魄。
他说,自己用三天的时间,徒步横穿大峡谷,但行至一半时已经没有水了。在不知道能不能走到终点时,他想起夏沙,想起之前他们的通信和他给她的明信片,他知道自己所有一切经历都在另一个人那里完好保留时,即使有什么意外,人生仿佛也有一种安心。这是他执著于给夏沙寄明信片的理由,因为知道她会好好保存。
但事与愿违。夏沙抽出这张书签,是为了提醒自己,在平静的大学校园生活之外,还有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那是一种在寻常生活中,知道阿拉斯加的海湾上有鲸鱼跃出海面的心情。可是,在那么多张明信片里,被她丢失的也只有这一张,因为觉得特别而抽出来,反而因为特别对待而遗失。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是他们之间关系的写照。
夏沙对遗失那张明信片的遗憾,也并不长久。某天,她在微博上搜索齐默的信息时,看到他问另一个女性朋友,美国寄去的明信片有没有收到。看看日期,刚好是他徒步的前后。所以,那张有着惊心动魄注解的明信片,夏沙给它最后下的定义是:群发。
夏沙自以为在揣测人心上已经很有天赋,但对于齐默,她从来不敢相信自己一时一地的判断。即使是她已经拿到答案的问题,她也觉得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