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木摇摇头,说:“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有讨论过记忆重置的可能,也想过每轮结束时会不会有自己选择要不要保留记忆的情况,但我觉得,以你我的性格,都不会是主动放弃记忆的人。我和你都非常认同的一点是,记忆相当于人的半个灵魂。所以,即使有选择,不管多少遍,我们都是会拒绝遗忘的那种人。”
夏沙笑了笑,说:“那我的半个灵魂,还真是经常遗失啊。”她想起自己无端端打不开的秘密日记,还有和齐默通信的莫名被清空的邮箱。
有时候,记忆的丢失,是猝不及防而被动的,但到真的丢失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这丢失对人生的继续并无影响。
柯木说:“所以,我觉得你的失忆,更像是一种使用次数到期的提醒。如果你的记忆是存档空间的话,类似一种磁盘已满的清零警告。我们总想着循环无法破除,但也有可能,我们对世界线的改变次数是有限的——如果世界线真的被我们改动了的话。”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这是我们最接近出去的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柯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已经抽完他所有的毛线球,得出了尽头的结论。
第87章 87.记忆条件
夏沙一边思考着柯木给她的结论,一边推演:“那是不是说,如果我们在这一轮,还是没有满足出循环的所有条件,而这又是最后一次改变世界线的机会的话,那我们有可能就会被……”她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有可能被清空。”柯木补全她的话。
“就想 iPhone 内存满了之后变成白苹果一样?”夏沙概括。
柯木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也可以这样说吧。”然后吐槽道,“你那是在手机里存了多少东西。”
夏沙说:“升级系统占空间很多的,哦我忘了,你没有几次升级系统的机会吧。”
柯木伸手过去假装要接住什么:“你看看,你这比我晚回来一年的优越感都要满出来了。”
夏沙不服气:“我可是全程被你多循环不知多少次的优越感照耀着呢。”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笑了出来。
“所tຊ以,我们没事了?”柯木问她。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没有做。不用做那么长的论证。”夏沙说。
柯木看着她说:“没用的。比起保证,你只会相信逻辑和推论。”
夏沙微微眯着眼看他:“你说实话,我们两个之前关系并不好吧。”
柯木笑了笑说:“还好,也没那么差。你只是很难信任别人。不敢相信别人的承诺,也不敢相信你对别人来讲意义的重要。”他叹了口气,说,“哪怕别人明明白白地说给你听,你也要用理智把前因后果掰开来看,不仅要去分辨那言语的真假,还要分辨那言语的诚心。”
夏沙微微低头,然后又抬起,说:“其实也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是一个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她像是平复了一下心情,对柯木说:“你之前说,我只有在不在乎一个人时,才会展现宽容,其实不是这样的。”
她偏了偏头,看向操场的方向。鸟瞰的视角下,两排香樟道和行人都变成微缩景观,操场上活动的人,一下子变得像罐头小人一样。这种视角,很容易觉得自己是某种跳脱出来的存在。只有半岛上空的云层,连绵至天边,提醒着在更大自然景物的映照下自己的渺小。她的这一遍高三,过得非常投入,投入到后来很少会去锚定自己的年纪和来自未来的不同。但她知道,正是因为这个不同,她的重回高三才有意义。
她看回柯木说:“你觉得我应该更生气的一些事,我没有那么生气,或许只是因为,你不是齐默,我也不是十七岁。”
“还有,”夏沙像是想起什么,“你刚一说,我想起来了。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肯理齐默也不是因为我宽容,而是他换了个手机号给我发信息。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存成了我们班另一个女生的名字,发了半个月信息我才知道存错人了。但事已至此,也就继续联系了。比起宽容,大概更像是乌龙。我的脾气,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不等柯木露出惊讶的表情,夏沙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回来,撕出一张干净的草稿纸准备好,然后说:“来,我们一起解决一下实际的问题吧。”
她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条直线,然后隔空跳了一个点,对着坐回她旁边的柯木说:“你之前害怕的事,是不是我们出了循环后时间线不是顺序演进的,而是有可能直接跳到你们发生车祸的那个时间点?所以潜意识里,你只有百分百确信齐默的人生轨迹被改变后,才敢出去?”
柯木沉默了几秒钟后,说:“我不否认你的这个结论。”
“你以为我复读的消息,也许是我们确实影响了世界线的证明。”夏沙接着在草稿纸上写条件,“如果这一点成立的话,就算我们回去是跳到刚回来的时间点,你也有改变的机会。”
柯木点点头说:“是的,但是这样还不够。”
夏沙继续在草稿纸上写:“那关于我们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循环的结论,有没有可能,在删除记忆之后是让系统运行得更快,或者有没有扩容的可能?”
柯木啼笑皆非地看着她,说:“你还真当自己是手机系统啊。即使是,我觉得这个记忆删除都非常危险,这是之前从未遇到的情况。我们必须把事情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你的记忆存档是生成这个世界的起因,那关键的不是你现在的存储,而是最初的存档。也就是说,对于世界线而言,只有原始的世界线,和能出去的最后一次世界线是有意义的,原始世界线让我们进入循环,最后一次世界线让我们走出循环,然后世界线才得以真正延伸和确认。而这中间所有,都是退格重来。”
夏沙被他的分析说得怔愣,她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只要你还有记忆,这中间所有,就不能算退格重来。”
柯木看回她,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说:“谁知道呢,或许我会在出循环的时候记忆被删除也不一定。我总觉得,记忆的删除,也是为了达成一种相对的平衡,带着那么多次循环学会的技能和认知出去走普通人的世界线,这也太犯规了。记忆的删除也许是一个条件,也许是一个提醒,也许是一个准备,都有可能。”
夏沙沉默了一阵,对柯木说:“你发现我没有记忆的时候,会有一点难过吗?”
柯木还是笑着,疲惫里多了些温暖:“还好,比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要好一些。你不知道在听到你说我自恋时,我有多开心。”
夏沙怀疑地看着他说:“你确定?当时你的表情可一点不像是开心。”
柯木撇撇嘴:“你看,你又开始怀疑论了。”他把夏沙写满的草稿纸拉过来,想了想,问:“你说你和齐默的邮件丢了,具体是怎么丢的?”
夏沙想了想,说:“也是奇怪,我和齐默之间的通信记录,总是逃不掉被删除的命运。我有四五个邮箱,只有和他通信的那两个邮箱被清空了。最开始是 Hotmail,它有个半年不登录就会清空邮件的设定,我之前没注意,换了邮箱联系之后长时间不上就被清空了。换的新联系的邮箱是 Gmail,这个就更诡异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上去时邮件就没了。非常像灵异事件。”
柯木想了想,说:“Gmail 的邮件丢失,是在 2011 年吗?”
夏沙回忆了一番:“好像是的。”然后才慢半拍问他:“你怎么知道?”
柯木说:“2011 年时,谷歌做过一次存储软件升级,这次升级的一个偶发错误,导致了用户邮件莫名其妙的丢失。没记错的话,官方声明是在 2 亿的 Gmail 用户中,有 0.02%的用户受到了影响,也就是大概 4 万个帐户。”
夏沙呆了几秒,说:“所以,我是那 0.02%?”她本来以为是无法解释的个人的灵异事件,一下变得科学起来。
柯木点点头:“时间没错的话,那就是了。”他回想了一下,继续说:“更重要的是,官方说那些邮件并没有消失,他们通过磁带完成了数据的恢复。”
“磁带?”夏沙一脸疑惑,“是我们听歌的那种磁带吗?”
柯木说:“差不多。磁带是一种离线保存数据的介质,在保存数据上,它有很多优点,比如廉价、扩容方便、免疫病毒、技术成熟。”
夏沙面色古怪地看着柯木,问:“缺点呢?”
“恢复数据时间长,出错率高,实际恢复的有效数据只有一半。”柯木很快回答。
“你还真能答得上来啊。”夏沙感慨,“这是你前面 N 次循环获得的技能之一?”
柯木说:“就不能是我大学时获得的技能之一?发生这种事难道你不想问问律师朋友能不能要赔偿?”
“你不是说恢复了吗?”夏沙很理智,然后疑惑道:“为什么我没发现它恢复了?”
“我说过了,恢复数据时间长。”柯木拿了支笔在半空中演示,说,“磁带,是一种顺序读取介质,不能被跳着读取。而且那段时间是不是谷歌在闹着退出内地市场,你上邮箱会比较麻烦吧。”
“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夏沙突然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词。
“谷歌退出内地?”柯木重复。
“不是,前面一句。”夏沙催他倒带。
“磁带,是一种顺序读取介质,不能被跳着读取。”柯木有些不解,但还是重新讲了一遍。
夏沙一拍手:“对了,就是这样。”
“怎样?”柯木问。
“如果这个世界的形成是我和齐默通信的映射的话,那我觉得,我们的这条世界线,也是顺序读取的介质,不会有你担心的跳跃的情况。”夏沙有点兴奋地想跳起来。
柯木抬手摸头把她按下去:“你怎么不说是前面那个 Hotmail 的映射呢?我们长时间不能走出循环登录到外面的世界线,它就直接把我们都清空。”
“也是。”夏沙有点尴尬地坐了回去,然后有些低落:“也许,两个映射都是有的。”
“算了,不管怎样,我们都做好这是最后一次循环的准备吧。”柯木拍了一下手,给那张画得满满的草稿纸做总结。
他抬起手,给夏沙做了个击掌的姿势:“你,期末考,加油。”
夏沙把手掌拍上去,说:“你,战胜恐惧,加油。”
第88章 88.认知规则
夏沙站在市图书馆的台阶上,体会着从隔了一条马路的河流上吹过来的冷风,风里带着小雪。果然如柯木说的,期末考试之后,寒假里还会再下一次雪。雪是前一晚就开始下的,此时地面已经铺了一层,不算太厚,但对于他们这个小城来讲,已经是难得的雪景了。
下雪的时候,要去河对岸的滨河公园玩tຊ雪。这是他们这座城市的小孩,在童年时的惯例。夏沙往河对岸望过去,公园里的摩天轮在雪迹下显出一种动人的姿态,她回忆着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去过那个公园了。这一计算,竟是一笔糊涂账。循环的时间和现实的时间交织在一起,她身上的时间感一时混杂起来。
在这微妙的混乱感中,有人喊她:“夏沙,这么早?”
她往旁边一看,柯木正朝她走过来。“早啊,”她问好,“齐默还没来。”
柯木走到她身边站定:“等一会吧。”
夏沙笑道:“那可是好一会,你知道他从来不会按时到吧。”
柯木说:“这次说不定不一样呢。”
夏沙抿唇,吐出四个字:“江山易改。”留下后半句给柯木体会。
因为太冷,她忍不住跺了跺脚取暖。说起来,自从大学考去南方之后,她就没有经历过这么冷的冬天了。她此时的记忆里,上一个她经历的冬天,接续上的还是二十五岁时南国的温暖。此时的雪天里真切的冷意下,那温暖竟有些让她怀念起来。
“期末考结果出了吧?”柯木唤回她的注意力。
“嗯,”夏沙露出笑意,“分数一出来李云姬就和我说了。”
“恭喜你,年级第一。”柯木说。
夏沙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了,明知前面有着比考试更重大的生死攸关时刻,考第一这件事还是让我开心。”然后接着问,“你们老师也和你说了?”
柯木点点头:“嗯。我和他关系挺好的。”
夏沙露出个不予评论的表情,柯木知道她什么意思,说:“他人不坏的,只是,他毕竟是个成年人。最初那次定清北自主招生候选人时,李云姬去和我们那边办公室理论过,几个班主任联合起来,把李云姬气得够呛。我当时交作业,在门口听了全程。等李云姬走了,我进去,我的班主任对我说,看到了吧,这就是高三,你退一步,别人就要进一步。”
柯木拂去掉在他深蓝色羽绒服上几粒雪花,继续说道:“我那时就知道,你在的位置,注定了不能犯错。高三就是这样残酷,为了给自己班的学生多争一个候选位置,其他班主任们不会管只看一次考试成绩公平,还是要看历年考试结果公平;他们不会介意把你再拉跌得深一些,不会去想你能不能承受接二连三的打击。再深想一些,如果你能被打击到,一直到高考都恢复不过来,那也许更合一些人的意。从成年人的视角来看,你自己先落了井,就不能怪别人来下石。还是那句话,这是高三,你退一步,别人就要进一步。”
“所以,你那时要面对的不仅是自己的错误,同时还在面对复杂的人性。别人的没考好,和你的没考好,会有完全不同的后果,你会比其他人,在犯同样的错误时付出更大的代价。你习惯要考第一,是因为在你所接受的反馈机制中,考第一才能让你感到安全。”
夏沙站在台阶上,仰面任凭河风夹着小雪扑在她脸上,听柯木说着这些,像是在回顾自己高三最大的一个错误的成因,又像是在回顾自己的更长一段的人生。风雪中的静默后,她说:“我知道的,我一直过着容错率很低的人生。”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说:“这大概是我羡慕齐默的原因。他一直过着容错率很高的人生,哪怕绕了弯路,也能最后回到正轨上。如果他的结局没有结在这里,那他的人生,其实是会很精彩的。”
柯木看着她,说:“你也许听过一个说法,人生不是马拉松,而是越野赛。我觉得,你害怕的不是在马拉松上的在一个赛道上奔跑,而是在大家发现这个比赛是越野赛后,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个方向。作为在某段马拉松赛道的优胜者,你不甘心也不知道怎么走到其他可以试错的区域里面,因为走过去,意味着推翻你在应试教育时所有的生存经验。所以在大家发现规则已经改变、或者根本没有规则的时候,你还是用你过往认知的规则,把自己圈在了原地。”
他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往夏沙脸上扑过去的一些风雪,确认风声没有阻碍他话句的传递,然后继续说:“而齐默,就是第一个打破你没有容错率的人生经验的人。只不过,他打破的时机太早,是在马拉松比赛还在进行的时候,你被他影响而偏离轨道的代价太惨痛,以至于反向加固了你原有的人生经验。你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不流动的湖泊,极致地追求内心的宁静和自得其乐,但也正是这份宁静,让像齐默这样不安分的存在感到让人信任的安心。你的不变,和他的变动,也许是你们一直互相旁观彼此人生的原因。你们互相提醒着对方,还有另一种生活的可能。”